2008年10月,當我讀到聶曉陽《汶川孤兒》這篇小說時,還以為是來自地震災區的報告文學。場景逼真,筆法細膩,心理描繪入木三分,在眾多來稿中確顯不凡。
能夠以假亂真,是小說的一種功夫。《汶川孤兒》寫了一家三口在大地震前后的故事。母親多病,父親窮困,兒子好強。父親對錢熱,對兒子冷,兩人關系最后破裂,兒子離家出走。母親到一座廟里為兒子祈禱,父親外出悄悄為妻子買藥,就在此時,大地震發生了,三個人的命運瞬即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對家庭、親情和世界的看法也在瞬間改變。父子二人像兩部攝像機,災難的現場感逼真。兒子逃難途中從垃圾桶里撿鞋的情景,那個在廢墟旁死活不愿下山的老太太,都有雕塑般的立體感。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面,在2008年特殊的語境中,有著強大的感染力。
但是,小說沒有靠天災來推動,而是按文學的構思展開。貧困成為潛在線索。父親對兒子冷漠但熱愛金錢,開篇對這一不近人情的性格所作的不厭其煩的交代,似乎冗長離題,但它為后文作了足夠的鋪墊。父親洗車要錢不要命的場景白描,使這個農村家庭的貧困躍然紙上:“小鄭老師遞過10塊錢,父親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放進口袋,然后又垂下眼皮向另外一輛剛剛進來的車走去。”一個司機洗完車不給錢,要開車跑掉,“父親眼睛立即就張大了,三步兩步挺身攔在車頭前。帕薩特一聲刺耳的急剎車”。故事全部的合理性源于貧困。沒有貧困,就沒有父親的冷漠變態,就不會有兒子的出走,也就沒有母親到廟里的禱告,不會有慘劇發生。社會底層的貧困構成小說的源動力和切入點。
出色的心理描寫讓人難忘。兒子明小山吃完餛飩老板沒要錢,刻畫明小山心理的句子短促有力,入木三分:“明小山仿佛拿的不是錢,而是火”。父親的一次潛意識也寫得很精彩。妻子活著時,父親曾閃現過為她選一塊墓地的念頭,但短暫而模糊,“他覺得死亡這件事還太遠”。在災后尋找妻子的路上,這個念頭卻突然明確了:“現在,不知怎的,在翻山繞道往家趕的路上,那個開滿了紫色鮮花的緩坡又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拼命想把這片緩坡從腦海中趕出去,因為他知道這代表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失散的親人相遇,不是靠努力和巧合,而是靠第六感覺,這個構思特別令我震撼。一塊開滿紫色鮮花的墓地!試想,一個貧窮的農民,一個生前無法為妻子治病內心愧疚的男人,在大災襲來時,竟然突發如此樸實且富有詩意的想法。表面上冷漠無情,內心埋藏著深沉的愛,農民的情感世界又何嘗不豐富、不細膩!
因此,《汶川孤兒》成功地處理了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文學緊跟現實的例子有過很多,但常常將文學變成現實的仆從,文學史上那些由“題材決定”的作品即可為例。《汶川孤兒》好就好在,遵循了文學自身的邏輯。它從地震看到了中國底層的貧困與光彩,將現實與虛構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有現實關懷,但不被現實壓倒。
《汶川孤兒》是大地震之后,我看到的以地震為題材的第一篇小說。在文學反映重大現實題材方面,詩歌、報告文學、散文都能當急先鋒,但小說卻不那么容易。《汶川孤兒》有挑戰難題的品質。也許正因此,新人聶曉陽更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