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永濤的詩（８首）

風景

——獻給愛德華·托馬斯

我中意它們，啾啾，一只麻雀對靈魂的耳語

我中意，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在破碎的虛空里，樹的光芒，如琢如磨

一個長腿越野者，懷揣隱語

跨越了絨黑的森林

在紀念日，我和那片從沒見過的土地

命懸一線

頌詞

我的大光明，我的舌頭，我呼吸的過濾器，用身子擋住貧乏生活的遮羞布

我的歡喜，世界的鏡像，摶扶搖而上幾萬里，漏下幾個精良的詞語

我的糧食，我的種子，我的命，誰在張弓，引而不發

這不朽的雅歌是真還是假？

這咿呀的走卒是真還是假？

這洼陷的墓碑是真還是假？

你取走了我的面孔，也請取走我

在去核桃壩的路上

天空越來越低，越來越暗

牲口們從草叢里跑出來，跑過

欲語還休的河流，那些天光

在有石頭的地方失語

黃褐色巨石，高原隆起的母體

被一條山道折斷

恐懼，回到十七年前的那個雨季

我牽著奶奶的手拼命奔跑

緩緩蠕動的白色隊伍

抬著玄黑光滑的棺槨

雨水流下來，浸濕周圍的面孔

我停止，軀體被抽空

眼前的細草和輕微的蟲子

掙斷前生的臍帶

似我重蹈覆轍的消逝

紀念日

清明節，在七星公園

花朵厚厚地被遺棄在水泥臺

遺棄在夜幕降臨的大地

洼陷和突兀的墓碑

偶爾的風

吹動，從灰燼里長出的野草

草很嫩

躺在土地里的人

睡眠很美

多年前，他們消失的瞬間

也是如此安靜

草和昆蟲的墓園

有形和無形的事物在這里蛻皮

他們喚醒死寂的暴風

沖過暴風的中心

在廢墟里

看清死亡的本質

雖然他們想要的，只是

平安的活

描摹

一些緊張的腿，在夏日，踢踏

被掰成碎沫的街道，油畫流汗

風，裝滿肚子，沒有別的容器

他躺在一張藤椅上

看一只蒼蠅飛行，在九十度的地方

時間呈垂直狀態

黃昏的面具

如果我訴說，誰會在傾聽

逆風親吻的事物？

而我，卻正喜歡沉默著焦慮

把搭好的積木推倒

讓城和圍在內心的人恐懼

他們哭泣的時候，我在冷笑

他們笑，我離開

我就是這樣

我就是一個長腿的越野者

我比誰都干的漂亮

而有一天，我也會害怕

害怕天黑牽著人走的影子

我坐在黑色的盒子里

像一把被拎著的小提琴

那正在搖蕩的、漂浮的陰暗

那個哭墻的人——卻是真的

一首寫給里爾克的秋歌

在這樣的黃昏，杜伊諾

城堡的尖頂飄著金邊的云朵

雪山飛狐和哀歌的制造者

在玉米地里守望一個人 里爾克

在秋天里安靜地逃逸的 里爾克

他來了，胡須拖著滿地的落葉

漫無邊際的銀杏葉在腳下嘩嘩流淌

他的目光狡猾，深邃

留在世界的不同躲避之姿

久久地聆聽，從天使到古琴

在這樣的黃昏，杜伊諾

城堡下面是千畝藍田

是水晶，是清澈的鹽

一輛緩緩行走在林蔭道上的馬車里

有人在唱波西米亞的民歌

一個陌生的女人保佑著他 里爾克

當他在古堡的窗口眺望夕陽的余燼時

他會想起圣巴黎的小酒館 想起那些

被侮辱被懲罰的肉體

但當回頭 這一切

又都閉上了耳朵

黃昏又降臨了，杜伊諾

果園里少女純潔的臉龐忽明忽滅

人們坐在自己的小宇宙里

點上燭臺，向上帝祈禱

鐘聲從大地的心臟敲響

世界就剩下他一個了 里爾克

他也曾經咆哮，歡樂

曾經和一頭動物園里的豹甩撲克

而現在，他只能整理一下寥寥的頭發

繼續坐下來，寫一首給世界的哀歌

黃昏又降臨了，杜伊諾

無數個黃昏已經降臨

無數個黃昏在體內長大

無數個黃昏在迷宮里

無數個黃昏，倦臥在德語的眉黛里

今天，我寫一首秋歌給一個人 里爾克

寫一首二十一世紀給二十世紀的秋歌

寫一首旗手克里斯多夫·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

這首歌，只寫給我和你 里爾克

天空

“我的良人，請你快來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上”

他憂愁了，他的眼神如同皺紋

他的馬群一樣的手指交頸而立

有一只從遠方趕來的云朵

在虛空里和他對手語

“我的良人，我要聽見你的聲音

如同你聽見我的聲音”

他從懸崖探出頭

卻有了向上生長的感覺

他焦黃的指甲蓋上

停著一只小小的云朵

他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日影飛回的時候他也回

花朵在道路拐彎的地方浸透了古道

他看見有人從曠野里來

形狀如煙柱，如膏火，如芒

都說宇宙在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