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房子,日子就過得緊了。那套八十平方米還不到的房子,像塊石頭,嘩啦一下,何凡的生活被它砸開一道很大的口子這幾年的儲蓄全不見了:每個月拿了工資,何凡要屁顛屁顛往銀行跑:還貸、主要的生活開支,再加上一大堆亂七八糟、名目繁雜的其他費用,每個月還不到月底,何凡便開始為錢發愁——敏敏的奶粉快沒有了、有一些東西也該換新的了、生活費只剩那么一點了;這時候,要是再來點意外,比如生病、人情、有朋友從遠方過來……
這天早晨,何凡和李昂吵架了。吵架的緣由起于幾根頭發。何凡在鏡前梳頭,她最近總是掉頭發,一梳子下去,梳齒上總要纏那么幾根、十來根頭發。李昂說:“拜托,你能不能注意點,打掃衛生的時候,房間的地面到處掉著你的頭發。”
李昂這話,其實是開玩笑的口氣。李昂這人,沒多少別的優點,就是幽默。當然這是她婚前的看法。時間過得快啊,一轉眼何凡和李昂結婚四年了。四年過來,她對他如何還能保持婚前的看法?他的幽默,她簡直痛恨極了。不管多難,也不管手中的錢多么微薄,他還能笑出聲來。他用他毫無變化的幽默,給她的生活制造一個又一個笑話,她笑不出來。她覺得她都快被眼前這緊巴巴的日子壓倒了。她覺得他就是不求上進,不務實際,一點兒沒有責任心,貧樂。
這時候,敏敏又開始鬧了。敏敏小嘴一癟嗯啊嗯啊地放聲大哭。李昂抱著敏敏,表情豐富地做著鬼臉逗她。敏敏醒得很早,每天都早早醒來,一醒來她就無法睡了。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火了,手中的梳子向著鏡前一摔:“你以為我想脫發,又有誰想脫發——可憐我這些頭發,年紀輕輕就未老先衰了……”
她實在太用力了,梳子從鏡前的臺面彈起,接著又彈了幾下,然后徑自從臺面跳了下來,掉到地上。又不知怎么回事,她眼睛突然紅了,滿眼的淚涌了出來。她的發火,早已讓敏敏的哭聲更加響亮起來,仿佛在替她無聲的淚水配音。
接下來幾天,何凡和李昂始終不太說話。她板著張臉,嘴巴閉著,就好像李昂用十分卑鄙的手段欺騙了她。她不為頭發的事,也不單單為某件事,她這是怪他,他太沒能力了。
她和他結婚四年,可是這四年他讓她過的什么日子?她懷孕了,生產前的第三十六個小時,她還在崗位上當班。她這么做,還不是想多積攢一點產假。她兄妹三個,爸媽在老家替兩個哥哥帶著孩子:李昂的媽媽兩年前過世,爸爸又老了。眼看她產假就要完了,一想到她要把敏敏交給誰帶,她就頭大。她來帶吧,得辭掉工作,李昂的工資,家里的許多開支根本無法負擔;請保姆吧,她不是太信任保姆,再說請個保姆,就是筆額外的開支呀!
想到這里,她懶得想了,越想越亂,索性將這些麻煩,一股腦兒推給李昂。總而言之,一句話,煩來煩去,只能怪李昂的工資太低。她身邊的人,有那么多人的老公,拿著很高的工資,李昂的工資要是高了,她哪至于千回百轉,來費心思考這些迎刃就能解決的麻煩?
又過幾天,傍晚的時候,何凡在廚房做飯,敏敏睡了。一個平時很說得來的姐妹陳蓮,打來電話。陳蓮說一家商場首日開張,晚上六點到八點是特價時段。放下電話,抱著敏敏,她去了那家商場。現在的物價,是越來越責,難得遇到家商場開張特價,她肯定要趕去參加。這時,李昂從公司下班回來,沒有在家里看見何凡。
何凡從商場回來,已到晚上九點。她背著敏敏,左手和右手的購物袋里,裝滿了鼓鼓的特價商品。李昂的臉色有些難看,“你去哪兒了?打你電話,我打了幾個,為什么不接?”李昂將飯菜做好,已經涼了。何凡的回答還是不冷不熱:“為什么不接,為什么不接,你以為接個電話不要錢哪?”李昂的火氣,大概回家之后,一直在加速醞釀。就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嘭”的一聲,關了大門,關上的大門沒有阻擋住他從走廊傳來的、很大的聲音:“錢錢錢,整天就知道錢,接個電話,能要你多少錢?”
這天深夜,大斤的門傳來“吱呀”一響,躺在床上,何凡沒有動彈。房間的門她沒有關,一股酒氣從大廳進來,再來到她鼻子前四處飄蕩。她眼一酸,淚水又涌滿眼眶。他也不想想,她容易嗎?從商場回來,背著敏敏,提那么多東西,她沒打的:她不接他電話,還不是想替家里省錢:他的心情不好,可以出去喝酒,她心情不好,還要哄敏敏吃奶、洗澡、穿衣、睡覺……
第二天,何凡沒有通知李昂,她去了陳蓮家。她這么做,無疑是想懲罰李昂。出門之前,她沒有收拾床鋪,沒洗衣服,沒做清潔,也沒買菜……
見到陳蓮,她就像某部電影里說的,找到了一個樹洞,她對陳蓮喋喋不休地說著李昂。她的喋喋不休,可想而知充滿著牢騷、抱怨、不滿。陳蓮的年紀,要比她大上幾歲。陳蓮忍不住看她一眼,說:“要不,我陪你去外面走走!”
于是就去了外面。順著馬路,一邊走,她一邊繼續喋喋不休。不知不覺,她和陳蓮來到了一個公園。她以前來過這個公園,公園的最里邊有一條河,河水清澈,河風清涼,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河的兩邊,都光禿禿的,河邊上凈是些泥土、沙子,還有零零碎碎的不多的垃圾,幾乎沒有什么風景可言,所以很少有人光顧河邊,人們都遠遠地躲避著河,去光顧公園的其他景點。
進了公園,她終于安靜下來,懶懶地看著公園四周,停止了她的喋喋不休。陳蓮說:“喲,你怎么不說了?”她不由嘆了口氣,說:“說了這么多,說再多也不能改變什么。”大概就是她嘆的這口氣吧,接下來陳蓮沒有再揶揄她,陳蓮的話鋒突然一轉:“我還記得,第一次經過這個公園,我站在公園后面,我覺得這個公園十分簡陋。除了圍墻、圍墻上面的鐵絲網、圍墻中間的一個小門,公園的后面什么也沒有。后來我經過公園前面,我覺得這個公園又十分漂亮。公園的大門十分高大,門前的廣場非常寬敞,門外的綠化也生機盎然。”
聽了陳蓮這話,何凡一愣。陳蓮卻不再等她說話,話鋒再次一轉:“其實站在我的角度,我覺得你們的日子,根本就不像你說的那樣不堪。雖然說你們每個月要還貸款,你們的孩子嗷嗷待哺,可是你們才結婚四年就買了房,裝修和布置的房子漂漂亮亮,你們的孩子那么可愛。我也覺得李昂并不像你說的那樣毫無責任感。李昂的工資不高,但是你得承認,他的工資也一點不低,李昂的幽默你很反感,這只能說明你現在變得越來越不樂觀。你們的經濟確實存在一些困難,可是你想:就像你剛才說的一樣,牢騷和不滿什么也改變不了,除了讓你們的關系越來越僵:同樣是面對困難,為什么你不將心態調整過來,讓自己變得寬容,變得樂觀,從而讓你和李昂愉快地一起解決困難。”
說到這里,不知不覺,她和陳蓮,已經從公園門口,來到了公園河邊。陳蓮的手臂突然一抬:“你看——”順著陳蓮的手臂,她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河的兩邊,原先的泥土沙子上面,鋪滿了綠瑩瑩的草坪,草坪上不時種植著一兩叢、不同種類的花,許多花已經開放:紅的、黃的、白的……河沿與草坪之間,還種了許多樹:柳樹、棕樹、紫荊花樹、芒果樹……這樣一來,比起從前的河,現在的河和河邊,不由就變得格外悅目,格外賞心。只看見草坪上面,河的兩邊,樹底之下,不停地有人來來去去,談笑風生。
陳蓮說:“同樣的河,受到大家冷遇和熱愛的理由,不過是它的河邊,有沒有花草,有沒有樹!”
告別公園,再告別陳蓮,何凡用很快的步子,向家趕去。她知道,這個時候,李昂還沒從公司回來。她得在李昂回家之前,趕到家里。
她不想懲罰李昂,也打算以后不再懲罰李昂。陳蓮用公園和公園的河,給她上了生動的一課。她和李昂,不過是以前的河,他們心里——尤其是她的心里——沒有花草,也沒有樹,他們的心里只有泥土、沙子、垃圾,所以他們在之前的日子,才會有那么多的埋怨、指責、發泄……盡管如此,她還是知道,他們倆仍然愛著對方,要不然她不會那么儉省,那么為這個家著想,李昂也不會因為她不在家,頻頻地打她電話,她不接他的電話,他表現得那么火大……
這時的天色已經向晚,身邊的大多數人都行色匆匆,步履匆忙。這些人中,肯定有許多人,正在朝自己的家趕。遠處的居民小區,有幾扇窗戶已經亮起了燈。敏敏困了,在她懷中,進入了無憂無慮的睡眠。何凡抬頭,視線與窗后的燈光接觸,她再低頭,注視著酣睡的敏敏,不由笑了。
家是個溫馨、溫暖,同時也讓人感覺溫情脈脈的港灣。她暗暗決定,從這刻起,她要在心里種些花草,再種些樹。她要用她的改變和行動,讓她的家,即使在困難的時候,也一樣地能夠感覺到溫馨和溫暖。
編輯/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