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歌謠在一定意義上反映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在中華民族的大家庭里,許多民族都有自己的史詩或歌謠。有民族文字的,傳承和保留得比較多。沒有民族文字的,大多以口傳文學的形式流傳下來。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被漢文典籍收錄,從而完整的保留下來。
白族作為祖國西南地區一個古老的民族,其歷史和文化淵遠流長。從秦漢開始,白族與遷移西南的漢民族和其它少數民族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相互融合,在共同的地域生產生活、相互聯姻,書同文話同語,同習華夏之風俗,和平友好,共同開辟和鞏固了云南邊疆。尤其是在漢代開拓的“蜀身毒古道”上,漢、白等民族共同書寫了一篇篇精彩的史詩。《后漢書·西南夷列傳》和唐代的《蠻書》所收錄的兩首古代歌謠,對于追述白族古代文學史,完善和補充白族文化寶庫,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漢文典籍中的兩首歌謠
漢代和唐代典籍中收錄兩首著名的古代歌謠,其作者已佚名,收錄者也未作詳細說明。但能被中原的正史和典籍所關注,說明這兩首歌謠當時在滇西一帶是流傳廣泛的,是具有地域性特征和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具有那個時代的真實感和真實性,才為漢文的文獻記錄下來。原文是這樣的:
1、《博南歌》①
漢德廣,開不賓。
渡博南,越蘭津。
渡蘭滄,為他人。
2、《河賧賈客歌》②
冬時欲歸來,
高黎共山雪。
秋夏欲歸來,
無那穹賧熱。
春時欲歸來,
平中絡賂絕。
這兩首古代歌謠之所以被收錄在重要的漢文典籍中,細細讀來,一是在于它的民謠風格,是來自于古代先民們的口頭創作,絕少文人詩作的刻板,尤似中原古代的風雅頌,自然、流暢和真實感,讀來敘事風格濃郁,朗朗上口,易記和流行。次之,是時間和地域特征很明顯。第一首講的是漢朝皇帝(漢武帝)德行廣大,并歌頌了漢王朝在云南開疆拓土修古道,溝通了云南與內地和國外的交流。同時又說明了滇西一帶通向印度緬甸的幾個重要驛站和路線:人們要經過博南(今永平),再渡過蘭津橋(今永平、保山交界)的天險,然后再越過瀾滄江天塹之河。過了這幾個關口,就變成異國他鄉之人了。歌謠之意簡明,其情尤為悲壯,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之感。在白族的商界,自古以來“走夷方”都是要經過這幾個關口的。歌謠的作者應當是大理、保山一帶的白、漢商賈,是那些自古以來以“山間鈴響馬幫來”的趕馬人、商人發自內心的詩篇,是遠走他鄉謀生旅途中的寫照,
第二首歌謠,寫的是滯留在異國它鄉的商賈們的思鄉曲。為了生活,人們遠走它鄉販運貨物,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無時不思戀自己的家鄉和親人。總想早日回到家中,但是又為跋涉險峻的高黎貢山而發怵,又為經過河谷地帶的瘴癘和炎熱而恐懼,還為了生怕錯過做生意的好時光而不能給家人帶回財帛。山路隔阻的苦念,躲避瘴氣之地的憂慮。又想發財致富的心態,生動地融入這首古歌謠中,使人對這些歷盡千辛萬苦,奔走于高山大河間的“河賧賈客”們油然產生同情之心。似乎把我們帶入古代商賈們披星戴月,風雨兼程趕馬經商的情景中去。
二、古歌謠的白族語言特征
這兩首歌謠,千百年來流傳于大理和保山地區。細細辨讀,它與白族的關系是很明顯的。
從語言的角度來看,第一首中寫了一個地名,叫“不賓”,是漢文記載的古地名,疑為是對古代云龍(比蘇)的記音,“不賓”與“比蘇”音相近。又白族人至今將“鹽”稱為“賓”,云龍自古盛產上等精鹽,迄今仍留下很多古鹽井,有“五井”、“八井”等稱。鹽是古代國家統管統銷的生活和戰略物資。漢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將云龍(比蘇)列為郡縣之一,鹽業的開采當為設縣的重要目的之一。
第二首歌謠,《蠻書》作者樊綽說“河賧賈客在尋傳(今景頗族、阿昌族地區)羈離未還者,為之歌謠”。而“河賧賈客”是特指大理洱海區域的古代商人。“賧”是有明顯的地域特征的。唐南詔的很多行政建制以“賧”來稱呼,如“鄧川謂之賧”,大理市的古村落“牧馬邑”稱為“脈移賧”,今祥云縣古代也稱為“品甸賧”等。《南詔(唐)圖傳》中細奴邏祭柱圖上,也有“三賧首領”的文字。還有,在現今的白語中,人們習慣將“這一片田地”稱之為“幾冷賧”,“這么多的人”稱為“尼格冷賧”等。因此,“河賧賈客”是指白族的古代商賈無疑。
此外,在歌謠中也出現白族特有的“漢字記白音”的習慣用法。如原文記錄的“高黎共山”與“高黎貢山”相通用。直到今天的大理市白族語中“共”與“貢”同意義,比如說“共和國”白族語念成“貢和國”;“共有”念成“貢有”比比皆是。還有“穹賧”也與大理地名相似,如鄧川一帶,史上稱為“浪穹縣”,但“穹”白族人不讀qióng,而讀kōng。“穹賧”,也應泛指大理地區的壩子。最后一句“平中絡賂絕”似乎令人費解,有的學者說“平”字是筆誤,應為“手”字,這也許講得通。但用漢字記白音來解釋,“平”意思是“手掌”、“手中”。大理白族語“手掌”的音為shěng piè”。“平中”也就是“手中”的白語記音。“絡賂”一詞,《蠻書》已解為“財物也”,也是白族古語。
由此觀之,這兩首歌謠是白族商賈們在漢唐時期的文學作品是可信的。因為到了唐南詔時期,“言語以白蠻為正”,白族與漢文化交融得較早,吟詩作賦通用漢文。這兩首漢文中夾白語,一些詞句用漢字記白音的形式,與《南詔野史》中“以神明天天為國步(本)主”相同,“步主”即為“本主”的漢字記白音。同樣,大理國皇帝段政興為其皇太子段易長生、段易長興鑄“阿嵯耶”觀音像,佛像背后的銘文上也有漢字記白音的句子,“為喻保慶千春孫嗣”,“為喻”是白語“為了”的意思。現存的上千卷大理時期的手寫佛經,許多眉批也是以漢字記白音為多。后來,明代楊黼的《詞記山花·詠蒼洱境》白文詩碑,用了大量的漢字記白音的文字形式,按漢字念,就不能解其意,而用白語念,詩意一聽就明白。所以,對兩首古歌謠的深入解讀,無論是從一些“漢字記白音”的形式上看,或者是從漢代以來的白族詩文、寫經乃至今天流傳的民間大本曲唱本的寫作來看,這種文學風格是一脈相承的。這種用詞結句的文體已在白族文學創作中沿習了上千年,證明它在白族民間是很有生命力的。古歌謠的白族語言特征是我們今天來判斷它是白族古代歌謠的有力證據。
三、“蜀身毒古道”是產生兩首歌謠的溫床
前面我們討論了兩首歌謠的白族語言特征,也就是說古歌謠是白族古代文學史的重要結晶。但是,會有人問:大理的白族為什么跑到博南山、高黎貢山外邊去了。古歌謠如何又與白族扯上關系了呢?這就不得不讓我們再討論歌謠產生的地理環境和歷史緣由。
根據目前國內外的研究成果得知,從漢代以來,在川滇與印緬之間,曾經打通過一條著名的“南方絲綢之路”③。公元前135年至公元前109年,通過30年的漢代開道通商,派兵據守,設置行政機構等。大致的路線是從蜀國成都出發,經宜賓,分道進入云南滇東、滇西,通過“靈官道”和“五尺道”等分道,必在大理交匯,然后西出大理,經博南道、永昌道,直指密支那,往西入印度、往東進緬甸,這就是著名的“蜀身毒古道”。漢武帝時就很重視這條古道的開通,便在漢元封二年始(公元前109年)在滇中、滇西幾次設置和劃分郡縣,將云南納入中原王朝的政治勢力范圍。東漢時期,中原王朝設立了“永昌郡”,其中大理(葉榆)、永平(博南)、云龍(比蘇)、祥云(云南)都歸屬其中④,這是出于政治、經濟、軍事的戰略角度考慮的。身毒(印度)與蜀國之間,貿易通商已成事實。茶葉、食鹽、布匹等貨物的交易,將古代中國與鄰國聯系在一起。
在這條古道上,大理是必經之地,人流和物流的來往,帶動了大理的古代經濟發展。“走夷方”經商謀生是白族人的傳統。一直至二十世紀初,大理、騰沖一帶還有很多的馬幫,下關城區、祥云的云南驛至今仍有許多商號、馬幫驛站的遺址,歷史上都是西出印緬,北上藏區,東去內地的貨物集散地。大理的白族,上了七、八十歲的人,都耳聞目睹或親歷過“趕馬走夷方”的往事,對密支那、曼德拉、西孟加拉邦、伊洛瓦底江等地理名詞都很熟悉。大理喜洲的董、嚴、尹、楊民族資本家和永昌祥、福慶祥等眾多大小商號在印度、緬甸都有生意往來。
“蜀身毒古道”歷史以來是中國通向南亞、東南亞乃至歐洲的重要通道,它也是“茶馬古道”的一部分,現代的“史迪威公路”也基本循此方向和路線。遠溯到南詔國時期,其版圖有今天云南省的兩倍大,鄰國的一些地方也屬它的藩屬。大理白族的民間傳說和方志記載,南詔末期大軍將段宗榜曾經援助緬甸戰敗了“獅子國(今斯里蘭卡)”,緬甸酬謝其金佛,段宗榜還被白族人奉為本主神供奉⑤。今天緬甸曼德里還有許多段氏族姓的華僑,他們都追溯到大理段氏⑥,其中不乏白族段氏的后裔。
從歷史學的角度,還有更詳盡的資料。這里我們只能簡單的討論“蜀身毒古道”與白族的關聯之處,是想說明古歌謠的產生賴于這條古道的存在,白族人民與漢、傣、彝、回等民族千百年來與古道結下不解之緣,白族的先民們“渡博南、越蘭津”是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古歌謠是“河賧商賈們”當時生活和感情的真實寫照,因此,這兩首古歌謠是一段史詩,是一幅歷史的畫卷。它記憶著白族的歷史。古歌謠、古道與白族開放、堅韌的精神,融入了歌謠審美的雋永意蘊中。
注 釋:
①見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291頁。
②見1998年大理州文化局影印武英殿本《蠻書》第7頁。
③參見《南方絲綢之路文化論》,云南民族出版社1991年11月第一版。
④見馬主編《云南簡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社1983年版第37、42頁。
⑤見《大理縣志稿》。
⑥見緬甸段懷沈纂《段氏史譜》,1985年曼德里段氏守聯會中文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