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人民日報》一組“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的調查報道,成為新中國民主法制進程中的破冰之旅。這一提問后來演變成“權大還是法大”,至今還被人屢屢引用。但許多人或許已經淡忘,這個轟動一時并對歷史產生久遠影響的新聞事件,與河北省滄縣的一封群眾來信有關。
給《人民日報》寫信反映問題
如果30年前沒有寫那封轟動全國的群眾來信,今年56歲的劉同剛現在可能不會是滄縣黃遞鋪鄉劉吉村的一名普通農民。
故事發生在31年前。劉同剛在部隊因為愛好寫作,當過報道員,復原后到滄縣軋鋼廠成為一名合同工,曾擔任廠團支部書記、政工員。后來因為表現突出,被抽調到縣工業學大慶工作隊寫材料。

他家里五口人,都在村里,生產隊分的糧食不夠吃。公休日,聽說鄰近的青縣買得到糧食,就騎了自行車去購買。買時,他好奇地問,你們這里怎么還能賣糧食呢?我們滄縣好多農民糧食都不夠吃。賣糧的農民告訴他,我們每人有一分半自留地,每家都精心種,加上集體分的糧食,除了夠自己吃,還能賣一些。
回到村里,與農民們一聊,大家一致叫苦說,我們原來每人也曾分過一分半的自留地,剛想過幾天好日子,沒想到縣委一聲令下都給收回去了。農民們對他說:“同剛,你會寫稿,給上級反映反映吧。”
劉同剛年輕氣盛,沒多想,就自留地和滄縣縣委的做法寫了一封短信。回到縣里,把信給自己的領導、學大慶工作隊隊長王明陽看了,王明陽說:“同剛,你過去整天瞎寫些沒用的詩歌、散文,這信寫得好,我在后面也給你簽個名!”
信往哪里寄呢?劉同剛想,給當地的黨委和報社肯定不管用,干脆寄給《人民日報》吧!
“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
這封信很久沒有消息,劉同剛就把此事淡忘了。14個月后的1978年11月28日,他請假在家守護病重的奶奶,村里突然來了輛吉普車,下來兩個自稱是縣委干部的人,找到他嚴肅地問:“你就是劉同剛?給報社寫過要求發放自留地的信嗎?”
劉同剛思索著回答:“也許寫過,我經常給報社投稿。”
來人說:“你是黨員,應該遵守黨的紀律,有意見要逐級向上反映。關于自留地的放與收,縣委是按照上級指示精神辦的,歡迎你隨時向組織反映情況。”
兩個干部冷漠地走了,陪同來的村干部和鄉親都擔憂地望著劉同剛,這回他可能惹了大麻煩!
兩天后,更意外的事情發生了。1978年11月30日,《人民日報》一版刊登專欄,發表三篇文章。第一篇就是劉同剛的來信:《政策一日不落實,群眾一日憋著氣》,反映把自留地收歸集體耕種,群眾很不滿意。第二篇是記者調查《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通過新聞事實,反映在自留地問題上滄縣縣委違背憲法和民意的粗暴做法。第三篇是短評《這個問題提得好!》,文章說:“我們不是常常說為人民服務嗎?那你首先就要尊重黨的政策、國家法律給予社員的權利。”
各級黨報都轉載了這一組報道,“縣委大還是憲法大”的巨大疑問,以及劉同剛的名字,一時轟動全國。
信件刊發的18天后,1978年12月18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中國農村改革的大幕徐徐拉開。
不久,劉同剛收到人民日報社3元稿費和一封編輯來信,告知他“來信原件已存國家檔案館”。
信件發表背后的內幕
30年間,劉同剛一直納悶,為什么這封信拖了14個月后還會在《人民日報》顯要位置登出?為什么自己的信刊發前,縣里的干部會找上門?
《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一文的作者、新華社資深記者謝石言和李榮琨近日揭開謎底:當時新華社記者的另一重身份是人民日報社記者,劉同剛的來信寄到《人民日報》農村部后,負責同志發現很有價值,就一直等待時機。
1978年2月舉行的第五屆全國人大通過新憲法,規定社員可以經營少量自留地。但當時滄州乃至河北有些社隊,對社員的自留地卻仍舊收了發,發了收,嚴重挫傷了群眾積極性。廣大社員對此十分不滿。
謝石言和李榮琨本來是受命到滄州正面報道深機井經驗的,但發現深機井勞民傷財并不適合當地,于是就寫了內參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在滄縣期間,走了五六個公社,他們發現群眾反映最強烈的是自留地問題。一個公社副書記不同意縣委關于自留地的做法,兩次提出不同意見,挨了處分。國家憲法有規定,但縣里受“左”的思想影響,就是不把自留地分給農民,農民們質問:“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
于是,他們寫了《看滄縣縣委是怎樣壓制黨內民主的》和《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兩篇報道,一篇是呼吁民主,一篇是呼吁法制。兩篇報道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動。《看滄縣縣委是怎樣壓制民主的》先刊發了內參,1978年9月4日又以新華社通稿形式刊發。當時河北省正開五級干部會,因為這篇稿子提出了關于農村自留地的不同意見,會議幾乎開不下去了。7月6日,《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以內參形式發表。對這兩篇稿子,滄州地委提出不同意見,后來河北省委成立聯合調查組,寫出了長達5000字的調查報告,送到中央。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李先念在調查報告上畫了個圈,未作表態。
當時的新華社副社長穆青認為,中央領導同志沒有反對,就是一種表態,拍板公開發表謝石言他們的稿子。這時,《人民日報》的編輯就想起了劉同剛那封壓了很久的信,“巧妙”地把它和《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以及評論員文章拼在一起。小樣出來后,他們將稿件送到了滄州地委,征求他們的意見。
于是滄縣縣委也見到了小樣,就有了縣委干部找劉同剛那一幕。
被一封信改變的命運
“是縣委大還是憲法大”問題的提出,針對的不是一個縣,一個地區,而是在“文革”過后“左”風猶勁的特定時期,人民群眾對于民主和法制期盼的呼聲,也成為全國思想解放、實事求是的輿論先聲。
劉同剛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個小人物,會和一個銘刻在共和國記憶里的大事件緊密聯系在一起。
這封信發表前,劉同剛的個人工作很順利。工作隊的工作要結束了,他向有關領導提出申請去縣化肥廠,新建的化肥廠據說可以農轉非,這在當時是許多人的夢想。因為他的表現和能力,他的申請被縣工業局批準了。
來信刊發后,劉同剛的命運陡轉直下,工作隊的其他人都到化肥廠報到了,而他又被退回縣軋鋼廠,轉正、當正式國家干部的夢徹底破滅,半年后他回到村里。但令他欣慰的是,全縣農民很快分到了自留地。
劉同剛沒有因為這次挫折一蹶不振,他仍然對社會對人生抱著不變的熱情。后來,他又先后擔任了13年村支部書記,在村民中贏得了良好的口碑。
(呂麗妮薦自2008年12月24日《燕趙都市報》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