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銷女王”何躍蘭

7年前，她是《焦點訪談》樹立的下崗再就業典型，7年后，她成了《焦點訪談》中的傳銷女王

多年以前，她是下崗再就業的明星，《焦點訪談》曾報道過她的事跡。2007年開始，她以“蝴蝶夫人”的名義開展網絡傳銷，遍及全國29個省市，涉案金額3.35億元，被公安部門稱為“2009年傳銷第一大案”。4月10日，她被警方逮捕。與并不復雜的案情相比，何的“蛻變”顯得更加耐人尋味。

下崗女工

7年前，《焦點訪談》的報道徹底改變了何躍蘭的生活。在此之前，何的成長軌跡與任何年輕女孩無異。

1966年，何躍蘭出生在郴州資興東江湖畔的一個村莊。父親何才高參加過抗美援朝，后轉業到資興山區的一家衛生院，直到退休。何才高說，女兒從小爭強好勝。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在銀行，一個開車。何才高把女承父業的期望寄托在了何躍蘭身上。

1985年，何躍蘭聽從父親的建議，考入郴州市衛生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郴州市汽修廠，成為一名廠醫。

在同事的印象中，何活潑開朗，富有愛心，口才出眾。她當選過優秀青年，擔任過團支部書記，在交通部門組織的演講比賽上獲得過一等獎。

此后，何躍蘭嫁給了本分老實的小學體育老師劉志鵬，那時劉的父親是汽修廠的干部。

1997年4月，何躍蘭下崗。31歲的她，第二天就上街找工作。在離家不遠的一家服裝市場，看到“門面急轉”。

在后來接受《焦點訪談》采訪時，何躍蘭說：“我突然覺得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我的路找到了。”

兩天后，何躍蘭坐火車去廣州進貨。這是何第一次來到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她向一位正在街邊掃垃圾的老大爺打聽，才找到了服裝批發市場。

下崗后第5天，紅櫻桃時裝店在郴州開業，當天凈賺560元。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何躍蘭說，雖然小店的生意日益紅火，但她卻經常感到莫名的失落，因為她心中還有從醫的夢想。

1998年，汽修廠改制。何躍蘭出資承包了醫務室，自負盈虧，除了廠內職工外，也接待附近群眾。

關于何躍蘭重回汽修廠的原因，有3個不同版本。

1.《焦點訪談》版

當時何躍蘭遇到一位汽修廠同事。這位同事3歲的兒子因發燒未及時就診，落下了后遺癥。這位同事說，要是何躍蘭還是廠醫就不會這樣。何聽后覺得難過，便決定再做廠醫。

2.《人民日報》版

一名留在廠里值班的老師傅突發急癥而休克，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一名同事突然想到了何躍蘭，經她及時處置醫治，老師傅轉危為安。何知道只要自己晚到10分鐘，老師傅就沒救了，因此重回醫院。

3.民間版

在百度貼吧，一位自稱與何躍蘭在同一汽修廠的網友發帖說：何回廠辦醫務室只是看上了原來廠里的那個執照，因為那時診所執照很緊俏。

然而，不管怎么說，那時同事對何躍蘭的普遍評價是“確實是一個不錯的人”。一位曾經接受過何躍蘭治療的老人說，何的技術好，態度和藹，隨叫隨到。

“造星”運動

多年以后，何躍蘭依然津津樂道的是《焦點訪談》的報道。

2002年，中央提出了《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為配合《綱要》宣傳，《焦點訪談》選擇了10個有典型意義的人物，講述他們與主題相關的故事。何躍蘭被歸在了“自強篇”。

沒人料到，這樣一個偶然的際遇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焦點訪談》記者來到郴州后，卻發現何躍蘭“失蹤”了。原來郴州官方以為，這個以批評報道聞名的欄目要曝光何所在企業的改制情況，把何“軟禁”了起來。在搞清《焦點訪談》的采訪意圖后，郴州官方的態度才發生改變。

開始，何才高勸女兒拒絕接受采訪，“我希望她平平常常地過一輩子，擔心出名之后承受不起”，但組織上幾次找到何躍蘭談話說，“你既然是共產黨員，就要顧全大局。”

2002年2月22日，《焦點訪談》播出了下崗女工何躍蘭的事跡。當晚原郴州市委書記李大倫趕往何躍蘭家中，看望了其家人。

何躍蘭的弟弟何躍輝回憶，當晚有20多輛高級轎車駛到了他家門前。平時態度高傲的李大倫左捧鮮花，右拿紅包，滿面笑容地向何表示祝賀：“你是郴州人民的驕傲，如果下崗職工都像你這樣，我這書記就好當了。”這一畫面通過郴州電視臺的直播深入人心。

一夜之間，何躍蘭成為了“名人”。

此后，包括《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湖南日報》在內的數十家媒體，紛紛來郴州采訪何躍蘭。李大倫也授意相關部門大肆宣傳何的事跡，挽救郴州負面新聞不斷的窘境。

“向何躍蘭學習”的報告會在郴州各部門舉行。郴州電視臺派出特別工作組，跟拍何一年的生活，之后一部《下崗女工何躍蘭的幸福生活》的紀錄片獲得湖南省廣播電視獎。

面對媒體的追捧，何躍蘭也曾向家人抱怨過，但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宣傳。在外人面前，何躍蘭喜歡宣揚自己被《焦點訪談》報道過的經歷，以及通過這次報道和李大倫等官員建立的“交情”。

伴隨政治宣傳的需要，越來越多的榮譽開始落到何躍蘭頭上。對何的塑造，逐漸偏離真實，何也開始逐漸偏離自己。

朱旭德這樣形容何躍蘭當時的狀態：“就像一個虛弱的病人，一下子吃了太多補藥。”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何躍蘭出名以后去拜訪當地書法名家李百瑞。李把收藏的一幅李先念題寫的“為人民服務”送給了何。多年后，何經營茶樓，把這幅字掛在了最醒目的位置，逢人便稱，這是中央首長送給她的。

對于何言談舉止間的“高調”，她的同事都印象深刻。

“她變得太愛吹噓，口無遮攔，”何的一位同事說，“每次吃飯都要介紹自己出名的事跡，唯恐別人不知道。”

通往財富的道路

盡管被廣泛報道，何躍蘭還是一名下崗職工，她希望藉此機會，謀求更好的發展。何曾對人表示，希望進入上級單位郴汽集團做一名正式職工，但她最終卻走上了另一條路。

時任郴州市委書記李大倫是郴州官場著名的“官員詩人”，后因涉嫌受賄1434萬，另有不明來源贓款1767萬，被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在他主政郴州期間，舞文弄墨、附庸風雅在政壇蔚然成風，很多官員同時都是文聯會員。

早在衛校期間，何躍蘭就寫過詩，曾任衛校文學社副社長。一次偶然的機會，何認識了郴州市文聯官方刊物《郴州風》編輯部主任張懷勛。

張懷勛說，何躍蘭的詩寫得并不好，但何是炙手可熱的“名人”，張決定幫何進入郴州的主流圈子。

在張的引薦下，何躍蘭在郴州市文聯下屬的一個公司開設了分公司。

何當時自己設計了名片，背面的圖案是李大倫“欽點”的形象工程五嶺廣場的標志。朱旭德說，何的名片給人一種來歷不凡的印象，可實際上因為經營不善，公司只做了半年就難以為繼。

正在這時，郴州市文化事業發展總公司總經理李治平向何躍蘭拋出了橄欖枝。他邀請何來公司擔任執行總經理一職。

李對何的評價是，能力一般，但仍然被選中，看中的是何在政治宣傳下的“光環”。

朱旭德說，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何躍蘭的知名度，公司曾精心為何設計了“包裝”方案，重點凸顯何下崗再就業、十佳公民、愛心大使的身份。公司還幫何聯系了不少企業，讓她為那些企業的員工宣講自己的“奮斗史”。

何躍蘭也代表公司出席各種招商活動。在洽談生意的場合，何躍蘭繼續高調表現，給人以主事者的印象，盡管實際上她只拿每月2000元的固定工資。

在總公司的兩年時間里，何躍蘭最大的手筆是承包東街橋工程。東街橋在1999年的洪水中被沖毀，政府因為缺乏資金一直未能修復。

何躍蘭通過一名在郴州經商的浙江老板牽線，為該橋帶來了一筆招商引資款，同時成為該橋的施工負責人。

在落成典禮上，何躍蘭拿著稿紙在話筒前講話，時任副市長雷淵利作為嘉賓參加剪彩。后來，雷淵利因涉嫌受賄、貪污5000萬元被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

東街橋工程，給何躍蘭的財富神話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在多個場合何宣稱，自己拿下這個工程是因為關系過硬。

“她總愛吹噓自己與市領導關系好，”朱旭德說，“因為關系好好辦事，在當時的郴州是不言自明的，因此容易被別人高看。”

何才高對女兒的高調充滿憂慮。他勸女兒在工程完工后盡快辭職。

“人怕出名，豬怕壯，”何才高這么對女兒說。

夢想與迷途

如今，外界普遍懷疑東街橋工程是何躍蘭的第一桶金，但何當時的一位同事否認了這一點。

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同事稱，這段招商引資的經歷對何躍蘭來說確實非常重要，是這段經歷讓何躍蘭得以廣泛接觸政商群體，并明白了“關系就是生產力，可以轉化為財富”的“道理”。

東街橋完工后沒多久，何躍蘭辭職了。辭職當天，何躍蘭收到兩名浙江老板的數百萬元資金，一輛紅色雅閣也“從天而降”，歸入何躍蘭名下。

知情者說，在何的公關下，兩名老板答應到郴州投資收購某破產企業的一處房產，該房產后來經裝修成了她的茶樓。

何躍蘭的侄女何夏娟曾在茶樓幫忙。她說，何躍蘭曾四處搜羅古物，把這座取名“乾清宮”的茶樓裝修得豪華典雅、古意盎然。何躍蘭希望把茶樓作為結交權貴的場所。

何夏娟說，李大倫的老婆一度經常來茶樓打牌，但她和何躍蘭的來往并未超出主顧關系。實際上，因為豪華茶樓層出不窮，“乾清宮”很快陷入了經營危機。

一位接近何的人士曾對媒體說，在經營茶樓中，何就顯示了其經商的軟肋，本來80萬能買下的房產，何花了100多萬。另外，何躍蘭缺乏管理能力，喜歡聽好話，聽不進不同意見，只要別人夸她漂亮，就會得到重用。不過，上述人士也承認，何躍蘭心眼不錯，雖然經常對下屬大發雷霆，但從未見到有任何實質性的懲罰。

這期間，何躍蘭還開了一家羅蘭#8226;青黛連鎖美容院。何夏娟說，美容院經營不善，賠了很多錢。

與糟糕的經營業績相比，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何躍蘭對成功的渴望。何說，從少女時代開始，自己就懷有夢想。

每次從廣東、浙江等地回來，何的言語中都難以掩飾對那些沿海富豪，尤其是女富豪的羨慕。何開始迷戀成功學，拜成功學大師陳安之為師。她喜歡給別人講述成功的經驗，激動時甚至現身說法。除此之外，何說她的偶像還包括劉曉慶、史玉柱、黃光裕和牛根生。

“《巨人下半場》，一篇關于史玉柱從商經歷的文章，我深夜捧讀了幾遍，”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何躍蘭坦言，“而蒙牛牛根生的事跡也讓我明白商道即人道。”

如今，這樣的坦言顯得充滿了荒誕感。

2006年9月26日，何躍蘭以“羅蘭#8226;青黛”湖南總代理的身份，參加在廣州舉行的“美博會”。何在這次會上認識了海外傳銷分子“陳博士”，“陳博士”將一整套網絡傳銷方案灌輸給何躍蘭。

此后，何躍蘭決定賣掉其在郴州的美容院，到廣州發展。

2007年，何躍蘭在一次采訪中為人生做出了新的規劃：“曾經，我夢想自己能夠積累知識，成為一名無所不能的學者；曾經，我夢想自己能夠周游世界，成為一名見多識廣的旅行家；曾經，我夢想自己能夠積累許多財富，可以隨心所欲地幫助親人和朋友，讓他們擁有更多的快樂……漸漸地，我明白了人類最基本的夢想是追求成功、向往美麗。”

神話的終結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何躍蘭的傳銷事業仍然以高調的姿態進行。

在某雜志上，何甚至詳細列出了公司的組織結構和各級代理商名錄，使警方對她的徹查易如反掌。此外，她還堅持把“蝴蝶夫人”的網站服務器設在郴州，而非國外。

何躍蘭的做法被“專業人士”譏諷為“愚蠢”，但她不以為然。在更多的場合，她擁有動人的魅力和光環。

“她喜歡別人叫她‘大牌’，”公司財務主管何夏娟說，“她的口才非常好，每次宣講結束，都有很多粉絲圍上來請她簽字，就像電視里的明星一樣。”

除了講述自己早年的成名經歷，何躍蘭更對自己和公司進行“包裝”。

何躍蘭說，“法國蝴蝶夫人公司”成立于1928年，是世界500強企業。拿破侖皇宮頂級御用調香師安德莉#8226;普特蘭在觀看《蝴蝶夫人》歌劇后，獲得靈感，創立了蝴蝶夫人化妝品品牌。

何躍蘭還宣稱，當時有126個企業代表參加“大中華區總裁”職位爭奪，其中包括“香港美容皇后彭玉蓮”和“資生堂中國總代理”，自己最終勝出。

在自命為“法國蝴蝶夫人大中華區總裁”后，何躍蘭在自己右肩文了一只蝴蝶，成為名副其實的“蝴蝶夫人”。

然而經媒體調查，所謂的“法國蝴蝶夫人公司”是何躍蘭自己花5萬元在香港注冊的一家空殼公司。

何躍蘭贊助出席了一系列商業和慈善活動，獲得了“公益形象大使”、2006年度“中國美妝業企業CEO卓越貢獻金獎”等一系列“榮譽”。

汶川大地震后，她向災區捐款并斥資修建了一所希望小學。

真實與謊言、斂財與慈善交織在一起，讓“蝴蝶夫人”的神話變得復雜而曼妙。不過何躍蘭自己知道，來自外界的壓力和質疑一直存在。

2008年9月，一家雜志報道了“蝴蝶夫人”的內幕。此后多家媒體相繼曝出蝴蝶夫人的拉聾啞人入伙傳銷的丑聞。

何夏娟說，各地工商部門對“蝴蝶夫人”的查處自始至終都沒有間斷，不過憑借金錢和關系，何躍蘭多次“化險為夷”。

到了今年2月，何躍蘭感到了山雨欲來。

3月，她飛赴海南，商討將公司轉手的事宜，但沒能談成。

何躍蘭開始長時間的失眠，頭痛日趨嚴重。

“有副總勸她收手，”何夏娟說，“但她依然迷信金錢和關系能把事情擺平，覺得自己能夠轉危為安。”

何躍蘭確實擁有不少“擺平”的經歷，但這一次公安部直接做出了批示，明確表態“蝴蝶夫人”網絡傳銷已影響到“維穩大局”，應堅決徹查取締。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何躍蘭沒有成就大事業的能力，”洞庭人家酒樓的一位何的同事說，“如果做一份平凡的事業，她或許能走得更遠。”

6月5日，《焦點訪談》報道了何躍蘭傳銷集團覆滅的節目。面對鏡頭，何躍蘭終于沉默不語。

時隔7年，何躍蘭的神話又被《焦點訪談》終結了。

（感謝李增勇、薛小林為本文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