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斷與沉著的平衡
一場豬流感,令香港頓時風聲鶴唳,特區政府亦絲毫不敢怠慢,不但嚴陣以待,更在本地發現第一位來自墨西哥的感染者之后,立即施以嚴厲手段,隔離了這位游客曾經住宿過的整座酒店,包括里面的全部住客和員工。
經歷過2003年非典型肺炎肆虐的慘痛教訓后,香港市民早變成驚弓之鳥,所以對政府手段如此嚴厲,仍普遍理解。
但也有批評,說酒店員工及旅客近300人,無論是否曾與該墨西哥患者接觸,一律被隔離7日,過于嚴苛;更有人質疑,如果感染個案陸續增加,甚至發生在國金中心、政府總部這類政治、經濟、金融中樞,依循同樣嚴苛的隔離標準,是否會嚴重打擊香港,甚至使其癱瘓;也有人提出,豬流感離開了墨西哥之后,殺傷力根本與普通流感無異,不必采取這么嚴厲的手段。
總的來說,這次的各種批評集中于香港政府是否反應過度,以及這是否只是一場“政治秀”,表演重于實質,政治公關壓倒公共衛生。
但特區政府執著到底,寧可做過頭,也不愿授人松懈廢弛之類的話柄。
政府反應強烈,市民草木皆兵,當然有一定理由,包括官員常掛在口邊的:此乃新病毒,我們仍未掌握其殺傷力的詳盡數據,人體也沒有產生免疫力。有很多人把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那次豬流感拿來相提并論,說造成死亡人數估計有2000萬到1億人(不同估計差異相當大),比起“一戰”造成的死亡人數還要大得多。
但我們必須記住,“一戰”時的醫學和公眾衛生水平,與如今根本不能同日而語。那時甚至連抗生素也還沒有發明,再加上當時化學戰、毒氣戰大行其道,令人們的呼吸系統飽受摧殘,這些才是蒙難者眾的主要原因。
其實,除了1918年那一次之外,33年前豬流感也曾重臨人間,我認為那次對今天的參考意義更大,畢竟時間以及各種客觀環境如公共衛生之類與今天的情況更為接近。
當時美國總統福特處理豬流感的始末,在今年第18期的《南方人物周刊》已有記述,在此不贅。簡單來說,就是當時福特政府過度反應,倉促決定,不分男女老幼,全國實行規模空前的人人防疫注射計劃,而豬流感卻始終沒有大規模暴發,結果防疫注射所引發的并發癥和死亡,比起豬流感本身的殺傷力更大。
當時一位新聞工作者Patrick Di Justo便寫道:“政府一直懼怕豬流感帶來的公眾恐慌,但如今他們真正懼怕的,卻是流感防疫注射所帶來的公眾恐慌。”
這就提醒我們,十分重要的一點就是:有時防疫所造成的恐慌,比起疫情本身所引發的擔憂,可能更加駭人。在疫情中,應該小心避免過度緊張和歇斯底里。在危機中,領導固然要果斷,在第一時間反應,正如本專欄以前提過的一樣;但也要小心反應過度,因為決策一經作出,便難以逆轉。對此如何拿捏分寸、取得平衡,對政治領袖來說是一重大挑戰。
人們究竟能從這場1976年的豬流感風波中吸取到什么公共管理的教訓呢?
福特政府處理豬流感已經成為公共行政學里的經典案例,并曾被收入《公共行政學:概念與案例》(Public Administration: Concepts and Cases)這本公共行政學“天書”里。(請大家小心,我手上有這本書的第4和第6版,卻發現這個案例只被收錄進第4版中,換句話說修訂時已被抽走,有興趣翻閱的讀者不得不察。)
后來,當事人、事發時的美國疾病控制中心的負責人David Sencer曾經撰寫過一篇文章反省,題為《1976年豬流感防疫注射計劃的反思》(Reflections on the 1976 Swine Flu Vaccination Program),文章可在疾控中心以下網址找到:
http://www.cdc.gov/ncidod/eid/vol12no01/05-1007.htm
在文中,他暗批福特當時太受傳媒、輿論和政治考慮左右,草率地作出一個本來更應從醫療專業角度出發的公共衛生決策。他引述1976年秋天進行的一項醫學界內部調查“Delphi Exercise of Schoenbaum”,大部分醫療專家認為,最理想的防疫計劃應集中在25歲以下的年輕人中實行,因為他們在流感中最易受感染。Sencer甚至認為福特在最初高姿態處理疫情,如大張旗鼓召開會議、會見記者,或者以總統之尊親自接受防疫注射,有關照片在全國流通等,都助長了輿論中的民粹主義,讓政治侵入了公共衛生的專業領域,是一個錯誤。
究竟在一場疫情危機中,政治與醫學專業考慮,應該如何取得平衡?政府的反應應當多從醫學專業角度出發,還是應該多響應民情多考慮政治效果?政府在提高公眾對公共衛生的警惕之余,又如何讓人們不致變得神經質甚至歇斯底里?這些都是“九七”以來,從禽流感,到非典型肺炎,再到這次的豬流感,對政府提出的一個懸而未決的重大挑戰。
對于中國大陸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自豬流感暴發以來,對墨西哥、加拿大、美國旅客不問情由的隔離措施,以及引發的外交風波,就如香港隔離整座酒店的做法一樣,值得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