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寫作的興趣始于初三。那年暑假,我回了一趟老家。我的老家在山東萊蕪的邢安莊,之前從未去過,嚴格說,是我父輩的出身地。第一次出遠門,父母把我送上火車,托付給同車廂的一個海軍士兵,他把我一路帶到濟南。在濟南我跟著大叔住進了山東大學的學生宿合,他當時還在山大讀書,后來也是他,帶我去了鄉下的老家。
暑假結束,我寫了篇作文,寫的是村莊里的一座山,叫楓山。其實那個暑假我經歷了不少新鮮事,譬如火車乘輪渡過江(那時還沒有南京長江大橋),譬如在空軍訓練基地學跳傘,又譬如在宿舍里發現的大學生秘密,等等。我不知道為什么作文沒有寫那些,卻寫了一座山,一座村莊里的小山。
的確是很小的一座山。多年以后,我再度回老家時,感覺它幾乎就只是一道坡了,而且光禿禿的,沒有了早先蓊郁蔥蘢的樹木。但是在那篇作文里,它到處是野花野果。其實這不符合事實,楓山上有野花野果不假,卻并非到處都是。作文里的那座楓山,是我虛構的。
當然,從村莊往山上去,相對一覽無余的房屋院落,深藏在樹木中的那片山地是很具誘惑力的,我感覺是在一步步接近神秘。這種印象,直到我不久前看泰國電影《熱帶疾病》時,還能體會。雖然小小楓山和影片中的熱帶叢林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但一個少年對一座山林的想象,是無邊際的。
然后我看到了花,一些色彩雖不艷麗,但開得搖曳生動,我全然不知其名的花;看到了果子,長在路邊、掛在樹上的紅色、紫色、橙色的野果。說看到,其實應該是發現,我覺得是我發現了它們。
我現在已經不記得那篇作文都寫了些什么,是否記錄了這種向往、感覺和發現的過程。不過回頭想想,這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幾可信手拈來。也許正是這個過程的完整性,讓我選擇用它來寫我那篇作文。這應該是我的第一篇帶有創作性質的文字,寫得很輕松。
在此之前,我對文學,或者說對語文,還談不上有特別的興趣,也很少看課外文學書籍。但我迷戀小人書,也就是連環畫。我最早所看的《水滸》《三國演義》和《紅樓夢》,都是連環畫。我對這些小人書形式的喜愛甚于內容,像戴敦邦、賀友直這樣的連環畫家,至今還記得他們。那時,我的小人書收藏已經很有些規模了,可惜對寫作產生興趣后,都送給了同學。
嚴格說來,那時候的所埔寫作興趣,并不是像現在這樣、勤于謀篇。如果早就有互聯網,有博客什么的,或許真的會多寫,每天碼字。但是在我看來,借助于電腦的寫作,未見得是興趣所致,哪怕寫得再多;而從前那種一張紙一支筆的寫作,倒是一定要有興趣才會去做的。我那時的寫作興趣,不在寫作本身。
說興趣的緣起在于那篇作文,也對,因為班主任、語文老師高美珍,在課堂上講評并稱贊了它,我覺得寫作不是一件很難的事。許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偶然遇見高老師,我不知道退休后她竟和我住在一個小區。高老師問我,手頭正在寫什么啊?我答非所問地脫口說了句:高老師,寫作是件很難的事。我想當時高老師一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心里清楚,在那個階段,我的寫作興趣正在喪失。
現在想想很有意思,興趣出現的時候,我并不想著要寫什么,而在我不停地寫什么的時候,感覺興趣似乎已消失。對我來說,寫作興趣的出現和消失,好像不是一種寫作狀態,更多的是一種寫作心理。
高老師對我的作文的欣賞,就興趣調動這一點而言,應該是一種對寫作的認同感的產生,而興趣本身,其實在于寫那篇作文時的內容選擇。我選擇楓山,楓山應該就是我寫作興趣的啟蒙。楓山是一座現實中的小山,它和我老家的村莊是一個整體,按時下的說法,是村莊文化的一個部分。但那個時候,它只是我走家串戶之外的另一個去處,從遠處看,有一種想象;向它走去,是一種期待;置身其間,交錯著神秘與發現。雖然拿現在的楓山來作此闡發,很是牽強了,它已不具備這一切,然而道理卻還是那個道理:有想象,有期待,有神,秘和發現,興趣的萌生才會有適度的條件。
大概是在高一的時候,我第一次投稿,給廣州的《羊城晚報》。為什么是《羊城晚報》而不是別的什么報刊,我不記得了。在當時,這張報紙無疑就像是我的楓山,讓我有想象,有期待,后來因為那稿子石沉大海,我沒能走近它,所以神秘與發現,也就無從談起。我至今沒有在《羊城晚報》上發過作品,前些年有個同事調去廣州,代他在晚報的一個朋友來組稿,我答應寫,卻終于沒寫,也是突然覺得興趣消失了,《羊城晚報》已經不是我從前的“楓山”。
有人說,寫作的興趣,就是表達的興趣。表達的興趣人皆有之,如果借用這個說法,寫作的興趣也應該是人的一種潛在資源。當然,寫作又是一種技能,表達只要能說話就行,寫作則還須識字,會書寫。寫作的興趣如不付諸文字,實際上就只能說是表達的愿望。
這樣說來,寫作興趣的出現和消失,恐怕都只是一種假象。寫作的興趣很可能是一種既定的存在,當你想寫什么的時候,以為它出現了,實際卻是被引發為表面形態;當你不想寫什么的時候,以為它消失了,其實不過是暫時的轉移,卻依舊存在于你的內心,就像“楓山”之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