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來自申霞艷對自己批評理念的詮釋。她說得非常傳神:“批評是對另一種生活的思念。”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過著這種生活,但無不遙望另一個世界,思念另一種生活。這是人存在的本性,也是批評的本質。借助批評,我們遙望另一個世界,思念另一種生活。
我和申霞艷認識并成為她的老師,完全由于令人痛心的不幸:她的入門業師、著名當代批評家程文超教授離世。那時,她的課程修讀完畢,正在進入學位論文的寫作。我記得她選的是一個消費社會與文學生產及敘事的題目。這個題目對她來說,簡直是量身定做。她在《花城》雜志長期任編審工作,本身就處在當代文學生產的一個環節里面,熟知很多不為人知的隱秘,別人寫來只能從書本到理論,她卻能夠以具體的事例直探事物的真相。就是在寫論文的過程中,我和她慢慢熟悉起來。我上課,她也來聽。那是名為上課,其實是天南地北地神聊。她的說話,最易見出性情。別人還會轉個彎子之類的,她往往天趣自然,不加雕飾,如同水滸好漢李逵一樣,說話即見本心。與李逵的魯莽不同,申霞艷卻是清水芙蓉,一往情深。有一次,我忘了在什么場合,提到了已經過世的程文超教授。她只說了一句,“我們的程老師……”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哇”的一聲,兩行眼淚就掛在臉上。還有一次在省里評小說獎,我和她都廁身其間。濟濟一堂的評委都小心翼翼,因為僧多粥少,誰都不知道誰背后有什么隱情。說話的口吻,不是試探性的,就是庇護性的。有人提到某某,申霞艷發聲道:“這個人,寫得這么爛,怎么能得獎?”我相信她說出了很多評委的心里話。讓我們佩服她的眼光,贊賞她直言不諱的勇氣。她就是這樣的性情中人,愛和恨都閃爍在眸子里,印在臉上。我從她身上,直接認識了“湖南妹子”的率直和勇氣。
我寫這些對她性情的感知,其實和她做當代文學批評的風格也是合拍的。我自己感嘆,做一個好的批評家比做一個好的學者還困難。學者面對的都是文獻,人已死,物已消,有足夠的聰明和勤奮,再加一點兒運氣,要做到中等偏上,并不太難。批評家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世界,文本放在那里,活人就在不遠處盯著;你的動靜言行,也入他人法眼。好話中聽,忠言逆耳。能否抵抗世俗的誘惑和怨怒,就成為當代批評人的人格考驗。案頭的生活而連上了人格的考驗,這不是知識的問題,也不是聰明與否的問題,而是為人處世的信念與天生的秉性使然。做好批評,我相信第一條是直面真相的勇氣,然后才是足夠的敏銳。敏銳一半得自天生,一半得自錘煉,而勇氣則屬“性自命出”,不是那種人,做不了那類事。正因為這樣,我們在批評的歷史上看到,在風云激蕩的年代通常就是批評家輩出、批評家馳騁文壇的年代。像十九世紀中期俄羅斯“別車杜”三駕馬車的時代,像新中國定鼎之前左翼批評的瞿秋白、魯迅、胡風等均是其例子。但是在水波不興的“盛世”,能見血肉的批評就非常少見,更遑論領一時風騷的批評家了。這是因為風云激蕩的時代,各種思想、價值觀分歧而形成了圈子,陣線分明,立場截然有別,批評家的所愛和所恨由激情的推動易于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沒有那么多畏首畏尾的考慮;而歌舞升平之世,陣線和立場均在利益的包裹下變得模糊不清,甚至難以辨別。平凡的時代不利于批評天性的張揚,就如酒席歡場,打躬作揖可也,若高聲喧嘩指斥,則不免主人掃興。現今我們生活的處境,無疑屬于歌舞升平之世,而風云激蕩的一面,則隱于云深不見處。要在這樣表面繁榮實則不利的處境下突圍而出,可見是多么困難的。我不能夸張到超越真的程度,但顯然申霞艷是深刻地意識到在這個時代從事批評所面1臨的最嚴重的挑戰,并且在探索自己的道路。
她說她是先做編輯,后做批評的。我相信她是在寫審稿意見的過程中逐漸偏愛上批評,并成長為活躍的批評新銳。我沒有做過編輯,但陰差陽錯,寫過一回審稿意見,結果惹來文稿的主人,一位老先生“無知豎子”的痛斥,至今視審稿為畏途。我想寫審稿意見,首要的美德就是有話直說,不論貶褒。申霞艷的批評文字,顯然受益于她長期審閱稿件的經驗,它既有審稿意見那樣的簡單明快,又將自然率真的天性融化在其中。她說她永遠分不清事情和感情的界限在哪里。這個對做學者來說,可能是件不好的事;但對做批評來說卻是個長處。而且這句不經意的表白無意中說到了批評的一個關鍵:愛和恨是批評最原初的動力。一個作品觸動了我們的神經,或者驚異于作家對人生經驗的發現,或者有感于作家如此地平庸,所以才如太史公那樣,發憤而作,不平則鳴。這發憤和不平便源自內心的愛和恨,它同我們對被批評的文本認知是如此緊密地交纏在一起,以至于離開了任何一方,批評就像折了翼的鷹,不再能展翅長空。批評是諸種趣味之間“承認的斗爭”,主觀感情的馳騁奔放,不是它的缺點,相反卻是批評文字引起共鳴富有生命力的前提條件,差別在于這種感情純粹不純粹,高貴不高貴而已。我感到欣慰的是申霞艷對批評有如此透徹的感悟。她寫過一篇批評寧夏回族作家石舒清的文章:《消費社會,為大地歌唱的^——石舒清論》。她把“消費”和“大地”作了一個對峙,“消費”的媚俗正反襯出“大地”的高貴,很明顯在她的理解框架里,“消費”是不屬于“大地”的。要問何緣何故,那一定要追溯到批評家本人的情感和價值觀:申霞艷反感“消費”的喧鬧、堆砌和心靈貧乏;而鐘情“大地”的純粹、樸素和寬廣。這一拒絕一擁抱里面哪些是事實,哪些是感情,最好的回答恐怕是它們已經融為一體,經由她洗練的文字和盤托出。正因為這樣,她在“金錢這一世俗之神橫沖直撞,給我們預設了無邊的陷阱,事物的價值遺落在價格邊上,勞動與創造的榮光隱匿了”的消費時代,特別贊賞石舒清“年深月久地落在生命的實處”的寫作精神。申霞艷的批評再次告訴我們,被批評和批評永遠是相互照亮的,產生這光芒的能量便來源于作家、批評家的愛和恨。
像申霞艷本人清醒意識到的那樣,金錢和消費不僅深刻地影響到文學的生產和敘事,而且表征西來“現代性”的知識與術語也深刻地影響到批評文體。現在已經很難設想,如果沒有西來的知識和術語,我們的學術和批評會是什么樣子。然而這種紛紛“拿來”的局面,亦使得批評的園地食洋不化,“格義”式的批評或者西方理論“山寨版”的批評隨時可見。難能可貴的是申霞艷作為年輕的批評新銳,對西來的術語、判斷有清醒的認識,既不拒絕,也不盲從。閱讀她的批評文字,總能感覺到她對西方批評理論和術語的運用,是經過自己充分的咀嚼、消化,在渾然不覺之中化成自己的感受,用自己包含感情的語言婉婉道出,真正做到了王國維說的“不隔”。在我看來,當代批評除了要有感覺,有見解之外,還要在文字上做到“不隔”。這看起來是語言或文字風格的問題,其實不盡然,更重要的是有沒有充分消化作為思想工具的西來術語和判斷。因為這些術語和判斷已經重新塑造了我們今天的美感經驗,以致我們離開了它,批評就沒有了在場感。但是不經一番消化吸收的工夫,始終不是自家本事。讀申霞艷的文章,有行云流水般的暢快,有直指真相的明辨,而在這的背后正好反映了她對西方批評理論和術語的融會貫通。
如果我們好奇地問批評何為,可能會引出不同的答案,不過我認為最有詩意的答案還是申霞艷本人的見解:“批評是對另一種生活的思念。”可是至于“另一種生活”是什么,我們自己卻往往并不清楚,我們清楚的是眼下正在過的這一種生活。但是這一種生活卻不能令我們滿意,也許因為太熟悉,也許因為它與生俱來的殘缺,我們不能在它面前止步不前。于是,批評就作為詩意地展望“另一種生活”的方式應運而生。從申霞艷已有的批評里,我們多少看出了她對這“另一種生活”的展望,用她自己話來說,“文本外部我反對過度出版,文本內部我反對過度敘事,文學批評我反對過度闡釋。”這些話說得樸實,但卻直指事物本源,與“這一種生活”構成了應有批評的緊張。我相信這是一個正確和可取的批評出發點,作為虛長年歲的前輩,我祝愿她健筆常青,鋒芒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