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從未失散過

聚會突然停電，喧鬧一瞬間停了下來。顧西辭的手正在取一塊哈密瓜的途中。墻角亮起了一支蠟燭，大家還沒緩過神來發(fā)幾句牢騷。墻上晃晃悠悠出現(xiàn)了一只飛翔的鳥，然后是笨鵝，接著是拿著筐的老太太。

大家哄地笑了，很多雙手跟著舞，亂成了一鍋粥。顧西辭知道那是李里。

李里會手影。

五年前，在她窄小逼仄的寢室里，他的手為顧西辭這樣跳過舞。

燈亮?xí)r，她拉他的手過來看，有長長的生命線，愛情線很短。顧西辭略略失望。李里撫摸著她纖長的手指說：短是因?yàn)樵缭缬鲆姟Ｓ鲆娏耍瑦矍楸惚３种畛醯哪?，不再生長。

顧西辭滿意他的解釋，笑著擰他的臉，問他用這話哄過多少女生。李里舉起手，天地良心。

燈還是亮了，大家重又回到熱鬧里。跨國公司前程似錦的白領(lǐng)，私營企業(yè)志得意滿的小老板，成功釣到金龜婿的漂亮女生，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同學(xué)會上五光十色地開放，仿佛，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失意人這一說。

顧西辭坐在角落里，吃著哈密瓜，偶爾跟前來問候的人打個招呼，交代一下這五年的蹤跡。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顧西辭頭不抬眼不睜地說，做了五年網(wǎng)絡(luò)編輯。同學(xu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當(dāng)驢做馬那活你居然……

有人跟上來問結(jié)婚沒。顧西辭很抱歉似的回答沒有。

李里站在她面前，遞給她一杯哈密瓜汁。他還記得她的口味。

兩個人面對著急于顯擺新買的獅跑或者手上的卡地亞鉆戒的同學(xué)，幾句寒暄，李里說：你還是老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學(xué)生。

顧西辭輕輕笑了。

一次次打撈起來的話題，很快就油枯燈滅。他們都沒有說自己的生活。

顧西辭看到李里手上戴著一枚戒指，突然想到了他手上那條愛情線。她說：你的手影沒什么進(jìn)步。

李里看了看那雙手，說，是嗎?

顧西辭沒想到李里會打電話給她。

他云里霧里扯了好半天才說求顧西辭點(diǎn)事。

顧西辭的語氣平成一條直線：說吧!

李里求顧西辭刪的帖子顧西辭很認(rèn)真地看了。那是個裝修的帖子，發(fā)帖的是個注冊為阿與的女孩。女孩在帖子里大秀一間房，說要一拳一腳地跟男友自己裝修愛巢，并信誓旦旦宣稱此裝修不超過五千塊，要做到有品有格。

下面的照片經(jīng)過處理，顧西辭想那應(yīng)該是李里。在刷墻，在做墻繪，在鋪地板。

顧西辭的心疼了一下。迅速往下拉，網(wǎng)友們跟帖的很多，開始是贊揚(yáng)，接著是質(zhì)疑，后來居然人肉搜索起來。這世界從來都不缺閑著起哄的人。

原來李里是怕了這個。顧西辭猶豫了一下，手起鼠標(biāo)落，帖子進(jìn)了回收站。

李里打來電話說感謝。顧西辭冷冷地說不用。遲疑了一下又問：好事將近了吧!

李里沒回答，而是說：改天我請你吃飯吧!外面下著雨，落到窗子上的水滴迅速匯聚成流，顧西辭的手指劃上去：看時間吧!

后來的好一段時間，顧西辭都很后悔參加了那次同學(xué)會。如果不參加同學(xué)會就不會遇到李里。如果不遇到李里，他就不會知道她的聯(lián)系方式。如果不知道她的聯(lián)系方式，他就不會求她幫忙刪帖——她違反規(guī)定刪帖惹怒了網(wǎng)民。也惹了頭兒，頭兒操著一口東北話說：那種沒政治傾向又不暴力不色情受歡迎的帖上哪兒整去啊?你還刪?

顧西辭很硬氣地說：我辭職。

為個舊愛，值得這樣傷筋動骨嗎?顧西辭狠狠地鄙視了自己一下。她在網(wǎng)上跟人說：沒想到我還挺癡情。

網(wǎng)上那不知誰誰的人說：姑娘，你是太寂寞了。舊愛是要用新歡替掉的。新歡不來，舊愛始終是座山。

顧西辭愣了一下，說：胡扯。

說歸說，顧西辭還是決定要找個人做伴兒了。消息撒出去，很快有了一個人。

王凡長得不平凡，反倒是一副貌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子。臉上的五官各自為政，大鼻子大嘴小眼睛。頭大，身子倒苗條。說話倒不討厭，有些小幽默。

于是顧西辭不成不淡地跟王凡見面吃飯。

那次吃過飯，王凡坐地鐵送顧西辭回家。公車?yán)锖茑须s，他突然很大聲地問了句一我長得這么有個性你是不是覺得特丟人々不知為什么，公車突然間就靜了一下，很多目光齊齊地瞄準(zhǔn)王凡，然后很快又陷入嘈雜里。上學(xué)時自習(xí)課常常有這種情形，突然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了一下。顧西辭有些不知所措，她說：沒有，沒有啊!

說完，一抬頭，看到不遠(yuǎn)處坐著的李里。

瘦，胡子拉碴的。顧西辭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李里的頭看著窗外，似乎他并沒有注意到顧西辭。

路過便利店時，顧西辭跑進(jìn)去買了兩支白蠟燭。

關(guān)掉燈，她的中指與拇指捏在一起，其他的三根手指蹺起來，是一只狗的樣子。兩只手對在一起，飛翔的鳥。

并不像，難看。突然哭了起來。

分手時，她也是這樣，在他轉(zhuǎn)身的一刻突然很沒出息地哭了起來，她哽咽著說：能再抱抱我嗎?

他走過來，抱住她，他的身體也在顫抖，他在哭。那是顧西辭第一次看到李里哭，也是最后一次。

她說：我們可以不分手嗎?

她以為是可以的，可是，李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的公司送他出國深造。他的理由是不想耽誤她。若是早晚都得分的話，晚分不如早分好。畢竟對女人來說，青春寶貴。

話很冠冕堂皇，他不欠她的。所以，他松了手，你再死拉著不放，那真是無理了。

顧西辭打開燈，翻聚會時發(fā)的通錄。

顧西辭遲到了。她拎著很大的袋子，氣喘吁吁。她說：送你的，用得上。

李里彎腰看了下，是被子，上面大朵大朵地開著玫瑰花。

吃飯時，顧西辭夸了李里，說那房子裝得還真挺像模像樣的，可以出道拉批人馬搞裝修了。聽說現(xiàn)在這行特吃香，蝸牛都得有間房，有間房咋能不好好弄弄呢?對了，有品有格。顧西辭笑得夸張。

李里說：那帖子上的人不是我。

顧西辭差點(diǎn)被噎著。嗯?

我絞盡腦汁才找了這個借口打電話給你。

桌子下，顧西辭狠狠地踩了李里一腳：你這家伙，害得人丟了工作知不知道?

話這樣說，莫名的喜悅四溢出來。

分手時，顧西辭抱住那床被子不放，李里要，她也不給，她說：我是送給你結(jié)婚的。好多錢呢!

李里夾著一支煙，眼睛看著遠(yuǎn)方。幽幽地說：結(jié)了，又離了。

顧西辭的心忽悠了一下回歸原位。

分手兩年后，李里回國，娶了一同深造的姑娘。再一年后，那姑娘為拿綠卡跟老美走了。折騰來折騰去，才發(fā)現(xiàn)，生活并不是你當(dāng)初想要的模樣。

顧西辭不說話，卻松手把那床被子放在了李里的腳下。

找工作，一雙腳磨起了泡。王凡心疼，說以后讓顧西辭在家里待著做全職太太就行了。顧西辭的白眼翻出來，誰稀罕。

她在網(wǎng)上闖進(jìn)一個聊天室，抓到一個誰誰誰說：新歡舊愛一同出現(xiàn)，我該怎么辦?

那人擺出知心哥哥的架勢聽，聽完后說：你這樣問，其實(shí)已經(jīng)做了選擇。人有時候就是有些賤。男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要，瞎折騰，賤。女人總給賤男人機(jī)會，更賤。

顧西辭瞅著電腦屏幕，一字一頓地說：顧西辭，你是很賤。

李里牽著個三歲的小女孩出現(xiàn)在顧西辭面前時，顧西辭有點(diǎn)傻了。李里以為他是魔術(shù)師，一會兒從口袋里變出一樣?xùn)|西來嚇?biāo)?

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叫阿姨，頭上的羊角辮一高一低。顧西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翡翠。李里接口說：我女兒，很乖。

顧西辭可以不介意李里有過一次婚姻，卻沒有做后媽的心理準(zhǔn)備。

小翡翠很會看人臉色，她說：阿姨，是不是我不乖，你怎么生氣了?

顧西辭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她說阿姨沒生氣，阿姨是因?yàn)闆]帶禮物太羞愧了。

小孩子終究好哄。

回到家，顧西辭坐在黑暗里，伸出手做手影。漆黑，什么都看不見。眼淚前赴后繼。他李里是什么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屈她?

李里的電話打進(jìn)來，顧西辭不說話。他說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其實(shí)，你可以好好想想。

顧西辭對著電話喊了一聲：你知道對我不公平，還滾到我面前來干嗎?

電腦里那誰誰誰對顧西辭說：男人的愛像灑下的露珠，每一穎都是完整的存在，又都不是存在的全部。經(jīng)不起陽光的照耀，而女人的愛卻像碎了瓶的啤酒，傾灑在地上，月光下發(fā)出持久的麥香。

所以，男人跟女人必定失散。但光和影不會分離，你還想要什么呢々

顧西辭知道唯有妥協(xié)才會安穩(wěn)。拉開燈，影子就不見了，那好，就這樣吧!

一個月后，顧西辭和李里牽著小翡翠的手在商場里買被子。顧西辭喜歡買被子。李里卻說，無論你有多少床被子，你也只能有一輩子。顧西辭白了李里一眼，說：就一輩子還讓你給毀了，你得補(bǔ)償。

李里擁住顧西辭，膩歪歪地說：要什么，我買給你。

晚上，顧西辭給小翡翠鋪上了新買的被子，哄她睡覺，拉滅了燈，月光干凈地落進(jìn)來，顧西辭坐起來，手腕碰在一起，是飛翔的鳥。

門開了，李里進(jìn)來，墻上是兇惡的大灰狼。小翡翠咯咯地笑。三雙手的影子都落到墻上，就像從來他們都在一起，從未失散過一樣。

顧西辭的鼻子突然酸酸的。愛，仿佛一下子變得很近。

不去想過往將來，像這樣，在一起，快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