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謂愛與不愛

楊以安慣會慧眼識人。

見伊希第一眼，楊以安就知道那是片芳草地。他很想立即大筆一揮寫下一行字私家重地，請勿踐踏。

但那基本是理想。楊以安沒有把伊希收歸帳下的實力。他只是坐在她格子間隔壁的眼鏡男。看著伊希忙忙碌碌地進出總經(jīng)理辦公室，他輕薄地笑了笑。不過是才來幾天的新人，哪有那么多業(yè)務(wù)可做?唯一說得通的解釋是，總經(jīng)理跟楊以安是同道中人。

楊以安撕了張便箋紙，寫上一行字，貼在伊希的電腦上，然后吹著口哨去洗手間。

紙片上寫著熊出沒，請注意。伊希抬頭看到楊以安空著的座位，嘴角扯出了一絲笑意。漂亮女子對獵人的目光有著本能的反應(yīng)。

那頭熊的頭終于靠在了伊希那片好山好水的身體上。喝了三瓶小哈啤，不至于醉到如此地步。但熊要借酒發(fā)威，你有什么辦法。

伊希叫以安，幫我把外套拿過來。

楊以安的汗都快出來了。這明目張膽的陷害會讓楊以安打不著狐貍?cè)且簧黼５牵娔款ヮブ拢茉趺崔k?

乖乖地把衣架上的衣服遞給伊希，熊漲紅著一張臉坐直了身體，臉色陰郁得像包間里顏色噯昧不清的桌布。

散了酒宴，熊走得快，明顯是擺臉色。伊希倒沒心沒肺的樣子站在路邊攔車。楊以安站過去，說：你害我。

伊希瞪著無辜的眼睛看他，說不該害嗎?

楊以安突然明白了女人利用你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這個道理。所以，他坐進伊希攔的車里，朗聲報了自家的地址。

楊以安想自己不過是偶爾撞入芳草地的那只羊，站一站是可以的，但遲早是要被趕出去的。且不說那虎視眈眈的熊經(jīng)理。

很快小鞋就穿了上來，市場營銷的報告被一再要求重做。最后一次拿回來時，熊頭也沒抬說：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別看到漂亮姑娘就挪不動步了。

響鼓不用重槌兒，言外之意楊以安明白。

坐在電腦前看著那張表發(fā)呆，伊希的小紙條飄了過來，她學(xué)了他，不愛用電腦上的企鵝傳話，愛傳紙條，像上學(xué)時的地下活動。

楊以安突然意識到這些紙條會成為證據(jù)，經(jīng)濟不景氣，碩士博士滿街走，自己因為一塊守不住的草地。丟了飯碗，孰重孰輕，立見分曉。

伊希的紙條上寫著，今晚，有好吃的給你。

楊以安的心怦怦地跳了幾下，身體本能地有了反應(yīng)。

他把紙條塞進口袋里，仍覺不妥，跑進洗手間，沖掉。

是周末，歡愉他沒有拒絕。只是歡愉過后，他的手指插進她的頭發(fā)里，他說：嗯，我們……

伊希冷笑著坐起來，穿衣，頭發(fā)被胸衣的某個搭扣掛住，氣急敗壞地拉，拉褲子的拉鏈時，臉上也盡是惡狠狠的表情。沒有開燈，月光很亮。收拾停當，伊希盯著楊以安的臉看了幾秒鐘，她說你不知道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嗎?

楊以安的心里響起了驚雷。他把她送回到熊身邊，枕邊風(fēng)烈，女人心里的一點恨意足以讓印度洋發(fā)生海嘯。

伊希太聰明。漂亮的女人原本不用太聰明。聰明是一把太鋒利的刀，會把漂亮女人的幸福齊齊斬掉。

楊以安想到初戀。初戀的女孩漂亮得有些蠢，小鳥依人，聽他的話，他窮，卻年少輕狂，風(fēng)卷殘云之勢讓她死心塌地跟了他。面對她咄咄逗人的富貴家人，他也不后退。兩個人向著白手起家的理想進發(fā)。可只是一年，他變成了眼里只有每月銀行卡上進賬三千塊的小男人，他會為她買一瓶460塊的三宅一生香水大發(fā)雷霆。直到她留下宇條再不回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喝了一整瓶白酒，哭了一場，告別年少輕狂的好日子。

楊以安設(shè)想的人生是娶個門當戶對的女人，無所謂愛與不愛。

可他遇到了伊希，就像佟振保遇到了嬌蕊。說是不愛，卻沒辦法拒絕。

伊希越發(fā)山明水秀，衣服也顯山露水地大膽。她從熊經(jīng)理的辦公室出來，頭上的月白發(fā)卡松松垮垮，真絲的裙子也皺了一張臉。

楊以安的心痛了起來，那些痛，來得輕盈沒有聲音，但他卻實實在在感覺得到。

他去洗手間，看到自己青白色的一張臉。他在心里問自己，不是知道自己是一只誤撞芳草地的羊嗎?

知道是一回事，甘心是另外一回事。

伊希的臉精致得像一塊白瓷片，只是沒有表情。偶爾跟楊以安的目光遏上，無波無瀾瞟過去。

楊以安想：這女人真是狠，拿得起放得下。

在伊希之前，楊以安看過熊追女人的本領(lǐng)，大個的鉆戒一裁，手下的孔雀個個變成了小山雞。

伊希的手上一直光潔，沒見那璀璨奪目的鉆戒。楊以安稍稍安心，不過，又有些不甘，他不相信伊希不是那樣的女孩。這年頭，好白菜都是給豬準備的。

只是，楊以安預(yù)想的報復(fù)還沒有來。他已經(jīng)做好了打包走人的準備。風(fēng)流一場，總得付出代價。

這樣一想，楊以安又后悔自己跟伊希分得早了。沒人趕，那只羊為什么不能多待一會兒呢?膽小鬼，他罵自己。

伊希請同事吃飯，楊以安在列。熊沒出現(xiàn)。同事問，伊希說：上班被他管著也就罷了，下班還在他面前演戲，沒勁。

楊以安看到伊希手上的鉆戒，燈光下，那只戒指上的幾只爪牢牢地捧著那一點點光亮。熊這回小氣得多，送這么小的碎鉆。楊以安有些替伊希不值。

楊以安喝醉了，同事不知道怎么辦，伊希說：我送他。

她自然是輕車熟路。掏他身上的鑰匙開門的瞬間，楊以安抱住她，他說：我他媽的是李嘉誠就好了，我去南非買個礦山送你。

吻到濕漉漉的淚。伊希說：今天是我28歲生目，戒指是我自己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楊以安清晨抱著腦袋想到的最后一句話是：混蛋，你不配有愛情。

伊希辭職了。辦公桌上的東西都沒收拾。那一日中午，辦公室的人都出去吃飯了，楊以安站在那桌子前，一眼看到自己寫的那張紙條一熊出沒，請注意。紙條別在一張相框上，相框里，伊希從一棵白楊樹后面探出身來，笑容一瀉千里。他站在原地吸了一根煙，又吸了一根煙，直到煙霧把他包圍起來，他心里的嘆息始終沒有出聲。

在伊希辭職的第18天，楊以安也離開了公司。一份業(yè)績報告出來，明明是他做得最好，卻被排在最末。楊以安踢開了熊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報告上的第一名坐在熊的懷里，楊以安突然想，芳草地是不歡迎熊的，羊喜歡芳草地，而熊，來了只會踐踏芳草地。

楊以安把辭職書拍到熊的辦公桌上，他說把我的工資結(jié)清了，還有，這個月的獎金也要是一等，否則，你等著被天涯人肉吧!

熊臉上的憤怒很快像陽春三月的雪一樣軟軟地化掉了，他肥厚的手掌拍在楊以安身上，他說年輕人，火氣這么大干什么?

坐在地鐵里，楊以安覺得年少輕狂的自己又回來了，身體從來沒這么舒暢過。

如果此刻伊希在就好了，管她想什么，芳草地他就占了，怎么著啊?愛情的確需要一點勇氣。只可惜勇氣回來了，人不見了。

楊以安像只灰老鼠穿梭在齜牙咧嘴吞食無數(shù)男女青春與夢想的寫字樓間，有時，搭電梯或者進某個寫字樓時，他會期待與伊希相遇。只是，那只是小說與電視劇里的橋段，城市大得像個迷宮，遇到，并不容易。

東家三月西家半年，一晃一年多過去了。楊以安不是在求職就是在求職的路上。春天來時，找工作的楊以安碰到了舊同學(xué)，舊同學(xué)在經(jīng)營一家修理廠，他說哥們兒你來幫我看著廠子，我炒股。他手上的金戒指耀得楊以安睜不開眼睛。

楊以安的生活重新又安定了下來。每天去修理廠看那些缺了鼻子少了眼睛的汽車來整容，跟那些滿身油膩的修理工聊奧巴馬和甲型H1N1流感，日子一天跟著一天跑。

某一天，舊同學(xué)打來電話，請楊以安吃飯。楊以安剛剛從一輛比亞迪的車身下爬出來，他長了一點心眼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學(xué)點技術(shù)，將來自己也嘗嘗老板的滋味。

沒有換衣服去赴了約。包間里，正跟舊同學(xué)匯報這個月的進項，風(fēng)擺楊柳般進來一姑娘，舊同學(xué)攬在懷里，說：叫嫂子。

楊以安開始還局促，喝著伊希倒進杯里的酒，酒入愁腸，聽著舊同學(xué)顯擺，一年前炒股炒得想跳樓，窮得只剩一口氣了。商場失意情場得意，遇到這傻妞，我策馬揚鞭不顧死活追了上去，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楊以安的目光瞟到伊希的臉上，伊希掏出一根煙，手有一點抖。楊以安接過打火機，幫伊希點上，舊同學(xué)虎了一張臉，極寵愛地說不是說不讓你抽嗎?要孩子，知道不知道

舊同學(xué)接到電話，匆匆出去。楊以安突然說：對不起!

伊希吐出個煙圈，笑在昏暗的燈光里漾開。她說：我們都沒有錯，28歲的女人30歲的男人，誰都不敢拼著命去愛一回。

她始終是清醒的。她說有個男人踏踏實實地睡在枕邊，天寒了，人不那么冷，日子就可以過下去了。

楊以安給自己倒上酒，一飲而盡。她要得那么少，他卻不敢給。

一個人醉醺醺走在路上，路過某條街，有花紅柳綠的女子招呼，楊以安將倒未倒之時，一雙膩膩的手扶住他。身上的胭脂香水味熏得楊以安想吐。

到了家，那是片肥沃的土地，知道什么時候進退，只是，楊以安興味索然敗下陣來，黑暗里摸索出幾張錢來，塞給她，說：離開時請把門關(guān)上。

門砰地響了一聲，世界很安靜。

芳草的氣味仿佛又回到了楊以安的記憶里。只是這記憶像倒在掌心里的水，攤開或者握緊，總會流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