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更多關注官員腐敗的時候,往往忽略了民間社會的敗壞或走向敗壞的趨勢。當我們看到官員手中握有公權力的時候,往往對每一個人手中的公權力視而不見。今年夏天,我在一座濱海小鎮小住,所聞所感無不告訴我,一個民風淳樸、積極向善的民間社會正離我們越來越遠。
教育從民間社會的機井里無限抽水
7月29日有一則新聞,講重慶農村男子馬澤民對兒女20多年教育投資的故事,讀后令人感喟唏噓。為了送孩子們讀大學,畢業后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他外出打工20年,曾在礦難中九死一生。他將外出打工賺的錢全部花到了4個孩子的求學上。他的大女兒今年高考考了500分,被貴州一所不知名的二本院校錄取。而此刻,這名男子卻做出了一個決定,讓大女兒和另外三個孩子全部棄學養豬,他堅定地認為養豬比上學好。
此前,我們看到各地媒體紛紛刊登高中應考的學生們棄考的報道,因為過去被視為天之嬌子的大學生,正出現前所未有的待業潮,而美妙動人的大學教育,也開始在百姓心目中急劇貶值,社會底層的百姓對孩子們的教育期待,正在化為泡影。
讀馬澤民故事的時候,我正在一座濱海小鎮小住。出租車司機在車上不自覺地叨嘮著自己生活的不易:兩個孩子,一個讀研、一個讀大學,本來是喜上加喜的事情,對他來說,卻是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他的收入主要靠三四個月的旅游黃金季節,全年的純收入也就三四萬元,加上家里的其它農業收入,幾乎都用來支持孩子們讀書。但令他焦慮的是,書是讀了,將來畢業在哪兒工作呢?如果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或回家待業,那對他與孩子們來說,不知如何面對。他總結說,如果沒有過硬的關系,很難找到理想的工作。
教育向民間社會獲取利益,像抽水機一樣,從民間社會的機井里無限抽水,水位不斷下降,使民間社會不堪其重。可怕的不是教育高收費,而是收費之后,沒有相應的回報,從而加深加重了民間社會的貧困化。農村或小城鎮居民支付的教育經費幾乎占他們收入的全部或絕大部分,從小學到中學,再到進入城市的大學,農村家庭以付出一代人的生活與勞作的代價,來支撐孩子們念大學的希望。而他們的孩子在城市生態里,畢業后立即成為弱勢群體,沒有任何族群關系可以幫助他們找到工作,更沒有城市孩子那樣有老可啃、有家庭關系可以依賴、有住房可以寄住。現在城市的高房價正在拒絕農村的人才來源,以經濟方式拒絕新生的外來力量進入城市創業與發展。城市與教育一方面做蠶自縛,另一方面在竭澤而漁。
一面掠奪自然,一面掠奪游客
住到這座濱海小鎮的公寓里,來公寓做保潔的兩個青少年,都是中學生模樣,一個讀美術職中,一個讀初中,每月800元。他們來打掃房間時,我完全看得出來,他們在家里從來就沒有干過活。即便只是日常保潔工作,也有一定的技術性,并應該有一些標準的,但他們都是比較隨意地打掃房間,盡可能地省事省力,規定的一個小時時間沒有到,就完成了任務,交差去了。
讀美術職中的那個孩子我喊他“凡高”。凡高告訴我,他現在主要是畫素描,將來打算考美術院校或美術職業專科。他家里似乎屬于中產家庭,騎一輛價值一千五六百元的電動自行車,性情溫和而有些靦腆。他所在的那所學校以前只有幾百個學生,現在有2000多,因為美術班考試時分數線低,所以學美術的人數暴增。這使我想起去年、前年山東美術院校招生考試時,上萬人在操場上考試的情景。國家需要這么多美術人才嗎?像這樣的濱海小鎮,多么需要旅游管理、服務、餐飲方面的技術人才。我20年前來這里旅游,到現在,除了旅游人數數百倍增加,看不出它的服務有什么長進,海邊還是一樣的臟亂,沒有清潔沙灘的車輛,也沒有海上救生員,數以百計的飯店里,做的菜都同一個檔次、同樣的風格,衛生條件也差強人意。
這座城鎮的孩子們學習,與當地經濟文化的發展,幾乎沒有任何關聯。也就是,教育并沒有提升當地人文素質與管理水平,當地人開設的賓館飯店幾乎還停留在村莊時代的水平。但人們卻學會了“掠奪”。
會掠奪的不僅僅是掌握公權力的官員,還有普通村民、漁民,或我們每一個人自己。近海海面多被承包,大量的養殖使海水富營養化,加深了海洋的污染度。出海打漁的船,只要游客給錢就下網,不管是多小的魚蝦,都撈上來,大的帶走,小的丟棄在岸上,更有甚者早起在海邊用極綿密的漁網撈小魚苗,然后賣給網箱養殖者。過去在沙灘上還能看到較大的螃蟹,現在幾近絕跡。釣魚客想釣到一條像樣的海魚,幾乎像彩票中獎那樣難。
去年青島海邊海藻瘋長,直接影響到奧運會水上項目,國家出動了海軍才將海藻清理干凈。而這座濱海小鎮的海草卻鮮有人關注,大雨過后海草也是瘋長,一堆堆地被海浪推到岸邊,發出海腥惡臭味,游客難以下海游泳。當地人對大海只有掠奪,沒有愛護與守護。
你看海邊,大海給了每個人無邊的風景與柔軟沙灘,而貪婪的人們卻還要在海邊下網,帶著孩子們捕撈小魚小蝦做自己的游戲。
當地人一方面掠奪自然,一方面掠奪游客,幾乎所有的計量秤都是半斤或七八兩,這座旅游城里,很難見到真正意義上的秤,如果你發現了這一秘密,那么他會明言告訴你,價格將上漲一倍。如此“坦誠”的商業欺詐,也只有中國一些地方可以成為特殊一景。
真實的“黑社會”,臨時聘來的警察
來公寓做保潔的另一位服務生姓白,今年16歲,一米七的個頭、敦敦實實的樣子,他家住在當地縣城里,在一所非重點學生讀書。他告訴我,他從九歲開始玩網絡游戲,也就是2001或2002年的樣子,賺了十多萬元,他們家花七萬元買了一條名貴犬,其中就有他出資的四萬元,可見他當時出手闊綽。我問他,會考大學嗎?他說,不考了,家里有了安排,他會去另一座稍大些的城市讀技術學校,然后就在那兒的開發區工作,因為那里有親戚。顯然,這座小鎮的環境與工作不令他與他家里人滿意。這里純粹是季節性的工作與收益。
這位白同學向我描述了我們可能聞所未聞的小縣城灰色社會生態。他說,小縣城里底層是由黑社會控制著,酒吧幾乎都是黑社會開的,他的一些朋友就是黑社會里的,他曾經一年半年的跟著朋友后面玩,天天喝酒,但不要錢,因為各個酒吧都是自己人開的。我問,這些孩子怎么弄錢呢,他說,幫人打架擺平事情。我說,警察不打擊嗎,他說,打擊不了,人太多。各個地方的黑社會都是連著的,一個地方有事,其它城市的黑社會就會來幫忙。
我想,大量的青少年無所事事,成為灰色群體,這樣的群體時刻可能成為黑社會,當然也時刻可能轉化為有用于社會的人,就看社會如何動用資源,來教育這些孩子們。一些鄉村孩子已不習慣鄉村平淡的生活,加盟到城鎮中,成為灰色群體或黑色社會中的一員,而這樣的群體正在擴大,它裹脅的不僅是那些城鎮底層的從業者,還會有警察甚至行政系統。因為他們在擺平事情上,最有效率,這樣的力量一旦滲透到公職公權體系,整個民間社會的黑惡化,就令人擔憂不已了。
后來我又問出租車司機,想證實一下這個縣城有無黑社會,或黑社會是否力量強大,司機說,有哦,他們幾個人成群,出手就找你要錢,也就是收管理費,但我不給他們。司機順著目光還告訴我,“你看這些年輕的交通警察,都是臨時聘來的,干完夏季就走人。那些真交警坐在車子里房子里,不會做這苦力的。”難怪我過去經常看見,一些司機對警察相當粗暴,全不拿警察當回事,原來他們知道這些年輕人是臨時工,手中并沒有真正的警察權力。
一個缺乏有效的權力制約的縣、鄉、村,在經濟發展初期可能是有效率的,因為它可以通過行政權力雷厲風行,大拆大建大開發,但這樣下來,行政權力與行政機關都被坐大了,他們的胃口會越來越大,他們的人員越來越多,而市場卻越來越有限,各種沖突因此增加。傳統中國社會有鄉紳的影響力,有自然生活的閑適,有家族的控制力,顯得單純而安寧。現在這些都不復存在。經濟發展起來了,經濟開放了,但社會卻沒有開放,權力沒有形成有效制約,民間社會的灰質化、甚至黑惡化因此成為一種必然。
我們中的有些人,已離鄉村很遠,但鄉村,卻總還在我們心中,還在我們身邊。難道我們沒有一點力量,可以使我們純樸的鄉村得到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