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平行研究角度來看,法國作家莫泊桑與美國作家歐·亨利雖然生活時代與思想經歷都不同,文風卻有許多相通點,在創作背景、文字內容、結構藝術、敘述方式等方面都存在著可比性,本文結合作品,分別從四個角度,試析這兩住短篇小說大師在文體風格上的獨特魅力及共通之處。
關鍵詞:莫泊桑 歐·亨利 短篇小說
法國作家莫泊桑(1850-1893)與美國作家歐·亨利(1862-1910)是響譽十九世紀世界文壇的兩大短篇小說巨匠。雖然來自不同民族地域,擁有不同文化背景,他們的作品中卻有諸多驚人的相似性:簡練生動的語言文字、對弱小人物的滿腔同情、精巧靈動的構思布局冷靜客觀的創作手法,讓我們頻頻感嘆,歐·亨利豈不就是“美國的莫泊桑”。正如學界正盛的比較文學研究方法一平行研究所述,但凡文學、作家、作品“相似”、“類似”、“卓然可比”,都可以相較。因此對兩位大師的文風比照,有重要意義。
莫泊桑走上創作之路,正是法國現代主義文學思潮興盛的19世紀后期,但他的創作大多遵從現實主義,在囊括生活的廣度、挖掘思想的深度、概括典型的高度上都有極高的水準。因自小受教于福樓拜,“客觀而無動于衷”的理念,是他畢生所追隨的。他的小說,無論涉及普法戰爭、農場工人、諾曼底農民還是巴黎小公務員,都保持著冷靜客觀的現實態度洞悉他們的生死悲歡。《菲菲小姐》里,德國侵略者對法國藝術品肆意瘋狂的毀壞,對法國妓女從人格到肉體的侮辱摧殘,以至憤怒的拉歇爾突然刺死“菲菲小姐”的瞬間定音,作者都真實而不動聲色地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自己的愛憎隱于作品視線之外。他的自描手法、精煉語言、明確表述、幾乎不含比喻的句型,讓我們看到他堅持的不見作家意圖、只見詞語本身之美的匠心。而從不具象描繪人物的心理,卻讓它在人物的言行中自然顯露,也是莫泊桑對傳統現實主義的發展,這使短篇小說更簡潔流暢,合乎現代讀者的閱讀需求。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外,莫泊桑又是“梅塘集團”的中心成員之一,對左拉的自然主義也有清醒認識,短篇《一個兒子》中的生理學描寫就是范例。自然主義扭曲了現實主義,又不失為一種觀照現代人心靈的方法。
美國文學起步較晚,彼時正青春年少,西歐諸國現代主義風行時,歐·亨利的創作正值全美現實主義的鼎盛時期。歐·亨利出身貧寒,受教不多,幼年就遍嘗人間疾苦,流浪生涯使他接觸了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為他的創作積累了豐厚素材,也使他深知世事艱辛。為生計所迫,他對社會既有憎惡又有屈從,有時也迎合小市民趣味而寫作。雖然有的作品內容尚淺,但大部分仍是現實主義的杰作。他客觀真切的“寫實”傳統、別具一格的幽默風格,皆從馬克,吐溫那里得來。在諷刺揶揄、夸張嘲諷的背后,是世態人情的可笑可嘆、可怒可悲。作家仿佛從高處俯瞰眾生、描摹現實,卻能盡相。他的寫實,又含帶著美式特別的詼諧風趣,將小市民的瑣細生活娓娓道出。不同于莫泊桑,歐-亨利的主觀情感更為明朗,并不掩飾對自己筆下人物深沉的愛。如《燈火重燃》中,他對于舍豪門而選清貧、終與丹相守真愛的南希,流露了無比的欽佩和贊賞;對盧最后的放聲痛哭,也給予了深摯同情。歐·亨利的語言雖質樸明白、不加潤飾,卻飽含感情,有極強的感染力。文字生動傳神,常常使用的諧音、雙關、俚語,又顯弦外之音,耐人品讀。
莫泊桑對資本主義生活種種黑暗面的剖析和鞭撻,筆鋒犀利、毫不留情。《羊脂球》的小車廂,十個人,政要、商賈、貴族、修女、破落子弟加上妓女羊脂球。在法軍潰敗、普軍侵城的風雨時局下,上層社會及其附庸都奇妙地進了這小小馬車了。這些為已私利的資產者、貴婦甚至以“靈魂的撫慰者”自稱的修女們,有意“屈尊”逼善良純樸的羊脂球就范,達成目的后卻輕易地撇棄了她。作者截這一社會橫斷面,無動于衷卻又鮮明深刻地傳達了他對人情世態的憤慨!紈绔子弟浮面的放浪偽善和內心的骯臟丑陋在《橄欖園》和《遺囑》中都有體現。莫泊桑筆下的小人物,多是小公務員、小職員、妓女、下層勞動者,他們大多生活寂寞、孤獨、貧乏、苦澀,受約于大人物的威勢卻又不免有愛慕虛榮、飛黃騰達之心,現實往往給他們沉痛一擊,在這里,作者隱匿幕后、直觀人性、對他們的平庸、自私、狹隘、勢利不吝嘲諷。如《我的叔叔于勒》中,誤以為于勒發跡時“我”的父母急于與他相認,而得知實情時卻避之尤恐不及。這正是被金錢腐蝕的人性的盡致淋漓的展現。同類還有《項鏈》、《散步》、《騎馬》、《勛章到手了》等。但如伊凡·蒲寧所說,莫泊桑是“在自己內心里渴望著全世界幸福的作家。”明里態度越是冷峻嚴肅,暗處同情越是深摯真誠。他“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文風,發人深省。縱然嚴酷的現實給了瑪蒂爾德項鏈登臺,卻成了她的夢魘,這些富人的寶貝卻讓貧人遭難,莫泊桑怎能不起憂思?
因微薄的出身和窘迫的家境,歐·亨利也對世情冷暖體察人微,對丑惡的資本主義上流社會的奢侈享樂、金錢至上和冷漠勢利,借諷刺之筆加以抨擊,在表面祥和承平的社會溫情脈脈的面紗下,直見它的虛假內質。幽默中見哀傷,諷刺中見憤然。如《警察與贊美詩》開頭的景色渲染出凄清蕭颯之氣,這標榜“自由”、“平等”、“博愛”的國度,其實比枯葉都無情,像蘇比這樣的底層百姓,生活是毫無幸福可言的。但歐·亨利更著意于描畫繁華紐約都市中的小市民、辦事員、流浪漢,展現他們的患難與共、貧能守志的高尚品格,連“無賴騙子小說”都旨在表現“反面人物”們向善的那面。他尤以描寫紐約曼哈頓市民生活萬象的作品著稱,被譽為“曼哈頓的桂冠詩人”。他筆下看似輕淡,卻淡處見真情,于微言大義外,更有悲憫情懷。《麥琪的禮物》中,德拉和杰姆因生計所迫,分別為對方賣掉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置辦圣誕禮物,但他們的質樸真情遠勝過達官貴人的玉食錦衣。《最后一片藤葉》中那位重病在身、貧寒無依的老畫家,在風雨之夜出門為病中的少女畫出老樹上最后一片藤葉,永遠不會被刮掉的藤葉,她生命的希望,自己卻永遠離去了。歐·亨利總是在活潑潑生動詼諧的語調中講述著令人心酸的故事,從平凡小人物身上發掘人性本來的真善或是扭曲,娓娓道出,意味雋永,飽含“含淚的笑”和“含笑的淚”,又使人感嘆悵然。可以說,一生歷經坎坷、顛沛流離的他,仍然熱愛生活、相信生活,他既是冷靜嚴肅的社會批評家,又是樂天知命的達觀幽默者。
談到短篇小說的結構藝術,我們自然想到“歐·亨利結尾”,即意出塵外卻又理在其中。這包括兩方面,一是結構的明暗重疊,明線掩暗線,在故事進展中始終隱瞞一些環節。保留最重要的秘密,也即對“情節空白”的運用。二是反筆。就是在小說的鋪墊中巧設機關,給讀者造成錯覺,卻又“草灰蛇線,伏脈千里”,在結尾處真相大白。這樣獨特新奇的構思,巧妙安設的情節,縝密精深的筆法,一唱三嘆的結局,正是歐-亨利獨有的。《麥琪的禮物》可算是代表,德拉賣掉了美麗的長發為杰姆買表鏈,可杰姆送給德拉的整套發梳,卻正是用自己的金表換來的!《警察與贊美詩》中的流浪漢蘇比幾經努力,試圖人獄過冬都奇跡般地無法實現,當他聽到贊美詩時心底的美好情感被喚起,卻又莫名地被警察帶走,送去了他原本朝思暮想的地方!“蓄勢藝術”的嫻熟運用,使結尾新高潮的拔起,形成了藝術的持久沖擊。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稱其為“有意味的形式”。一句“布萊克威爾島,三個月’11頃瀉出19世紀紐約社會底層的全影,作者的態度也明見其中:現實冷酷,是美國社會把蘇比推向絕望的深淵,毀了一個有理想的正直青年。類似情境,在《愛的付出》、《華而不實》等許多作品中都有完美體現。文末的恍悟,總將全篇思想一舉升華,啟人深思。
莫泊桑的設置情節也跌宕起伏。名篇《項鏈》,仿佛是歐·亨利結尾的再現,文章首尾不凡,結構上點線串聯、虛實錯雜、明暗相間,在周密的心理活動和細節描寫中,層層遞進。平凡人家的女主人公瑪蒂爾德從偶遇機緣實現上流夢,到失去項鏈頃刻間跌落現實,本已是雙重轉折,卻不料。她不幸丟失、并耗盡自己十年光陰和全部幻想的項鏈是假的,這對她那小資產階級虛榮心是多大的諷刺!末旬既道出19世紀中葉法國社會的所謂時尚,將境界托起。又使作者的褒貶愛憎沉淀其中。《一個修軟座椅的女人》、《珠寶》等也在情節上呈現了這種戲劇般的“陡轉”、“驚變”,結局發生意想不到的逆轉。而在故事進程中,作者也已巧設機關,便使結局合乎情理、余蘊無限了。
雖然都追求情節精巧,但他們著眼點不同。歐·亨利追求新奇的巧、“不奇之奇”,即化生活之常為藝術之奇,從都市、城鎮、民家的平凡生活中,提煉出妙趣橫生卻又真實可信的情節。而莫泊桑追求自然流暢的巧。他在選材上并不以離奇情節取勝,而善于運用對他題材有益的具有特征性的細節、不露痕跡的轉換手法,巧妙布局,以突出表現那些被觀察者忽略、卻對作品意義重大的情節。
敘述方式在小說創作中至關重要。歐·亨利和莫泊桑都能充分根據小說的情節內容的需要,在敘述人稱和角度上巧作安排,用“全知敘述”(第三人稱)或“自傳體敘述”(第一人稱),將其娓娓道出。
不同的是,歐·亨利小說的敘述方式較少變化,他的小說以傳統講故事方式進行,無論置身事外的第三人稱,還是身處事中的第一人稱。一般都由一個人稱敘述到底。客觀敘述中,他還會時時加些“插入語”,即自己的見解,或在小說的開頭或結尾來一段看似與主題無關的議論,實際卻是別有深意的。如《財神與愛神》結尾提及了執愛之箭、胖胖又淘氣的小男孩丘比特,《燈火重燃》以與讀者對話的形式開篇。又以愉快的口氣引入對兩位女主人公的介紹:“六個月過去了,我請求讀者諸君與她們見面”。其間,作者一直流露著對受壓抑被損害的人們的人文關懷。
但莫泊桑卻破單一敘述的舊路,開創了多層次、多角度的敘事技巧。他的敘述人稱常常有變化。最常用的是大故事里套小故事的框架式,這很像《十日談》,一個特定環境中幾人相遇,其中一人講故事,大家評論。而講故事的人往往又是故事中的角色,有時聽故事的也被帶入故事,一同尋找故事中的人,參與故事。如《一個諾曼底人》中,一位朋友向“我”講述了當地教堂看守人的故事,又不覺把“我”帶到那里,讓“我”結識了那個看守,并和他一起親歷故事中的事。《米龍老爹》里的米龍敘述他殺死德國鬼子的場面,人稱轉換了三次,使讀者從不同側面,看到這個傳奇式的農民的樸素的英雄氣概。作者的思索也彰顯在敘述人稱的變化中。
因此,通過以上四個方面的比對,可以看出,這兩位生活于19世紀末期的短篇小說大師,藝術里程起終并不一致,思想也并不盡像,但許多創作仍有異曲同工處,富有研究的價值。一位冷靜其筆,一位笑中含淚,都在諷刺或批判的背后寄予了對人生與社會的深憂。筆法上的出奇相似,也來自對日常生活的細微體察和自我表達習慣。但不論愛憎在文本之外,還是感懷在諷喻之中,兩位大師都以對現實人生的堅守和魔法般幻化出精彩結局的筆力。觸及人物的靈魂深處,留給我們無盡感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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