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20世紀30年代的重要文學作品之一。王統照的長篇小說《山雨》對新文學的貢獻不僅僅在于思想成就與現實主義成就方面。本文通過分析《山雨》敘事的意識形態本質,敘事結構,敘事視角,探尋構成這部作品敘事藝術的根源,提供一種解讀與發現《山雨》乃至現代文學作品普遍性內涵的視角。
關鍵詞:《山雨》 敘事藝術 探源
王統照是活躍在“五四”現代文壇的重要作家,1933年9月發表長篇小說《山雨》,同年1月有矛盾的長篇《子夜》,因此1933年被人稱為“子夜山雨年”,足見《山雨》在現代文壇的重要地位。早期的大多數研究者的目光都聚焦于這部作品的思想成就與現實主義成就。但是作為20世紀30年代的經典文學作品之一,《山雨》對新文學的貢獻不僅僅在于思想成就與現實主義成就兩個方面,本文從敘事學角度出發,通過分析《山雨》敘事藝術的幾個方面:敘事的意識形態本質,敘事結構,敘事視角。探尋構成這部作品敘事藝術的根源,從中發現《山雨》乃至中國新文學發生期文學作品敘事藝術向現代化轉變的軌跡。
一、敘事的民族民主主義意識形態性質
1933年的《山雨》通過描述一些列的故事和生活片段向我們展示了以陳家莊為代表的北方農村在北伐前后的衰敗、崩潰的歷史過程,揭示了外來侵略、軍閥、鄉村豪紳的層層盤剝與欺壓給農民帶來的種種苦難,寫出了農民艱難曲折的生活及變化過程。“意在寫出北方農村崩潰的幾種原因與現象,以及農民的自覺。”這句話道出了作者的寫作意圖,這都是不言自明的。那么,這創作意圖背后包含了作者怎樣一種心理意識呢?“震驚中外的“五四”運動,從最初的醞釀到當天聲勢浩大的學生示威游行,王統照都是積極的參加者。”王統照早年經歷并親身參與過“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王統照先生不僅僅是我國新文學運動的前驅,而且是我國新文化運動的前驅”那么王統照身上必然體現著五四精神的民主與科學思想,反帝愛國熱情,充盈著覺醒的時代精神。“以一個愛國青年學生的身份,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一舉世聞名的歷史性運動的前列,初次體悟到群眾愛國熱情的高漲和學生集體斗爭的威力,奠定了他一生中愛祖國、求民主的思想主旋律”。1931年王統照應好友宋介之邀赴東北,期間“曾眼見東北的城市、原野、森林、山河,都在敵人的鐵蹄下踐踏著,漠漠風沙,惴惴心情,交合成一支悲哀的曲子,歸途中有無限的感觸!”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親眼目睹祖國遭受異族侵略時的焦慮心情,反帝愛國情感得到進一步發展。作為“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參與者,王統照以其問題小說登上文壇,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婚戀自由等都是他所關注的問題,而引起作者對這些問題思考的根源正是民主思想。這一思想在王統照的編輯生涯都能得到體現,無論是《曙光》前期的體現的改良主義還是后期大量介紹社會主義的篇章,都貫穿著除舊布新、自由平等的民主思想。“五四”以后的中國社會,隨著外來侵略的加劇,民族的逐步覺醒,民族主義(民族解放與獨立)、民主主義逐漸成為社會意識形態的核心。毋庸置疑,《山雨》的敘事內容,無論是農村的崩潰還是農民的自覺,都是對民族主義、民主主義意識形態的解釋,本質上體現著這種意識形態并受其制約。
1921年1月成立的文學研究會被稱為“為人生而藝術”的一派或者現實主義的一派。雖然其組織結構比教松散,成員彼此的風格也不盡相同,但是他們的創作方法都傾向于19世紀俄國和歐洲的現實主義。王統照作為文學研究會的主要發起人之一,自然把現實主義作為自身創作的重要方式(雖然不是唯一方法),這種創作傾向在三十年代表現的尤為突出。他的長篇代表作《山雨》之所以受到很高的評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與其現實主義的敘事方式密切相關的。“小說中的事實并沒有什么夸張,——我覺得一點都沒有,像這樣的農村與其中的人物在中國太平常了,并不稀奇,我在文字中并沒曾用上過分夸大的刺激力。”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本人對作品的寫實風格也是頗為自信的。無論是客觀真實的反映當時中國北方農村崩潰的過程還是奚大有、陳宜齋等典型人物的塑造,都顯示出作品堅實的寫實風格。探究這種寫實風格的意識形態本質需要從現實主義的理論來源和當時中國的實際情況來考察。王統照的《中國的藝術革命》、《俄羅斯文學的片段》、《新俄國游記》、《文學的作品與自然》、《文學與戰爭》等大量理論性文章表明其寫實風格來源于19世紀俄國和歐洲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文學是西歐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和發展的產物,它本身及其內含的人道主義思想和實證主義哲學思想體現的是資本主義的民主科學意識形態。這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因為它與俄國的人民解放運動密切聯系,這與我國20世紀30年代的國情有很大的相似性,具有很強的革命性、戰斗性、和民主傾向,體現著強烈的民主意識形態。30年代的中國處于大變動的年代,外來侵略與國內各種政治勢力的斗爭越來越激烈,民族民主革命迫在眉睫,這種訴求反應在文學創作領域中就是要求作家以現實主義的敘事方式寫出民族的危機、人民的苦難,而《山雨》正體現了這一點。由此可以看出:《山雨》所運用的現實主義敘事方式體具有民族民主主義的意識形態性質。
二、敘事結構與“求變”的社會心理
《山雨》共有二十八章,其敘事結構由一系列的故事和人物的活動單元構成。這一系列故事和人物的活動單元可以簡化為:第一章寫陳家村的農民在冬夜的地窖里談論生活的艱辛與光景的暗淡,無奈的接受著各種攤派;二到五章寫奚大有賣菜被鎮上的駐兵抓走及贖回的過程,其間涉及了大有與杜烈的長談和思想的輕微變化;第六章寫陳莊長給吳練長拜年商討預征錢糧;第七章寫陳葵園在陳家村召開露天辦學大會征收款項;八、九章莊人聽魏二唱魚鼓詞感嘆時不如前,魏二與陳莊長談奚大有與宋大傻的變化:第十章農民組織祈雨會,奚大有率連莊會成員與土匪拼斗:十一章寫奚大有入院治傷;十二章傷愈出院的大有與宋大傻談論時事的變化;十三章敗兵逼迫村民服勞役,奚大有中途率眾逃回;十四章寫奚大有因身心俱疲而大病;十五、六章陳家村勞動力被迫修路(大有帶病參加);十七章為債務所迫,大有與徐利冬閑運煤躲逃兵于廟中;十八、九章寫敗兵洗劫陳家莊;二十章徐利火燒吳練長的豪宅,奚大有盤算去找杜烈。二十一章奚大有奔赴下市途中見聞;二十二章大有初到T市體嘗都市生活的艱辛;二十三章大有聽杜烈兄妹述說時事與間接以及偶遇宋大傻了解老家情形;二十四奚大有做人力車夫時的所見所聞所感;二十五、六章大有回鄉打探故友消息:二十六章奚大有回陳家村親眼目睹村莊的殘敗,村民為陳莊長送葬:二十七、八章寫奚大有在T市與杜烈兄妹、祝先生的談話中思想的轉變。從這個簡化的故事結構我們可以發現交織在一起的兩個序列:陳家村走向崩潰,農民走向破產。這兩個序列有著同樣的次序和環節:平衡(陳家村的古樸寧靜,農民安居樂業)——破壞(預征錢糧、征收辦學費、干旱、勞役、敗兵洗劫等天災人禍)平衡——新的(村莊崩潰、農民破產)平衡。而農民破產這個序列的反面又存在著農民尋找出路(宋大傻當兵、大有T市打工、徐利火燒吳練長的宅院等)的顯在意義。村莊崩潰、農民破產(尋找出路)兩個序列交織并行,構成了小說《山雨》邏輯層次清晰的表層結構。
我們現在把陳家村崩潰中有意義的事件打破時間上的承續關系,按照性質的相似性進行重組,可以得到下列四個集合:第一組包括政府預征錢糧、陳葵園征收辦學款項、旱災、敗兵逼迫村民服勞役、政府逼迫村民修路、敗兵洗劫村莊;第二組包括村民抱怨物價飛漲,生活艱難、魏二唱魚鼓詞感嘆時不如前、農民生活條件急劇下降,食不果腹、遭劫后的村莊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第三組概括為老一輩農民固守家土并預想年輕一代的可能性變化;第四組奚二叔抑郁而死、宋大傻當兵、徐利火燒吳練長的宅院被殺、奚大有T市打工、蕭達子無力交租被迫山里討飯、陳莊長遭敗兵毒打致死。經過這樣的重組很容易看出,各組按次序組成因果聯系,上一組的事件是下一組事件的因,下一組事件是上一組事件的果。整個故事構成一個層層遞進的動態的復雜因果鏈條。從這個鏈條中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這樣一種關系:“在《山雨》篇中,被異化的了的東西并非其它。就是勞動”,這種異化勞動甚至不能成為勞動者謀生的手段,致使作為農民“本分”“本等”的田間勞作無以再繼,老一代農民懷揣著對土地的深情相繼死去,新一代農民被迫離開視為生命的土地,異地求生或采取報復行為。這就構成了作品的深層結構,這一結構啟示出表面故事背后的深層意義:生存的困境促使農民必須擺脫傳統觀念的牢固束縛。唯有“變”才能走出困境。《山雨》寫于20世紀30年代,此時中華民族面臨著嚴重的危機,“變”(革命與抗爭)的思想激蕩著每個人的心,有識之士都在苦苦尋求解決危機的辦法,“求變”成為當時普遍的社會心理。由此可見當時“求變”的社會心理是決定作品《山雨》深層敘事結構的一個重要因素。
三、古典敘事視角的現代運用
“30年代初現代中國小說敘事的特點以‘寫實’為中心成為作家寫作的一種時尚,成為小說創作成熟的標志。”那么作者采用何種敘事視角既做到對全局的把握又做到客觀真實的描摹現實的呢?
從作品對陳家村走向崩潰的全局的把握,奚大有、宋大傻、徐利、蕭達子、陳莊長、魏二等人物的行動和心理變化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是站在與故事無關的旁觀者立場進行敘述的,也就是第三人稱敘述。“這類敘述的傳統特點是無視角限制,敘述者可以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在各個不同的地點,可以了解過去、預知未來,可以隨意進入任何一個人物的內心深處。”這種敘述方式由于沒有視角限制而使作者獲得了充分的自由,從而使作者獲得了把握全局的權利。但是我們也應該同時看到:“全知全能”的敘述方式也會使敘述者對作品中的人物及其命運,對故事發展的動向獲得完全控制、任意擺布的特權,而這不符合作者客觀真實的描摹現實的愿望。為了在把握全局的基礎上做到客觀真實,作者在一些局部描寫中巧妙的運用了限知視角。下面讓我們來看看魏二與陳莊長一段談話:
“將來這家人恐怕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奚老二有個好歹,我懂得,大有也許會有點變呢。……”陳莊長的話雖不很肯定,卻正和了魏二的猜測。“沒法子,這樣的混日子能保年輕的人不會變?除非像咱這樣走不了爬不動的老頭子,——白天我同他還談過宋大傻的事。”“他更不稀奇了本來不是很安分的孩子,無家無業,這怪誰?……”陳莊長若有所思地點著頭緩緩的說。“如果大有也有變化,陳大爺,你瞧他兩個能走一條道?”“一條道?——哪一條道?不好說。噢!是了。不見得準吧?他兩個的脾氣究竟差的多。”誰都沒有結論,不過話說起來,兩位久經世故的老人都懸想著鄉村中年輕人未來的變化。尤其是陳莊長,他明白這古老的種種模型不能夠套住少年人的身心,雖然是親眼看明的實情用不到恐怖,也用不到憂慮。然而安土的慣性與回念以往的心情。使得他有說不出的凄涼。
在這段談話中,敘述者把視角限制在陳莊長與魏二的位置上,寫的都是二人的所感所想,陳莊長從鄉村的衰落中覺得年輕人可能有變化,魏二則肯定了他的猜測,然而兩人都不確定奚大有會有什么樣的變化,陳莊長從奚大有與宋大傻脾氣的比較中又覺得兩人不太可能走同一條道。陳莊長與魏二的對話非常符合老一代農民的思想與性格,對話并沒有摻入作者的明顯的思想情感。我們可以看出這里作者采用了限知視角的敘事策略。“限知視角所表達的乃是世界感覺的方式,由全知到限知,意味著人們感知世界時能夠把表象和實質相分離。”描摹出真實的表象,將作家所把握的實質隱于其中,使作品內容跟現實生活相一致正是《山雨》的一大特點。限知視角的運用暗合了作品內容與現實生活相一致的要求,這樣就增加了敘述內容的可信度,凸顯了作品的“寫實”風格。
同樣是上面一段話,我們還可以發現:視角隨著陳莊長與魏二兩人的對話不停的轉變,一會兒是陳莊長的視角。一會兒又轉移到魏二的視角,而對話后面還有一段關于魏二與陳莊長特別是陳莊長的心理描寫,這種心理描寫是建立作者對陳莊長這個人物性格的真實把握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在對話結束后視角又回到第三人稱敘述上。這樣就完成了視角在不同角色與敘述者之間的流動過程,類似的這種流動在小說中不停的頻繁出現,實現了從限知到全知,以局部的限知合成全局的全知。進而做到了既把握全局又實現了客觀寫實。
全知的第三人稱敘述在我國古代的傳統小說中運用的非常普遍,如《聊齋》、《水滸》、《封神演義》、《紅樓夢》等,而這些作品中有的也不同程度地運用了限知視角及視角流動的敘事策略。王統照自幼就非常喜歡讀古典小說(詳見王統照《我讀小說與寫小說的經過》),這些小說的敘事視角的運用策略自然潛移默化的影響到王統照的創作。王統照正是吸收了這些敘事視角策略的有益因素并將其應用于用于現代文學作品《山雨》的寫作,從而實現了古典小說視角敘事的現代運用。
通過上面三方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王統照的長篇小說《山雨》的敘事藝術體現了民族民主主義的意識形態,受20世紀30年代“求變”的社會心理的深刻影響,成功實現了古典敘事視角的現代運用。通過分析小說的敘事藝術挖掘隱藏于小說背后的這些社會、歷史、文化因素,有助于我們重新進入文學現場,更真實的發現作者、作品、當時社會與傳統文化因素和外來文化因素之間的密切聯系,以發現《山雨》乃至現代長篇小說敘事藝術向現代化轉變的歷史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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