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鏡子與人類日常生活與精神文化密切相關:在整場人生戲劇中,鏡子似乎都是人們用來自我認識或者自欺欺人的工具。并且,鏡子進入了文學、藝術領域,作為人類情感的投射物,映照出人性的美善與丑惡、完滿與殘缺,它是人類自我完善的良好媒介。
關鍵詞:鏡子 媒介 人性
巴爾薩澤·格拉希安說過:“看不見自己的人也許就不存在。”人類到底是什么時候創造了第一面鏡子不得而知,考古學家發現的最早的人造鏡子是用拋光的黑曜石做的,直到18世紀后期玻璃鏡子才得到廣泛普及。上古時期,我們祖先在瓦器大盆中倒一層水整容照面,稱這種瓦器為“鑒”,漢鄭玄注:“鑒,鏡屬,取水者,世謂之方諸”。一個“鑒”字。道出了鏡子明確的用途,更暗藏其深刻的文化內涵。
發現
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起初是個外形及其漂亮的純潔青年,正如雅佳莎姑母說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年輕人”。出于對美的欣賞,畫家朋友霍華德給他畫了和真人一樣大小的肖像。可是,在聽信了亭利·華頓勛爵的吹噓后,道林·格雷驀地發現了“嚴重”的問題——
我是誰?何渭美?何謂愛?
道林發現的眼睛被亨利勛爵打開了,在發現自己的美后,道林卻喃喃地說:“真悲慘!我會老起來,丑起來,可怕起來;但是這幅畫卻會永遠年輕,絲毫不會比它在這個六月的日子里更老……要是能反過來就好了!若是能讓我永遠年輕,而這畫變老就好了。為了這個一為了這個——哉什么東西都愿意給!是的,世界上就沒有我不愿意給的東西!連靈魂也愿意給!”他開始為美貌難久感到痛苦,希望肖像能代替自己承擔歲月和心靈的負擔。他的這個想入非非的愿望后來卻真的實現了。幾十年里他在肖像的掩護下過著雙重人格的生活,外形天真純潔,實際上一天天墮落,比如把霍華德殺害后殘忍地毀尸滅跡。本來,他的肖像是可以鞭策他向善的,但卻被他當成了護身符,麻醉著他的心靈,保護著他的罪孽。最終結局,道林還是毀在了肖像——或真切地說是他本人手里。
小說的末尾道林引用了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中的這樣一句話,“有如為憂傷畫出的肖像,一張沒有心靈的面孔”便是對前面三個問號的回答。正如科學史專家彭德格拉斯特說的,“假如沒有鏡子,我們仍是人類。我所哀嘆的并不是這塊空空的鏡子本身。而是我們在鏡子里反映的東西。”鏡子也好,肖像也罷,人類想看到的不是他本來有的樣子,而是應該有的樣子。鏡子,只不過是人類誘惑自己的媒介。
誘惑
鏡子這東西是一種媚惑致命的物件,最好援引的是《異苑》中山雞舞鏡的典故。“山雞愛其毛羽,映水則舞。魏武時,南方獻之。公子蒼舒令置大鏡其前,雞鑒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正是這樣,當人類將自己呈現在鏡子面前時,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好奇與恐懼。博爾赫斯說道:“怪哉,竟然有夢幻,竟然有鏡子。怪哉,日常老掉牙的方法竟然包含了由映影編織起來的想像中的大千世界。”于是,這樣一種“怪哉”的感覺,引發了圍繞著自戀、自厭而生成的種種意象。
最著名的自戀人物當屬希臘神話中的那喀索斯。當他俯身在靜靜的水邊飲水時,看到了一個美貌少年。奧維德在他的《變形記》里引述了那喀索斯的話:
但是一層薄薄的水將我們分開。
他渴望我去擁抱他。
當我的熱唇去親吻水面,他即站起身來,也向我擁來。
你會以為我能觸摸到他,
幾乎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們。
出來吧,不管你是誰!
后來那喀索斯領悟到:“我終于明白了。他就是我自己!我能觸摸到,我現在知道我的形象了,我熱戀著的竟是我自己。讓我煎熬的欲火是我自己點燃。”然而,他最終仍舊抵擋不了自己美貌的誘惑,憔悴而死,變成一朵水仙花,永遠低頭凝視水中。
那喀索斯悲劇的成因,是因為鏡子激發了人類的無限能量,帶來了對虛幻之美、理想之我的渴盼。那么,當發覺鏡中自我漸漸老去時,便悲從中來,長吁短嘆。有時候,鏡子誘惑美并在這種誘惑中溺斃美。前文有山雞舞鏡的例子,還有一個出自范泰《鸞鳥詩序》的相似的典故是這樣的:王得鸞鳥,喜歡得不行,但鳥就是不叫。王妃說,聽說鸞鳥看見自己的身影便凄然吟唱,我們在它面前懸一個鏡子如何?王從其言——“鸞鳥睹影,悲鳴中宵。一奮而絕。”鳥類尚且如此,人類更不必說了。在《虞初新志》中有一句傳誦一時的話:“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需憐我我憐卿。”這位自我迷戀到病態程度的“瘦影”,可能會與那喀索斯成為好朋友。
所以說,人類專心于對美和享樂的追求,卻很少察覺到鏡子無情的警示,或者說,鏡子所警示的往往是人類所不愿正視的,這是人的自我遮蔽,如衰老和死亡。敏銳的藝術家們看透了人的這一本質,加以創作警示。
例如藝術性頗高的伍爾夫的短篇《鏡中女士》,作者完全以觀察者的角度客觀地描述伊莎貝拉優雅的生活環境及貴族式的生活狀態,最后由墻上的鏡子照出其衰老的容顏和空虛的生活。不妨假設那位客觀的敘述者就是伊莎貝拉自欺欺人的內心,她曾經年輕貌美,混跡于上流圈子,用伊莎貝拉自己的話來說,她“認識許多人,有過許多朋友”,“她還到處旅行,從土耳其買回地毯,從波斯買回藍色的罐子”。現在歸隱田園了,“人們可以確知的是,她是一個老處女,很有錢”。口她有著狂熱的幻想癥,委婉地說是她留戀著年輕時的光輝歲月,于是她用“云彩啦、裙衣啦、籃子啦、鉆石啦,即所有那些你可以稱之為攀援植物和旋花植物的東西”,“在你的眼前不停地顫動,使你看不清被它們掩蓋的真實”。是的,她假裝少言寡語,體現神秘;假裝把“信件都用絲帶捆著,打著蝴蝶結,上面撒著熏衣草梗或玫瑰葉”,使得那些瑣碎的帳單信件“變成了鐫刻著永恒真理的石板”,在她的幻想中她成了高貴的“仙鶴或退去了粉紅色的儀態萬方的火烈鳥或長長的尾羽上有著銀色條紋的孔雀”。可惜的是,她“真不應該讓鏡子掛在房間里”,鏡子在她虛榮心無限膨脹時揭露了她“完全的空虛”:“她沒有想法,沒有朋友。什么人也不關心”,已經“又老又瘦,青筋突起。鼻子高高,脖子起皺”,就像她眼中裝滿世界各地精品的房子,不過是“一處安靜的鄉村舊屋,里面鋪著地毯,裝著石質的壁爐臺,擺放著幾個塌陷的書架和一些漆成金色和紅色的柜子”,如此簡陋而已。因此,在她精美的服飾下,跳動的是一顆時時自欺卻又刻刻自省的心。聽,“屋子里老是傳出一種斷斷續續的嘆息似的聲音,仿佛是生命短促、行將就木的生物發出的,那聲音來來去去,就像人的呼吸”——伊莎貝拉在孤獨的晚景中自娛且自哀。
伍爾夫讓我們透過伊莎貝拉鏡內鏡外的真真假假,了解到作為人類,照鏡子反映的是我們自己矛盾的特性。一方面,我們想看清自己的真實面目,想探索生命的神秘之處。另一方面,我們又想讓神秘的東西保持神秘。我們渴望獲得確切的答案,但是同時又陶醉在想象和幻覺之中。我們認為鏡子將會發現自己眼睛的秘密,這樣一種偷窺與被偷窺的感覺,引發了愛與死,生與恨的交織。
偷窺
波伏娃說道:“我是景色,也是目光。”像不像是給鏡子的比喻呢——它復制整個世界的同時,也注視著整個世界。
《紅樓夢》中賈瑞偷窺的那柄雙面的風月寶鑒,正是人生兩面性的絕妙反照,虛實、美丑、善惡恰是背靠背的存在。它給了賈瑞生的機會,但是賈瑞用悲劇告訴我們,人們所看到的其實是他想看到的東西,怪不得好奇心和鏡子。
鏡子能產生照相機般準確的效果,使得自我觀看成為可能;那么,照相機也可以產生鏡子般復制的效果,使人類更方便地觀看他人、社會,進而自省。比如阿圖洛,貝雷茲·雷維特小說《戰爭畫師》中的攝影師法格斯。法格斯曾經是位戰地記者,他在三十年的記者生涯中出生入死,其作品也因第一時間攝錄那些令人慘不忍睹的殺戮場面而屢屢獲獎。奧薇朵原本是個職業模特,后也成了一名戰地記者,并成為法格斯的情人。不幸的是,奧薇朵觸雷死了——那時,奧薇朵正想拍攝戰場上一個小學生的筆記本,向前走時,法格斯注意到壕溝里的雜草豎立在那兒,高長聳直,法格斯猜測那里有地雷,但他卻沒有說,奧薇朵又移動了一步,結果踩到了地雷。法格斯透過鏡頭看到死去的奧薇朵,隨著他旋轉焦距按鈕,她的軀體從開始的模糊,變成無比清晰。情人倒下時,他卻以旁觀的視角。偷窺人性最殘酷一面的瞬間。
戰地攝影師的愛情凸顯了人性的深不可測。在戰場上歷經一切正常與不正常的人類極端、最復雜與最單純的行為動機、注定的幸存和死亡后,所有能用語言表述的動機都不再能解釋他最初的行為與情感。而攝影師最終的冷酷,就像我們面對種種誘惑而不得不選擇的“放棄”。
道德
法國大革命時期,一位貴婦人被捕入獄,她當時想到要攜帶的就是兩樣東西“我不做考慮便拿了一面用紙板鑲框的小鏡子和一雙新皮鞋。”鏡子能使她維持自己的身份和尊嚴。可謂是“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
而《玫瑰傳奇》的續寫者讓·德默恩更把鏡子的形象帶到了一個新的愛情高度。他也將文學之鏡用做尖銳諷刺社會各階級的工具,鏡子不僅投射著作者的情感,還成為其思想觀念的載體。比如中國古典文學中第一篇以鏡為主角的小說隋唐之際王度所作的《古鏡記》。它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它將一組鏡子的故事納入了一個富于象征和寓意的結構之中,將鏡子的出沒與天道運行和朝代興替相對應,寄托了作者對時運興替的深沉感慨和郁積于心的家國之悲,可謂是“以史為鏡,可以知興亡”。
那么“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呢?列寧說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時,提出問題說:“把這位藝術家的名字與他所顯然沒有了解,顯然避開的革命聯在一起,初看起來,也許顯得是奇怪和勉強的。分明不能正確反映現象的東西,怎能叫它作鏡子呢?”列寧指出,托爾斯泰的作品里“的確是我們革命中的農民的歷史活動所處的各種矛盾狀況的一面鏡子”。可見列寧所用的鏡子的隱喻不止是淺層地贊美托爾斯泰的文學功績,而且有深入思考社會歷史及未來道路的作用。
反思鏡子文化,實際上應該反思的是人類的自身。蘇格拉底經常告誡自己的學生要照照鏡子,他說,如果你美,那就要配得上你的美;如果你丑,那就要用內在價值去彌補不足。
有《漢書·谷永傳》曰:“以鏡考己行”。窺鏡而自視,人性的溫暖與脆弱“鏡”顯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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