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藝術形式的意義上而言,小說不同于繪畫或者雕塑,不屬于空間藝術。但是,如果從小說的內容來看,空間問題卻又是小說的根本問題。優秀的小說一定會構建一個巨大而自由的空間。空間越自由,小說家運作的能力越強。小說的價值也就越大。畢飛宇的短篇小說《唱西皮二黃的一朵》在這方面是成功的,值得細細揣摩品味。本文試圖提煉出該小說中存在于奇妙空間的四面“鏡子”,以此為主線分析該小說的主要人物,從而闡述小說家空間運作能力的重要性。
關鍵詞:小說空間 《唱西皮二黃的一朵》 鏡子人性面貌
客觀空間,獨立于我們意識之外,既是無形的,也是實在的。它與我們的意識無關,就像天空大地、高山與河流,它們各自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我們的意識無法改變它們的位置。而一個小說家卻可以穩坐桌前,根據需要,任意改變空間位置。
這就是小說家的魅力——很善于在一個自由的空間調動一切。從而構成小說。
小說的血肉是人物和故事。
應該說,《唱西皮二黃的一朵》講述的,并不是一個新鮮的故事。一個鄉下女孩。成為當紅青衣后,是如何不愿面對、甚至憎恨與自己長得很像的賣西瓜的女人,竟指使人出手傷害對方。然而,這個不算新鮮的故事卻有很大的新意,那就是賣西瓜的女人,或者說故事結尾的不確定性。是真的有“瓜葛”,還是僅僅只是一個同鄉,就像“疙瘩”和唐素琴?和一朵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作者并沒有在這上面糾纏。通過故事情節的發展,作者似乎一直在引導讀者去“猜”,使讀者產生強烈的心理預期。以為最后總該有個“真相大白”。畢飛宇曾經說過大體如此的話:短篇小說的結尾就應當像急剎車,車剎住了,乘客飛出去了。讀者結果等來的就是個“急剎車”式的結尾。然而。小說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內心隱隱的期待落空了,但讀者已從閱讀的過程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唱西皮二黃的一朵》中的人物也并不新鮮。像一朵這樣,從村里走出,在城市獲名得利,外表經歷了的蛻變,內心深處的自卑卻是一觸即發,拼命想擺脫自己身上的烙印和標簽,類似的人物形象并不少見。但是,作者把常見類型的人物演繹得有滋有味,新意在于,主人公一朵是一個唱戲的人。還在十二歲、還是個鄉下女孩的一朵,便會“看著自己的身影在金燦燦的土基墻上依依不舍地搖曳”,“命中有一碗氈毯上的飯”。正如她自己所說,“唱戲的人誰還不會演戲”,她就是太會演戲了。把生活當作戲來演,“把最日常的動態弄成舞臺上的做派”,她一直處在這種狀態,甚至分不清什么是戲、什么是真實。作者不遺余力地用細膩而生動的筆調描述一朵的神態動作,可以說是“在表現人性內在的隱秘空間或者某些無法言說的情感狀態時…清晰地捕捉到那些細節的關鍵部位,并以相當細膩的敘事拓展了某些豐饒的人性面貌。”
因而,遇到一個與自己長相相似的人,本用不著大驚小怪,可是對于一朵們來說,一展開聯想、一添油加醋,便有了戲的意味,便有了演戲的興致。一朵們很快入戲了,在鏡子里的眉來眼去:劉玉華哭著走了之后,一朵坐在地板上沒事人似的,還“抬頭看了大伙兒一圈”,以及在食堂看到賣西瓜的女人時一朵的表現,那“只給窗口留下了后腦勺”、“滿眼的淚光”、“銳利的閃爍當中有一種堅硬的寒”等等。都表明一出戲開場了,一個奇特的空間絢麗般徐徐展開。
一切皆發生于空間,而空間永在。古希臘哲學家拍拉圖曾說過:“任何事物都得占個地方,地上或空中。對于既不在地上、也不在空中的東西是無法談論其存在的。”每個人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之下,會得到不同的經驗,這是一個常識。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世界。命運、經歷、不同的關系網絡、不同的文化教育以及天性中的不同因素,所有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使得每一個人都作為一種個體而存在于世。
從某種意義來說,一個小說家是否具備足夠的優秀,就在于他在一個自由的空間調動一切的能力。小說家是自由的,而他之所以能有這種自由,是那個空間是視覺、觸覺與動覺三種形式之下的表象空間。而并非是幾何空間。小說家的空間,僅僅是一種印象,或者說是一種投影。但無論是印象,還是投影,都不再是空間本身,它是一種信息。這種信息通過一種奇妙的方式,轉化為符號。應當看到,符號是沒有固定位置的,可以被意念進行任意編排與組合。
這《唱西皮二黃的一朵》出“戲”中,一朵無疑是主角。一朵設定情節,自導自演。在生活之中,她已是“風塵女子”“九姨太”一類的角色,但她活在自己一手排演的戲中,只是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覺得。戲是波瀾起伏的,因此一朵就把這出戲導演得一波三折。
一直生活在戲中的一朵,來劇團之前,在鄉村,金燦燦的土基墻是她的背景;七年后,光怪陸離的社會生活是她的背景。生活的舞臺上,很多人在同時演出。就像戲是不真實的一樣,一朵的前景也是一直虛幻的。在小說中,曾經的“金燦燦的土基墻”是第一面“鏡子”,帶給一朵的,是反射的閃耀、迷眼的虛幻;成為當紅青衣后,她的好日子也只是“不遠了”,畢竟還尚未到來。
當一朵獨處時,梳妝臺的鏡子促使她反思。“入戲”太深,她思考的是如何“演戲”,而無暇、或者說不愿去思考自身。而鏡子讓她看到了真實。對一個從沒想過真實的人來說,真實是可怕的,是恐懼的,所以她要打碎它。可惜,鏡子碎了還是鏡子,即使只有一塊碎片,也能折射出她的生活。然而,生活本身是打不碎的,生活的真實,是無法用戲的虛幻、戲的預先設定性來處理的。
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朵為什么害怕甚至憎恨賣西瓜的女人。一個非常的偶然性,會導致一個人前途和命運的轉變,但也正是偶然性,就給當事人帶來打不破的宿命,導致了前途和命運的不確定性。一朵怕的并不是賣西瓜的女人是自己的親人,而是怕自己像賣西瓜的女人,表明了她自己骨子里透出的不自信。害怕,正是其本能、真實的一面。改變她的生活的是不真實的戲,戲讓她走紅,讓她能夠指揮“疙瘩”(也許還有唐索琴),能夠讓劉玉華巴結她,能夠傲視同伴。沒有李雪芬偶然遇到一個村莊,沒有戲,一朵也許就是一個買西瓜的。那賣西瓜的女人也就成了一面“鏡子”,照出了一朵的另一種可能,所以一朵要不擇手段地使她消失。我想,此處小說已經真正觸到所謂“生活的底蘊”,“作家就是要捉住這一個又一個非時間性的主題。”
手機里的張老板在小說結尾戳穿她。實際上也是一面鏡子,折射出的,是她的“角色”。一朵在恍惚之間恰除暴露了自己的真實。她突然醒悟,自己倒是一直在張老板的“戲”中。正因為真實了,所以她害怕了;也正因為真實了,所以她人性了。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的種種人物,除了未曾露面的唐素琴(她也只是“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賣西瓜的女人是對一朵最溫情、最親善的,但之前“清醒”的一朵一直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最后在“茫然”之中,賣西瓜的女人終于“都像媽媽了”。也就在這真實的時候,天生能“把最日常的動態弄成舞臺上的做派”的一朵,演砸了。
西皮二黃是京劇聲腔里最主要的兩種聲腔體系,所以京劇有時也叫“皮黃”。西皮適于表現激昂雄壯、活潑愉快的情感,敘事性較強;二黃適于表現凄涼沉郁的情感,抒情性強。一朵唱“皮黃”,既敘事也抒情,既激越也沉郁,構成了她戲內戲外的全部,這或許是某種暗示或者宿命?
《唱西皮二黃的一朵》中的四面“鏡子”,組成了一個四棱鏡。看起來反映的是戲人的生活。其實反映了當下相當一部分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面貌,正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其實,優秀的小說本身就是一面鏡子,折射出人生百味,折射出世態炎涼。
從藝術形式的意義上而言,小說不同于繪畫或者雕塑,不屬于空間藝術。但是,如果從小說的內容來看,空間問題卻又是小說的根本問題。既然它要表現的對象無法離開空間,那么它也就無法拋棄空間,并且,恰恰因為小說在形式上屬于時間藝術,那么,空間問題格外引人注意:作為時間藝術的小說究竟如何看待空間,又如何處理空間?空間問題就成了小說家的一門大學問。小說家在進行小說構思時,盤旋于心頭的或者是一個新穎而深刻的主題,或者是一個乃至幾個富有個性的人物,也可能是一些絕妙的情節。但無論是主題、人物或是情節,都必須依賴于空間。這個空間,是屬于小說家的——更準確地說,是屬于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的。空間越自由,小說家運作的能力越強,小說的價值也就越大。《唱西皮二黃的一朵》,看上去空間不大,人物微小,但作家其實構建了一個宏大的空間,在這樣的空間出演的人物,也變得高大而鮮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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