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的“逍遙”指的是一種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以及達到這種境界的人生修養方法,本文著力闡釋莊子逍遙學說的哲學美學價值,以及其對中國藝術精神產生的深遠影響。
關鍵詞:莊子逍遙道美學哲學
有論者指出,莊子既是一個哲學家,又是一個藝術家,《莊子》是一部寓莊于諧、亦莊亦諧的奇書,其理性思維的脈絡中往往綴以許多情感的花結,其深奧的思想常常通過各種奇特的形象塑造而傳達出來。(《老莊論集》。185~186)莊子其人是同時用理論的方式和藝術的方式掌握世界,《莊子》其書是既用邏輯思維又用形象思維編著的。而且,在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兩個方面,莊子都達到了一個人所難及的高度。(同上,227)這些論述精確地指出了《莊子》美學和哲學兩者之間交融統一、不可分離的特點。
莊子哲學思想的最終目的,是要達到無待無累的逍遙境界,即讓自我存在能夠處于絕對自由的至樂天地。在莊子看來,萬象森然的大千世界,說到底,仍然是要以自我生命意識的保持和快樂為歸依的。只有養生保全、逍遙極樂的自我之存在,那隱沒不見的世界的絕對本質——道,才能被照亮并顯現。
“道”在莊子那里,既是最高的哲學范疇,又是最高的審美意象,對道的觀照和體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作為哲學范疇,它繼承了老子的“道”的諸多特性:既為萬物之本,又為萬物之母;既生萬物,又在萬物之中。“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老”。(《大宗師》)但由于莊子同時還接受其他學派思想的影響,這就使得他的道論同老子相比.在含義上有許多新的發揮。概略地說,老子的“道”。本體論與宇宙論的意味較重,而莊子則將它轉化為心靈的境界。此外,老子特別強調“道”的“反”的規律,以及“道”的無為、不爭、柔弱、處后、謙下等特性,莊子則全然揚棄這些概念而求精神境界的超升。(陳鼓應《老莊新論》185)可以說,莊子的哲學就是一種境界的哲學,他所關注的是人的精神生命之擴展。莊子人生哲學的核心內容就是通過“體道”的方法——對精神本然狀態的自我體認,而達到一種超脫世俗的、無任何負累的精神自由境界,即逍遙。無論是站在中國的還是世界的哲學舞臺上,莊子的哲學思想都顯示出其獨特的一面。
林語堂先生曾說:“道家及儒家是中國人靈魂的兩面。”中國人受儒家的影響,比較講求實際,注重現實人生,積極進取,這是一方面:但同時中國人又具有超越意識、豐富的想象力和浪漫的情調,胸襟開闊,向往超邁脫俗、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計較一時一事之得失.生命富有彈性、耐受性和持續性,這些特質不能說不得力于道家,特別是莊子的逍遙理論的影響。顯而易見。道家人生哲學與儒家人生哲學之間,形成了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補充的關系。所以,生長在中國文化土壤上的士人.皆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為心理特征。可以說.莊子的逍遙學說充分體現了古之圣賢的生存智慧和追求生命自由的理想。
在莊子哲學中,他的本體論,即關于“道”的學說。是直接為他的要求個體的無限和自由的人生哲學作論證的,論證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應像宇宙的本體那樣,達到無限和自由。“道”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人類也應這樣.對生活中的一切純任自然,不去有意識地追求實現什么東西,不因得福而特別高興,也不因得禍而特別悲傷,那他就不會為自己的追求能否實現而擔心受累,產生痛苦,他也就像“道”那樣不受其他任何事物的支配而取得無限和自由了。莊子從“道”的無限和自由。推出人的無限和自由,把永恒的大自然的無意識、無目的,卻又合乎規律的運動作為人效法的模范,也就是必然與自由的統一問題。在先秦,莊子哲學第一個最為深刻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由于“道”是宇宙人生的本體,世界萬物從根本上說“道通為一”,因此,最高的人生境界是體道、悟道的境界,能夠體悟“道”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自由,享受人生最大的快樂。莊子在《知北游》中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而理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圣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
可見,他認為“道”是客觀存在的、最高的、絕對的美。莊子以道(自然無為)為美,也就是以個體人格自由的實現為美,這是莊子美學的實質和核心,是我們了解莊子美學的關鍵所在。同時,莊子還認為實現對于“道”的觀照.就能得到“至美至樂”。在《田子方》中他以孔子與老子對話的形式說明了這個道理:“老聃日:‘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日:‘何謂邪?’……孔子日:‘請問游是?’老聃:‘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
《莊子》中那許多真人、至人、神人、圣人,其實也就是把握了道的人,正因為把握了道,他們才能得到人生的大自由,才能身處變故而安然無恙。“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驚”,(《逍遙游》)“古之真人,……登高不溧.入水不濡,人火不熱”。(《大宗師》)他們能“上與造物者游,下與外生死無始終者為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物”。(《天下》)這種境界,其實就是一種審美境界。莊子哲學的一個非常鮮明突出的特點,就是它把人生與審美合而為一,把人生審美化、藝術化,而把審美境界作為人的最高境界,把審美活動作為人生的最有價值和意義的活動。這不僅表現在上述那些“大而無當、往而不返”的論述之中,而且表現在他賦予了實際、平凡的日常生活活動以藝術的光輝,把枯燥單調的操作變成一種藝術創作活動和享受,把簡單的日常勞作過程變成美妙之極的藝術創作過程。莊子在《養生主》《達生》等篇中,通過一系列生動的寓言故事,對于人的能動性和創造性作了很好的描繪。這些描繪,實際上已經接觸到了創造的自由的概念。來看最著名的“庖丁解牛”的故事: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漆之所倚。砉然向然,奏刀碚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養生主》)
一種非常無詩意、無藝術感的工作在莊子筆下變成了美妙非凡的音樂和舞蹈,而庖丁本身在其中也享受到了巨大的快樂:“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霍然己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同上)這是怎樣的一種藝術的陶醉。又如梓慶削木為,“鯨成,見者驚猶鬼神”,(《達生》)如鬼斧神工,而非人之作品。此外.還有一大批工匠、游泳者、船夫、射箭手等莫不如此。他們之所以能創造出如此奇跡,是由于他們能夠體道、悟道、把握道,以天道自然去順勢解牛、削木、操船、粘蜩。庖丁“所好者道矣.進乎技矣”;梓慶削木之前,“心齋以靜心”,通過齋戒,把慶賞爵祿、非譽巧拙等顧慮都去掉,進一步把自己也忘掉,化入萬物,然后才進入山林,觀天道,識天性.“以天合天”,然后就可以做到“器之疑于神”了。莊子的這些寓言故事,表明人們在勞動創作的實踐中所達到的自由的境界就是審美的境界。在中國美學史上第一次接觸到了美和美感的實質,這具有極為深刻的意義。可以說.莊子美學根本的出發點是對于個體人格自由的追求。他主張“無法之法”,揭示審美和藝術創造中存在的種種自然無為的現象,即無規律而合規律的現象,推崇天才.提倡自然美。這就使得莊子的美學發揮出了比“美是物的屬性”這種說法遠為深刻的思想,處處從異化的消除、人與物的和諧統一、生活的自由發展這樣的高度去探求美的本質。
然而,世人往往受各種利害、是非、得失的障蔽而不能體道。比如比賽射箭,“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歹昏”。(《達生》)其實,技術都是一樣的,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別,是因為有利害得失的考慮。利害得失考慮多了,便發揮不出技藝了。要體道,就必須去除這些障礙。這個過程就是莊子所說的“心齋”、“坐忘”的過程,也就是人超越現實功利和死生妤惡而達到一種審美境界的過程,也就是人建立審美心胸的過程。莊子特別強調建立超功利、齊物我、忘死生的審美心胸,強調要超越功利。齊物我、去偏見、忘死生,這樣才能保持一個空明澄澈、沒有絲毫雜念、不帶任何偏見的心靈,而有了這樣的心胸,才能真正體道,達到精神上的高度和諧、快樂和心靈的高度自由。為此,莊子提出“游”的概念。“心游”作為一種審美心理活動,超越了現實人間的一切關系、利害.而以一種審美心胸關照事物,以藝術的心態來點化世象。構成中國傳統美學所提倡的審美心理活動的主干。此外,誠如徐復觀先生所說,莊子所用“游”字基本意義乃是無所系縛的“游戲之游”,這與近現代西方美學中的“游戲論”有很多相通之處。而莊子在席勒之前一千多年就提出足以與“游戲論”相當的學說,很值得我們欽佩和自豪。老子“滌除玄鑒”的命題可以看作是中國古典美學關于審美心胸理論的發端;而莊子關于“心齋”、“坐忘”的論述突出強調審美觀照和審美創造的主體必須超脫利害觀念,則可以看作是審美心胸的真正的發現。莊子的這一發現,在中國美學史上有大意義,可以說中國古典美學關于審美心胸的理論,就是由莊子建立起來的。(白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199頁)中華民族傳統的審美意識之所以把精神自由的要求放在首要地位,有一種既不脫離人世生活,又高度凈化了的審美趣味,這都同莊子的深遠影響分不開。
和莊子哲學所提倡的人生態度,以及它對人生價值與意義的認識相聯系,莊子哲學追求一種所謂“萬物與我為一”的自由境界,并且認為這種境界即是最高的美。這又從另一方面顯示了莊子美學的重要特征,那就是不僅從對象上去考察美,而且從對象和主體之間所構成的某種境界上去考察美,并且追求一種超出有限的狹隘現實范圍的廣闊的美。在中國美學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意境”說,就其最早的思想淵源來說,主要也發端于莊子美學。
莊子的哲學是一種審美哲學,也是一種人生哲學。因為他所一再論述強調的境界正是一種審美境界,而莊子是把這種審美境界作為人生的最高境界來追求的。在這里,人生與藝術合而為一。藝術并非外在于人的東西,人生就應該是以藝術形態呈現出來的。徐復觀教授曾經指出:“莊子的本意只著眼于人生,而根本無心于藝術。他對藝術精神主體的把握及其在這方面的了解、成就,乃直接由人格中所流出。”正因為這種把人生與藝術合而為一的特性,莊子哲學呈現出獨特的魅力:高度抽象而不枯燥,有極豐富奇特的想象而不輕浮,作為一種哲學而具有強烈的情感性,作為一種美學而同時具有哲學與藝術的魅力。
莊子哲學的審美性.莊子對于藝術精神實質的把握,使他雖然沒有專門論美,卻成為美學大家,并對中國藝術精神的形成和以后的發展產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中國藝術重意境而不重美,重清水芙蓉之美而不重錯彩鏤金的美.重傳神而不重寫實,重心意性情的抒發而不重描摹再現對象等特點,可以說都肇始于莊子。這些特點使中國藝術產生了獨具一格、任何其它藝術都無法比擬的特性,這就是它的“道”性。中國優秀的藝術作品,無論是詩歌還是繪畫、音樂,總給人一種飄然脫俗、清心爽目之感,使人心胸頓開、一洗塵煩。中國水墨山水畫自由奔放.極盡抒情寫意之能事而又極富觀賞性;中國音樂中產生了氣勢宏偉、音響豐富、表現力極強的編鐘樂和輕盈活潑、韻味無窮的絲竹樂:中國詩詞更不必說,它的簡潔而嚴謹的形式,它在短短幾行或十幾行詩里所構造出來的意蘊深長、不可盡言的意境是歷來人們說不完的話題。所有這一切都不能不說和莊子的影響有關,不能不說是由于中國藝術一直把莊子所描述的那種物我同一、天人一體的境界,即體道、悟道的境界作為最高境界來追求而造成的。
所以,我們說莊子是中國文化思想史上最富想象力和浪漫情懷的哲學家和美學家。在先秦諸子中,沒有一個有他這樣神秘斑斕;沒有一個能如此在后人閱讀時,給予如此“不斷的驚喜、不斷的陶醉”(聞一多語),并給予中國后世的藝術精神以如此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