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蓋成了高樓大廈,修起了鐵路煤礦,改造這世界變呀么變了樣!
——馬可:《咱們工人有力量》,1948年

2009年4月,一位替新浪網寫文章的人想弄清楚,為什么去年賈樟柯的電影《24城記》毀譽參半,而今年據此出版的圖書《中國工人訪談錄》卻一紙風行。他采訪了幾位出版界業內人士,最后得出結論:《中國工人訪談錄》是“由被采訪的工人構筑史詩風格,鮮活的大眾命運躍然紙上”。
這個結論如果用更直白的話來表述,就是它契合了某種共同的社會情緒。這種社會情緒在2006年是《八十年代訪談錄》中的悵惘之情,在2008年是《七十年代》中的精英視角與歷史細節,在2009年,則是《中國工人訪談錄》中對工人60年命運變遷的記憶。
工人,筆畫最少的一種職業名稱,卻是60年里命運最跌宕浮沉的一個群體。中國工人曾被抬高到一個充滿榮光的高位,后又經歷了一個群體的艱難轉型。他們與現代化大背景下的其他群體一樣,歷經觀念、生存和發展的淬煉與巨變,不僅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發展的歷史進程,也是中國轉型時期的代表符號之一。
“老大哥”
《中國工人訪談錄》記錄的是發生在成都的故事,但其中的人物大多來自沈陽。那個地方被稱為新中國的工業長子,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就聚集大批產業工人,其中就有沈陽化工廠的老工人李守成。
60年后,84歲高齡的李守成仍清楚記得他是如何接到哥哥的信,從遼寧營口坐火車到沈陽,從農民成為一名電焊工。在信中,他哥哥說,沈陽解放了,工廠正大量招工,許多青年從四面八方涌向鐵西,讓搞過電焊的李守成也過來。
當時,許多和李守成一樣稍懂技術的農民,簡單登記后就這樣涌入工廠,成為工人。藉此,一支陣容不俗的工人隊伍,在建國初迅速被建立起來。與70年代后工人隊伍重門深鎖相比,這時工人隊伍的開放性恍若隔世,倒有點類似90年代后農民工涌入工廠的情景。只不過,90年代后涌入工廠的農民得到的是一連串飽含歧視的稱呼,而“李守成們”擁有的卻是一個帶有“鮮亮光環”的新稱呼——工人老大哥。
這個稱呼究竟從何時叫起,又源起何處,已經無從得知。現在,所能了解的信息是:1950年代初期,中國在許多方面都向蘇聯學習,稱其為“蘇聯老大哥”,而同時,工人階級也被稱為“工人老大哥”。這則信息的暗含之意,在指明工人階級是新中國的領導階級之外,似乎也將這個國家經濟復興的依仗與夢想寄托于此。
這種寄托不無道理。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乃至此后很長一段時期內,產業工人都是中國經濟復蘇與建設的主力軍。
多年后,新中國第一任沈陽市委書記、市長黃歐東,是這樣回憶李守成第一眼看到的沈陽:一座殘破、貧困、饑荒的城市。由于長年的戰爭,這種情況在全國并不鮮見。作為新中國第一代工人,“李守成們”面臨的首要任務就是“怎樣去改造這一頹廢的城市”。
社會初定后,“以廠為家”的理念成為產業工人共同的認知。如今,這句話也許不那么具有感染力,但在80年代之前,中國工人的確是如此想,也是如此做的。李守成和當時絕大多數工人一樣,把鋪蓋卷搬到廠里,吃住都在廠里,不分白天黑夜“連軸轉”。那時沒有報酬,更談不上獎金,但涌現出了許多英模。這包括鐵人王進喜、先進生產者趙夢桃、不斷刷新生產記錄的馬恒星。
等到國民經濟恢復后,實現工業化的歷史任務又被提上日程,“一五”、“二五”、“三線建設”等次第展開。這其中產業工人繼續擔當著重要角色,他們將自己的青春裹在藍色工作裝里,獻給了國家。
與他們的付出相對應,他們在社會地位、經濟待遇上獲得了更高的回報。“生產長一寸、福利長一分”是工人待遇形象的概括。1952年9月,根據中央指示,李守成所在的沈陽投資1200萬元,開始工人村住宅建設。同時,一線技術工人的工資,往往比工廠領導還高。李守成回憶道,60年代,其月工資是80元出頭,而他們廠長每月工資也就60元錢。
福利房、鐵飯碗、鐵打不變的退休金,令人羨慕的“老大哥”地位與形象在六七十年代達到了一個高峰。
“七八十年代,有誰家孩子能進工廠,對全家來說都是一件榮耀的事情。”賈樟柯在《中國工人訪談錄》中回憶道,高中時,他很多同學都退學進了工廠,“在有燈光籃球場的柴油機廠上班,是讓無數同學羨慕的事”。
在書中,賈樟柯不厭其煩地描述著,工人這個身份背后的東西——那意味著每月穩定的工資,意味著暑期的時候會發茶葉,白糖;冬天的時候會有烤火費。也意味著家里人可以去工廠的浴室洗澡,每個月還發若干雙手套和幾條香皂。
這不止是物質好處,更是一個群體的內心驕傲。
“市場人”
侯麗君是賈樟柯訪談的對象之一,在她的人生中,與這種驕傲共同銘記的,還有此后的變革。
變革往往伴隨著陣痛,一個社會如此,一個階層和個體也概莫能外。
1958年,5歲的侯麗君跟隨支援三線建設的父母來到成都成發集團。她前半生與這家工廠緊密交織在一起:廠幼兒園、廠子弟小學、廠子弟中學,然后進廠。這是身份的力量。
1994年,不惑之年的侯麗君被工廠“減員增效”裁減下來。2008年,侯麗君仍清楚記得被裁后,她回家哭了3天。她哭泣的是自己的際遇,也是41年的集體身份。從此,她將從單位人變成“市場人”,告別福利房、鐵打不變的退休金等等。
1994年以后,侯麗君有了一個新稱呼:下崗工人。這是一個在上世紀90年代初出現的新群體。最初,還不叫“下崗”,有的地方叫“停薪留職”,有的地方叫“廠內待業”,有的叫“放長假”、“兩不找”,等等。1997年,在“減員增效、下崗分流、規范破產、鼓勵兼并”的國企改革浪潮中,下崗工人數不斷增加。僅1997年,中國累積下崗人數就激增到1152萬人。
侯麗君仍記得,吃散伙飯時,有人問領導,這究竟是為什么?
“其實誰也沒有錯,誰也沒有不認真的時候,但是活越來越少,養不活這么多人。”多年后,侯麗君終于想明白了,這是國企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陣痛,也是一大批國企浴火重生前的涅槃。
這個轉軌與陣痛從1978年就開始了。鑒于國企體制與機制的種種弊端,當時中央提出擴大企業經營自主權,讓國企自負盈虧、自主經營。1986年8月3日,中國第一家破產企業在沈陽出現。宣布破產的第二天,在這家名為沈陽市防爆器械廠的廠門邊,掛了一對小花圈。沒有挽聯,沒有落款,觸目驚心。
國企改革向縱深推進。一場被稱之為國企產權置換和職工身份置換的“雙置換”改革大幕陡然拉開。仿佛一夜間,或買斷工齡,或重簽用工合同,有著全民所有制或集體所有制身份的職工,從“企業人”變成了“市場人”,從終身制勞動關系變成了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新型勞動關系。
為了消減改革帶來的陣痛,與“雙置換”配套的“三條保障線”和再就業工程迅速啟動,一大批“雙置換”中下崗的工人進入了“再就業中心”。
隨著身份的置換,產業工人群體開始了新的變革。而這種變革則折射出社會的進步,人的進步,乃至一個階層的進步。
無疑,“侯麗君們”在這種變革與進步中,歷經了巨大的陣痛和淬變,此后,一個以藍領精英為主的產業工
人階層正在拔節成長。
藍領精英
下崗工人是在2008年消失的,上海是第一座城市。
在此前一年,一個關于上海的調查數據在全國流傳:據調查,只有1%的人愿意做工人。復議者、質疑者各占一半,其中,質疑者深究的問題之一是這個數據出處。
后來真有一家媒體對這個數據的“身世”進行了一番詳細的調查,稱這個數據是媒體引述國發中心專家林澤炎的一次會議發言;林澤炎援引的是2005年《職業》雜志文章的數據。而這篇文章的數據出自上海市質量協會用戶評價中心。該記者跑到這個中心一問才知道,2005年5月,這個中心做了一次“上海市中小學生成長質量公益調查”,對上海學生家長進行調查。在回答“今后希望孩子做什么”時,僅有1.1%的家長希望孩子成為工人。
一則樣本范圍僅限上海的調查,在它剛出籠時,波瀾不驚。數年后經媒體偶然發掘,卻在幾天內被放大,形成社會熱點,頗具深意。如果再聯系“下崗工人”的消失僅僅是在提法上用失業代替下崗,就不難理解,產業工人群體的演變已呈現出變革前的焦灼。
等到2008年,這種焦灼終于得到了政府的回應。是年3月,新華社一位記者在觀察全國兩會時,發現代表中一線工人所占比例比上屆增加了一倍以上,很多都是產業工人中的高技能人才。就此,他以“中國再度釋放出尊重產業工人的重要信號”為標題寫了篇文章,引起一片熱議。
在那份人大代表名單中,一線產業工人確實不少,而且很多都是第一次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其中一個代表人物是一汽大眾的鈑金整修工人王洪軍。
在侯麗君下崗的前3年,王洪軍從技校畢業進入一汽大眾,當上了鈑金整修工人。在此后不到10年的時間,王洪軍通過反復實踐和摸索,自創了一套修車絕技,成長為一名藍領精英。
2007年底,一汽大眾進行工資體制改革,變按工齡發放工資為按照工種和勞動量進行工資分配。王洪軍本人的月工資翻了一倍達到6000多元,1992年他剛入廠時,月薪只有230多元。2008年,王洪軍不僅成為中國第一位榮膺國家科技進步獎的一線產業工人,而且吉林還推薦他擔任“奧運火炬手”,表示要“用振興民族汽車工業的雙手”來傳遞奧運圣火。
沿著這個思路繼續觀察下去,會發現一些更能知微見著的細節已經出現在社會各個方面:
2006年,展現各行業工人風采的中央電視臺節目《狀元360》成為周播欄目,并被重點扶植;2006年,中等職業學校學生寒暑假購買火車票與大學生享受同等優惠;2007年,中等職業學校學生資助政策體系確立;2009年,沈陽鼓風機集團工人楊建華獲得國務院特殊津貼,技工進入國務院特殊津貼選拔范圍成為制度。
中國正在進入到一個藍領精英的時代。不過,與90年代以前相比,產業工人重獲尊重,不是由于其身份而是源于其個人的技能與價值。
工人60年流行語
“一天等于二十年”
出處:大煉鋼鐵時的口號。當時提出,從1958年8月到年底的4個月內,要把我國的鋼鐵產量翻一番。
點評:如果你知道了什么叫土法煉鋼(老百姓將自己家的鍋砸了,用得到的廢鐵去煉鋼),你就知道了鋼鐵是這樣煉不成的。
“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學大寨志,長大寨風,走大寨路,建大寨田”
出處:1964年以后,中國各地出現的口號。
點評:大慶精神和大寨精神,應該成為新時代的民族精神。
雙向炒魷魚
出處: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現,本是海邊人的比喻,指不僅企業可以解雇員工,員工也可以自己辭職“解雇”老板。
點評:改革開放以后,廣東省外資企業、私營企業開了“雙向炒魷魚”的先河。這種如今司空見慣的事情,在剛剛改革開放的初期,卻爭議極大。
爛光不如賣光,賣光不如送光。國有企業就是冰棍兒,您不搶吃就化掉了
出處:形容國企改革的民謠。90年代初,山東諸城市委書記陳光一舉賣掉全市272家國有(集體)企業,人稱“陳賣光”。
點評:賣光送光沒關系,關鍵是產權所有人同意了嗎?
要用鐵心腸、鐵手腕、鐵面孔徹底砸爛鐵飯碗、鐵交椅、鐵身份
出處:90年代初的一句流行語,坊間俗稱“砸三鐵”。
點評:老百姓的鐵飯碗,一砸就碎,而有些人的鐵飯碗則越來越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