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化進程的推進使得大量農民涌入城市,他們懷揣者擺脫貧困的夢想離開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卻只能在城市中從事著最為卑賤的工作。作為城市最底層的社會階層,吃最差的飯,住最差的地方,拿最少的錢。然而,即便這樣,他們還是城市這襲華美的外衣上的虱子。小說《千家橋》中的千家橋就是這群底層人物的聚居地,就在這片眾多農村人用油毛氈、塑料袋等充當建筑材料臨時搭建的棚戶區,每天都在上演著最為平常也最為真實的底層生活。
千家橋因居住人口眾多而得名,在一條藍河大橋上擠著成百上千家來城市打拼的農民,他們為生計而忙碌,大多依靠撿垃圾維持生活。小說就以弟弟楚金考上重點大學,按照姐姐留下的地址進城到千家橋尋覓姐姐開始。二十出頭的劉楚玉已經進城三年了,支持弟弟上學成為她生活唯一的目標。很難想象她對弟弟是一種怎樣濃烈的感情,這種感情可以讓一個最美好年齡的女孩子干著最卑微的工作,為了給弟弟多賺錢,她可以放棄干凈、體面的工作,每天與垃圾為伍,吃飯店中城市人剩下的飯菜。姐弟兩人在弟弟考上大學之后重新相逢,隨著楚金的到來,兩人開始共同經歷底層人物的卑微生活。
身為社會底層的進城農民,無論在實際生活還是話語表述上都表現出明顯的弱勢。在很多關于底層人物的寫作中,敘述者不免會跳出來為底層來代言,底層的艱難、受歧視等等都被敘述者強化、突出,此類寫作中的底層人物都在生活重壓下痛不欲生。所以,當前的底層寫作似乎只是敘述者一廂情愿的虛張聲勢。然而《千家橋》這篇小說卻給我們帶來了底層寫作中少見的形式,小說中鮮能尋覓到敘述者的身影,從文體上來看,這篇小說甚至可以被稱作對話體,隨處可見的對話經由底層人物口中講述,而且絕少苦難式地煽情。對話平淡無常,但城市隨處可見這樣的人,他們說著最平常的話,卻體驗著最艱辛的生活。他們沒有表現的痛苦不堪,雖然殘酷的城市生活可能隨時把他們壓垮。
在《千家橋》這部小說中,隨處可以體驗到向本貴先生對于“聲音”的敏感。在弟弟楚金沒有進城之前,我們無法聽到楚玉的聲音,甚至對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弟,也仍是無聲表達自己的情感。當楚金找到了姐姐之后,他們開始彼此對話,似乎這時他們有了自己的“聲音”,然而這聲音卻被諾大的城市所吞噬:他們苦苦哀求保安讓他們進小區拾破爛卻被當作耳旁風,甚至遭到威脅;楚金花了五十塊買到的舊報紙保安認為是偷來的,任憑他如何解釋都無濟于事,只有城市人出面才為他解圍,“要不是他(吳教授)做證明,我是決不讓你把這些東西挑走的。”;城管隊的要整頓千家橋,任憑住在那里的農民如何求情都被迫限時搬出;楚金、楚玉被誣陷抓入公安局,盡管他們有周姨做時間證人,但他們所說的一切都遭到了質疑。底層人物和城市完全沒有對話的可能性,他們所有的“聲音”都不過是自言自語,在城市中,底層人物沒有任何發言權,“人微言輕”在底層言說達到了極致。小說中底層人物的言說越豐富,越被城市所輕視,二者形成的張力所帶來的震撼要比敘述人越俎代庖的代言強烈的多。
在小說的結尾部分,似乎中國傳統的大團圓結局主宰了作者的創作,甚至連情節模式上也并未能超越傳統小說的巢臼。伍局長這樣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出現解決了所有的問題:楚金能按時去大學報到,楚玉也被局長安排了公安局做固定的工作。然而,小說在結尾部分對仍然沒有放棄對“聲音”的安排:“劉楚玉和劉楚金聽到伍局長這么說,嗵地一聲跪倒在地,痛哭失聲,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劉楚金沒有說話,他只是重重地點著頭,淚水早就染濕了他的臉面。”城市的力量在這時到達了極致,它可以輕視底層的話語,甚至可以主宰底層的話語,當它以一種恩賜性的力量降臨在底層人物的生活中時,就強大到足以湮沒一切底層話語的程度。
百年來的文學一直都沒有放棄對農民進城的敘述,農民進城后的命運也隨著時代發生著深刻的變化:阿Q進城轉了一圈后,回到未莊竟然革命了,連趙老太爺都恭敬的叫聲“老Q”;陳奐生進城后,體驗了一把旅館的先進生活,這成為他借以炫耀良久的談資;然而現時代當楚金、楚玉以及無數的農民進城后,他們卻淪為了最底層的人群,他們完全為城市所排斥,但為了微薄的收入卻情愿忍受這種排拒。象征著先進、現代的城市已經越來越不能容忍農民的到來,雖然整個城市的運轉離不開這些底層人物的努力,但他們卻始終不能為城市所接納,即便他們可以自我言說,在城市仍然缺乏立足之地。向本貴先生的小說《千家橋》有意規避敘述人的代言,而讓底層人物自己說話,擺脫了底層寫作的代言模式,彰顯了底層自我言說的無力感,恰于此深刻地表現了對底層人物的悲憫情懷。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