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十九歲生日,我永遠忘不了在悶罐火車廂里聽著車輪和鋼軌哐當哐當的響聲度過的那個特殊的生日。我們那個縣一共招了百余人,還有鄰近縣城里的年青人,有好幾百人,像牲口一樣被裝進這種悶罐車廂里。整整一夜,我幾乎沒有合眼。那滋味后來在我出差坐軟臥時還會想到,從而慶幸自己逃離了那種非人的生活。千里之行,一路上沒有在任何車站停靠,火車像一個發怒的野獸一樣,發瘋似的狂奔。這是一趟神秘的專列,又像戰爭年代里常見的那種軍列。第二天,當日光從那僅有的一扇高高的窗口和一指寬的門縫鉆進來的時候,我們才從絕望里蘇醒過來。大伙都擠到門縫前,向外張望著。門口的人告訴我們后面的人,他們看到了什么什么。其實,不過是廣袤的原野和偶爾閃過的房屋、河流和樹木,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天放亮時,火車終于累趴下了,喘著粗氣停在了一個小站,也就是終點站。站牌上寫著“湖西”兩個字,已經破損得難以辨認。十來輛解放牌汽車已經趴在那里了,礦上的人坐在駕駛室里,我們站在后面的車廂上,車一開,風吹在臉上真舒服,我差點兒流下淚來。我原來擔心會死在悶罐車廂里,沒有想到,我沒有“站著進去,躺著出來,” 而且正向著我們天堂般的生活進發。
大卡車拉著我們這些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熱血青年一路往北開去,穿過村莊、集鎮和房舍、河流,漸漸地,眼前的景象荒涼起來,越往北行,人煙越稀少。一個半小時后,我們被拉到了湖西煤礦,當車子開進煤礦的大門時,我們看見在插著彩旗的廣場上聚集了一些身穿深藍色工作服的男人,清一色的漢子,他們立刻燃放了鞭炮,那響聲在空曠的場地上比老鼠磨牙的聲音響不了多少,只看見一些藍色的煙霧,眨眼就不見了。那些人敲響了手里的鑼鼓,這讓我很激動,我看見身邊我的老鄉郭發達的臉上放光了,比我們任何人都要熱血沸騰。讓我們身上正在持續的激動突然消失的是不遠處晃晃悠悠飄過來的黑乎乎的身影,“遠看是個討飯的,近看是個挖炭的”,說的就是礦工。那些人走近了,我們的心涼了半截。他們是剛升井的礦工,和原先看過的照片差不多,衣服是黑的,臉是黑的,只有牙齒和眼睛是白的。
我被分到了采煤二隊。最初的騷動沒有持續多久就像一陣風似的刮過去了,當我們熟悉了井下的工作和煤礦的日常生活后,心就像一潭死水那樣平靜了。井下的活沒什么說的,苦不說,還有巨大的危險。仿佛為了證明這一點,一起并不大的瓦斯爆炸事故在我們到達湖西煤礦一個半月后的一天發生了,死三名礦工。隨后,采煤一隊有兩個新工人率先做了逃兵,他們不辭而別,回原籍去了。郭發達沒有走,郭發達對我說,在井下,只要你小心翼翼地干活,不違章,倒霉的事情就不會找到你。我同意這一點。再說,回去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我處處小心,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格外重要——我可不想在沒有結婚前就成了冤魂。我一邊虛心向師傅請教,換取大家的好感,一邊想著如何擺脫井下的生活,畢竟我有遠大的理想,當個礦工并非我的全部理想。我知道,在煤礦,就算不出事故,好胳膊好腿地熬到退休也不會有什么前途的。讓我留下來的原因是郭發達的走運對我形成的誘惑。郭發達的名字仿佛給他帶來了好運,他剛到礦上不久就發達了,先在掘進隊當團支部書記,又過了兩個月,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去了湖西礦團委當上了副書記,他升得太快了吧?像坐火箭一樣。這讓我想了許多,甚至想到今后回老家我這個挖煤的如何在鄉親們面前抬頭?總之,郭發達的事大大地刺激了我的神經,也鼓舞了我的斗志,我決心在礦上好好干,干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業來。
不久,我就發現了把自己從地獄里解救出來的門道。在采煤二隊的職工中有一半以上是文盲,能識字的也是鳳毛麟角,許多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于是,那天晚上我只不過比平時晚睡了兩個小時,就炮制了一篇散文,第二天就寄到礦工報編輯部了。大概過了三天,也可能是四天,最多不超過五天,我的文章就在礦工報“礦燈”副刊登出來了。編輯絕對是個好人,直到現在我還感激他,因為他在我的文章后面注了一行黑體字:(作者單位:湖西煤礦,該篇是處女作)。就因為這幾個字,礦上宣傳科科長才順藤摸瓜地找到我們采煤二隊的隊領導,立馬要借我去宣傳科幫忙。隊里這才知道我是個人才,哪里肯放我走?為了阻止宣傳科把我挖走,也為了顯示他們重視人才,隊里第二天就讓我干辦事員了。我覺得這是我邁向成功的第一步。
辦事員不下井,卻拿著下井工資,工作嘛,只是坐在辦公室里,寫寫總結、做做臺帳什么的,沒有黑暗,只有光明,沒有危險,只有安逸。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所以沒有停止寫稿,礦工報上除了經常能見到我的散文,還有我寫的新聞作品。散文是寫自己,新聞是寫別人,我知道它們的區別。我寫我們的隊長、書記、副隊長和我們勞模的風采,寫我們采煤二隊無私奉獻和特別能戰斗的傳統,寫礦工兄弟“我是煤,我要燃燒”的精神風貌。我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不能老呆在采煤二隊,我要去機關,雖然不能像郭發達那樣威風,至少也要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過著“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的上等人生活。宣傳科的那幾個筆桿子登在報上的東西我看過了,不怎么樣,比我差遠了。我想起了項羽“彼可取而代之”的話,我甚至想,總有一天我會離開湖西礦,調到礦務局機關里去。就像下棋一樣,這只是第一步,還有第二步,第三步。我甚至不把郭發達當一盤菜了。
正當我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時候,生活卻和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像一個旅人,在趕往目的地的時候,被路邊的景致迷住了雙眼而忘了自己的任務,甚至迷失了方向。我這樣說并非危言聳聽,當時我就是這個狀況。
誰都知道,在煤礦,有句最流行的話,叫“安全為天”,安全是天大的事兒,其他都不算什么。這話多少有些不夠全面。煤礦的安全固然重要,出了事故就得死人,人命關天,當然是大事。但我為什么說“安全為天”這話不夠全面呢?因為煤礦的大事不止這一件,還有一件大事,比如“性”,現在我們可以公開地談論這個字眼兒,而在我們那時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我到了湖西煤礦后,就感覺到這是一個最突出的問題。平時好好的人到了井下就莫名其妙地想女人,心里想女人還不過癮,嘴上還要說女人,說得很露骨,很流氓。我是新工人,在心里罵那些人的同時,也常常有一些很下流的想法隨著他們的循循善誘像蟲子似的在身上到處亂爬,怪癢癢的。這對于青春期的我們是再正常不過的,也是十分危險的。升了井,我們愛去礦門口的李香梅開的小飯館坐坐,喝上幾杯。李香梅臉盤好,身段好,手藝也好,她一個人就把我們礦食堂的所有女人比沒了,所以她的生意比礦食堂紅火多了。我喜歡看她的奶子和屁股,我注意到,別的工友的目光也多是在這兩個地方來回掃射。于是,李香梅成了礦工的一道百吃不厭的下酒菜。在煤礦,能見到女人的地方還有燈房和洗衣房,這里的女人多是半老的礦嫂,沒有幾個可以入眼的。除了李香梅的小飯館,還有一個地方讓我們著迷,就是礦北邊那幢探親樓。那里時常有一些女人出沒,陽臺上經常晾著紅紅綠綠的女人胸罩和褲衩,那是一個誘人的所在,讓我們想入非非,睡不著覺。
我雖然干著體面的工作,受人尊敬,可是,這些表面的成績能解決正在青春期的我身體方面出現的問題嗎?下班了,家在當地的工友們都回家了,他們的女人在家里等著他們,她們長得也許對不起觀眾,可她們到底是女人,有女人該有的一切,她們可以把豐滿的身體獻給我的工友們,我的工友們是快樂的,因為他們每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女人,而我的女人在哪里?每逢星期天,我就特別孤獨。喜歡自己躲在房間里,從窗簾的一角向外窺視。外面是一條窄窄的小路,有路就有人行走,我專門盯著女人看,我固執地認為,女人最好看的地方就是屁股。那些女人沒有一個臉盤長得好看的,但她們的屁股好看就行,能讓我興奮。這時,我容易想到李香梅,可在我的眼里,她是一個輕浮的女人,可以把她的美獻給所有前來就餐的任何一位客人。我還會想到燈房的劉嫂,她是那些女人中最年輕也算最耐看的一位,但我似乎還不甘心“娶”她為妻。我又想到宣傳科那位播音員,她姓什么我不知道,有時聽她念我的稿子,她的聲音很好聽,可是有一回我見到她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原先由聲音帶給我的對她的良好印象與她本人粗糙的長相聯系起來。突然,我想起了她,她是誰,從哪里來,叫什么,她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見過她一次,就迷上了她。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女人。
她年輕,漂亮,身材也好,是我喜歡的豐腴,她的臉色呈現出健康的光芒和笑容,臉上洋溢著母性的慈善和溫柔。我只是與她擦肩而過,但只那么一瞥,她就讓我臉紅心跳,不得不掩飾自己匆匆逃離,我弄不清這到底是為什么。她像一泓清澈的泉水,讓我想起了故鄉的親人和兒時的溫馨場景。她像一個謎團,引誘我去探究其中的奧秘。她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露著嬌態,散發著無比的芬芳。而她的一切都不屬于我,它只屬于另外一個其貌不揚甚至有些委瑣的男人。那個男人我認識,是炮采隊的放炮員。他的老婆來礦上看他來,那小子便不再住集體宿舍,而是正大光明地住到探親樓里去了。瞧他那個得意樣兒,讓人嫉妒得要死。他能不得意嗎?那樣好的女人白天給他做吃的,晚上陪他睡覺,隨他擺布。一想到那個美人兒被一具粗魯的身子壓在下面我就不寒而栗!那些夜晚我是在失眠中度過的,我還沒有經歷過性生活,無法想象他們熄燈后的具體內容,這讓我焦慮,又讓我更加瘋狂地想象。有一天早晨我從夢中醒來,竟發現枕頭是濕的,夢里,我哭得一塌糊涂,悲痛欲絕。
記得那是九月中旬的一天,還是個清靜的周末的下午,我接近了那幢樓房,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踩點。樓房后面是變電所,里面有個年長的門衛,我和他聊了聊,說隨便轉轉。我轉到一扇小門前,看到變電所的圍墻和樓房間有一米多寬的過道,里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當晚,天上飄灑著濛濛細雨,我來到樓房前,只有幾扇窗戶里亮著燈光,我從樓的西側轉到樓后面。放炮員和他漂亮的妻子住在一樓的東側,我要經過堆滿破爛的那條過道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必須格外小心,不能碰到任何東西,不能發出一丁點兒響聲。那過道也就是十來米的距離,可是對我來說,就像二萬五千里長征,翻山越嶺,走得異常艱難。憑借微弱的燈光,我極力辨認著腳下的路,躲開一切障礙物,往那扇神秘幸福的窗口逼近。燈光透過窗簾射了出來,在地上分割成具有裝飾意味的圖案,我希望燈光能強烈一些,照亮我前進的道路;又怕它們過于明亮而讓我的身影暴露在別人的視線里。有的時候,我幾乎無法越過眼前的障礙,止步不前的我絕望地望著那扇窗口發出的燈光和燈光里細密的雨絲,真想退回去。不過,我的腦海里及時涌現的她的模樣又平添了我身上的勇氣,有一只無形的手把我往那扇窗口拉過去,又有一個甜美的聲音在向我發出邀請,我最終還是成功地越過了那個障礙。當然會不可避免地碰上什么東西,那東西是個空易拉罐或者摞在一起的瓦片,它們在寧靜的夜晚發出了夸張的響聲,這種響聲在我的耳朵里被成倍地放大了,有炸雷的效果,驚出了我一身冷汗。我迅速停下來,機敏地觀察周圍的動靜,當確認沒有危險、我的擔心純屬多余后才繼續前行。我的腳會因碰上尖銳的不明物,劇烈的痛感幾乎令我叫出聲來。我咬著牙,堅持著。我想到了兒時翻墻去工廠捉蟋蟀的情形,不管在瓦礫中還是在臭水溝邊,為了捉住一只蟋蟀,往往要等候半個小時或者更長時間。蟋蟀很容易聽到你的腳步聲,因為大地的輕微震動它都能感受到。聽到腳步聲,它就不再叫了,這時,你要和它比耐力,等它熬不住了再叫時,你才能辨清它所在的確切位置,這樣,你的堅持就有了收效,你就可以順利地下手了。如果不是這場雨,估計這里會散發出垃圾的惡臭味。蟋蟀們的叫聲已經絕跡,如果它們此時正在此起彼伏在叫著那該多好,萬一被人發現,我可以找到正當的理由,告訴他們,我正在捉蟋蟀……
我真不知如何描述那段艱難的歷程。那個女人像一塊神奇的磁鐵,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拉向她的身邊。我勝利了,我戰勝了惡劣的天氣,戰勝了無處不在的恐懼,一句話,戰勝了自我。終于摸到了那扇窗戶前,那片桔黃色的燈光溫暖了被雨水打濕的我的身子,溫暖了我孤獨的心。我知道我和她已經相距很近了,如果單從空間上講,她睡在床上,我可能就站在床邊。想到這些,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窗戶上貼著白紙,幾乎阻擋了我的欲望,終于,我在那上面如愿以償地找到了一個小洞,這是一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小孔,但我想,它是仁慈的上帝專門為我準備的,它是我的目光抵達另一個世界的通道,我簡直要流下眼淚來了。我克制住自己,屏住呼吸,把眼睛貼近窗戶上的小孔。我看見的位置正是床上,確切地說,是床上的一張花床單。這張雙人床靠著窗戶,床上的一切盡收眼底。但孔小,觀察的面積十分有限,如果里面的人不活動,只能看見人體的極小部分。由于太小,我無法辨別到底是人體的哪個部位。仔細辨認,我看出來了,那是她的大腿。正是秋天,她極有可能只穿了一條花褲衩。她身體上的這一小部分讓我的視覺受到了一定沖擊,心里立刻有了一種滿足感。我聽見里面的人在講話,但講的什么聽不清。謝天謝地,只要他們不熄燈,我就可以有所收獲。不過,我發現里面的人說話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似乎有些懶洋洋的。我來得比較晚,因為來得太早人們還沒有休息,我看不到想看的精彩內容,也容易暴露自己。這時大概已經十點多鐘,難道他們的節目已經表演完了?
正想著,突然我的頭頂有響動,三樓的一扇窗戶被打開了,我嚇得趕緊蹲下身子,“嘩”的一聲,水從天上潑了下來,砸在我身邊的地上,濺了我一身。窗戶又“呯”地關死了。
我聽見屋里有人說話,又把臉貼過去,我看見那個女人了!她下了床,然后就不見了人影。接著,我聽見了一陣熟悉的聲音,仔細一想才確認了,那是女人撒尿的聲音,嘩嘩直響,有些急促。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我可能很小,所以我雖然是男孩卻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女廁所,所以那個說笑話的女人沒有在意我的在場。她嘲笑另一個女人,因為那個女人的尿尿得很急促,聲音是嘩嘩的,她就說那個女人,說她頭天晚上讓她男人“捅”過了,才尿得這么歡暢。此時,屋里的那種聲音對于我來說像天籟一樣動聽。但我也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屋里的女人被“捅”過了嗎?果然,我的猜測應驗了,不多時,屋里的燈光熄滅了,我的快樂隨著燈光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又想起了兒時捉蟋蟀的情形,于是站在黑暗里等待,想聽到下面有什么動靜。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男人似乎打起了鼾聲,我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困倦,我知道,該回去了。
回去的路更加艱難,因為又有幾扇窗口的燈光早已熄滅,路變得更黑了。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水順著我的臉像小河一樣往下流淌上。我希望雨下得大一些,最好風雨大作或電閃雷鳴,那樣我制造一些響聲人們就聽不到了,就算聽到或許會誤以為是風雨所致,可以忽略不計。綿綿秋雨,沙沙沙地下著。少得可憐的滿足感不能對我疲憊的身心形成安慰,想回到房間的渴望此時顯得格外迫切。由于來時有了經驗,對地形也熟悉了,所以我順利地回到了我的房間,把濕衣裳剝去,立刻鉆到了被窩里。
第二天,如果我沒有再次遇見那個女人的話,也許我從此不會再去了。可是,事有湊巧,我在去李香梅的飯店吃早飯的時候,見到那個女人在礦門口的菜市場買菜。她正彎腰往秤盤里揀菜,她不知羞恥地把滾圓的屁股撅得老高,我一下子像被擊中了似的,站在原地無法動彈,只覺得身上的血直往臉上涌,伴隨而來的是一陣眩暈和四肢乏力。好像有了感應,女人此時也看見了我,她瞥了我一眼,我努力克制著戰栗,大膽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透著無限的溫柔,立刻有一種熟稔的氣息向你撲來,讓你安寧,讓你平靜。我著魔似的看著她遠去的背景,痛苦在心里轟鳴著。如果可能的話,我愿意隨她遠走高飛,離開湖西煤礦,離開這里所有的人,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行。
當天晚上,天氣很好,月朗星稀,我摸到那扇窗口的過程比頭天晚上要省力多了。那個小孔善解人意,似乎變得大了一點兒,我看見了她的花褲衩和白嫩的大腿。可能是沒有下雨的緣故,他們的對話我聽得清清楚楚。不過那些話都無關緊要,不是我想聽的。只是到了后來,他們準備表演節目了,才做了一些鋪墊。那個平時看上去挺老實的男人,這個時候倒是夠粗魯的,他說了一句工作上的術語:來吧,我要放一炮!你瞧瞧,他這樣幽默。在我聽來,多少有些刺耳。可能這已經成了他們都能聽懂的黑話了,所以女人顯然是聽懂了,就“咯咯”地笑起來。聲音透過窗戶,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我的身上立刻就有了反應。
你白天放炮,晚上還放,累不累呀。這是女人的聲音。男人說,放心,我有的是炮彈。
又是一粗一細的笑聲在屋里回響,然后一起擠到了外面來。
可是,我的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肯定是那個男人罪惡的手拉滅了燈。
都說人是害怕黑暗的,可是,那個夜晚的事情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只有在黑暗中,人才是最無所顧忌、最膽大妄為的。放炮員和他的妻子在黑暗的掩護下多么放肆啊,而他們眼下所做的一切都受到國家法律的保護,誰也不能干涉。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讓我青春的身心備受折磨。女人在快活地呻吟,床在搖晃中不停地響著。我心跳如擂鼓,喉嚨眼冒火,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此時,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意外,我突然發現墻頭上有一只無家可歸的野貓在黑暗中閃著一雙賊亮的綠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它好像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像一個告密者開始扯起嗓門兒叫了起來。我相信,它的聲音在這個黑夜里誰聽了都會毛骨悚然。我做動作想趕跑它,它卻不為所動。無奈,我只好拾起一塊石頭朝這個可惡的闖入者狠狠地砸了過去,黑暗中,它躲避不及,被擊中了,慘叫一聲倉皇逃竄了。
我再次把臉貼近窗口,里面的動靜似乎小了,漸漸地,任何聲音也聽不到了。我的心情一團糟。屋里黑燈瞎火,我反倒有了一種不安全感,便悄悄離開了那里。
我決心不能再去了,因為去的次數多了,危險系數就大,暴露的可能性也會加大,用礦上批違章作業時愛用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不能設想我被人發現的后果。在工友的眼里,我是一個好人,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受人尊重;在領導面前,我是一個積極要求上進的人。為了實現我的遠大理想,我到單位不久就寫了入黨申請書。事后,我曾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和后怕。再說,我的心里還是有些內疚的,因為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對那個我喜歡的女人也不夠尊重。
不久,礦里出了幾樁丟人現眼的事兒,也阻止了我走向那扇窗口的腳步。探親樓里晾曬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女人的褲衩和胸罩常常不翼而飛,引起了人們的懷疑。礦保衛科的同志蹲守了幾次,輕而易舉地就抓到了嫌疑人。他們從那個家在外地的單身男人的箱子里搜出了一大堆女人的褲衩和胸罩。那個男人是機關某科室的工作人員,平時少言寡語的,誰能想到他會干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兒?結果領了一個記過處分。緊接著,看澡堂的老王又因為偷看女人洗澡被捉,那些蒙辱的女人將他痛打了一頓,竟打斷了一根肋骨。也許是可憐他,礦上沒有給他處分,而是貶到小工廠當門衛去了。這些都為我敲響了警鐘,可是那個念頭并沒有因為我的不去而有任何減弱,相反更強烈了。有點兒像那些野草,越割它們,它們長得越旺。
如果不是遇上了那件事,我極有可能不會再去冒險了。那天,我參加礦團委組織的青年團員下井義務勞動,上井后,我們去洗澡,正好遇到了那個放炮員。我不想看他的身子,覺得它臟,因為它玷污了我喜歡的女人的身子。有人和他開玩笑,說他老婆明天就走了,今天晚上少不了放幾炮。那個放炮員沒有吱聲,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發現那家伙的陽具慢慢地勃起了。發現我在看他,立刻把身子沉到水里去了。我的心里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想到上一次他們給我帶來的刺激,我沒有猶豫就下了決心。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礦上放露天電影,是《鐵道游擊隊》,也許是分別在即,放炮員和他的老婆才沒有去看這么精彩的電影,而是選擇了在房間里銷魂。這為我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天助我也!那條通道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給我造成阻礙,因為前不久的一天,礦團委組織一幫小青年把那里清理了一番,我輕而易舉地來到了窗前。那對夫妻沒有去看電影的原因正像洗澡堂里那位礦工說的那樣,屋里正播放著精彩的“戰爭片”呢。我成了惟一的觀眾,他們倆是非凡的演員。那時的我多么年輕啊,感情那么敏銳,偷窺居然讓我如此激動!如今,面對絕代佳人,我恐怕也不會有這份激情了。
正當我看得津津有味,突然間,我的肩頭被一只手掌拍了一下,這一下幾乎把我拍得魂飛魄散,我差一點叫出聲來。我扭臉一看,幾乎嚇暈過去,只見我面前站著一個男人!定睛一看,是郭發達!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昏暗的光線里,我看見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他什么也沒說,顯然是不想讓屋里的人知道窗外發生了什么,而是對我偏了一下頭,像黑社會大一樣,示意我立刻跟他走。這個動作有著無比的威嚴,直到今天,一想起他這個動作,我還能感受到它當時給我造成的那種心理上的震懾又在我體內某個地方復活了,以至于令我心有余悸。那天晚上,我懷著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順從地跟他走了,他像個警察走在前面,我成了罪犯,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面,我們一同走出了那條狹長的過道。
我讓他看在“一個車皮拉來”的情分上放我一馬,可是,作為礦團委副書記的他還是無情地拒絕了我的請求。不過,他還算手下留情,只是向組織上說了我的情況,并沒有向更多的人披露我的丑陋,我被從輕發落,僅僅是重新回到了掌子面,不再當辦事員,重新當我的采煤工。
那是我人生中無比灰暗的日子,我不知道希望在哪里。精心蓋起的人生大廈頃刻之間就坍塌了。我沉默著,因為我沒有資格再做正人君子,我寧愿別人把我忘得一干二凈。我不怕苦,不怕累,繁重的勞動倒緩解了的思想壓力。我一天天混日子,為了懲罰自己,我盡量不和女人接觸,我不去李香梅那兒喝酒,不跟燈房和洗衣房的礦嫂開半句玩笑。后來,我三十歲時才找到了我的初戀,并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有性冷淡現象,均和這段經歷有關。
放炮員的老婆第二天就從湖西煤礦那幢探親樓前消失了,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我今后還可以看到那個漂亮的女人,因為她的放炮員老公還在這里工作,過一段時間,她憋不住或者那個委瑣的男人憋不住,她還會來的。可是后來,放炮員也一聲不吭地調回老家去了,這下我知道再也見不到那個帶給我快樂和不幸的女人了。
在故事結束前,有必要交待一下郭發達的情況。我倒霉后不久,他當上了湖西煤礦團委書記,后來又到了礦務局機關,當了一個什么處的處長。而我,還是靠了寫作,不僅離開了采煤二隊,離開了湖西煤礦,最終也離開了礦務局。我回到了老家,在市報當了一名編輯。
在湖西煤礦的那些日子漸漸遠去,那是我寂寞青春的時光,是我難以忘卻的歷程,所有的羞恥和榮耀都微不足道了。我知道,處于青春期的我,當時正患有嚴重的偷窺癖,讓我不能自拔。后來一位醫生朋友告訴我,這是一種心理疾病,治療的方法很多,比如認知治療、行為治療、藥物治療、心理升華治療等等,據說行為治療很有成效:讓其手拿美女照片,當他的性趣高亢時,用電擊打、橡皮筋彈擊手腕,或注射催吐劑,造成厭惡的條件反射。這真不亞于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幸虧我及時調整了自己,沒有將自己毀滅在那個偏遠的煤礦。精神的力量是驚人的,人完全可以憑借它完善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當今天我寫這篇小說回憶這段往事時,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郭發達身上的可疑之處。那天晚上,別人都去看電影了,他為什么偏偏出現在了那個地方?與我狹路相逢?為什么他組織礦團委的青年人剛剛把那條過道清理了?我當時肯定被這位團委書記嚇蒙了,他抓住了我的把柄,他可以讓我沒臉見人。我當時什么也沒有想,就乖乖地跟他走了。事情過去這么多年,我一直在自責中生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疑點,今天突然想起來,我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責任編輯維平
作者簡介:
白丁,男,江蘇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在各類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文學評論近百篇。其小說曾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刊登,獲得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芳草文學獎,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蟬蛻》,《愛人》和小說集《無法開啟的門》、散文集《我的太陽》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期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