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可以教育好的。
——馬卡連柯
1
老王在柳林教書二十年,沒人把他與衣冠楚楚、舉止風雅的白臉先生劃等號。他身上的鄉土味并不亞于村夫,穿的咔嘰布衣服,眼睛雖小下巴粗,臉像一塊黃泥土,不長莊稼長滿胡。平日,叫他王師的比叫他王老師的多,人們覺得“王師”二字間加“老”,有些拗口,就把“老”省去了。老王聽慣了,也覺自在。那些石匠、木匠、殺豬匠不都叫某師嗎?老王是教書匠。
老王多年做班主任,很少批評學生。老王不認為自己是學生的老師,他說他只是學生中的一員,閱歷超過學生,有比學生強的地方,但學生也有超過他的地方。為師者何必自詡為師,學生尊你為師,你方為師。
一些家長對老王“師不師”的做法很納悶。俗話說,嚴師出高徒。老王不嚴,學生怎高?“我說,王師,照你這樣教的學生,怕是要鬧翻天哦。”
老王吊著大下巴嘿嘿一笑,便是回答了。學校老師對老王“師不師”的原因作過分析:長相遠古化,不能以形服人,則以情近人;高中畢業教初中,自愧學歷低而攏絡學生,以求認可;無剛多柔的性格與生俱來,對誰都沒脾氣。
奇怪的是,老王的學生卻喜歡老王,學生們似乎忽略了老王的形相。
三年前,老王的學生上了初三,面對學校新安排的突破班級升國重十人大關、有柳中頭號功臣之譽的教師,老王的高足不適應,開學沒兩周,就一撥又一撥到校長府第請愿,要求把王老師還給他們。
只吃娘奶,不要姨乳,怪事。校長弄不明白,老王是怎樣教學生的,他的學生為什么擇老師?校長把老王叫來,看他怎樣給學生說。
老王一出現,學生們就像在迷失方向的夜晚看見了北斗,在痛苦無助的汪洋發現了陸地,不約而同齊聲喊王老師。老王面對學生們噙淚欲滴的眼睛,那是他至死難忘的眼睛,他的心顫抖了,他感激學生在自然而然中把人間最尊貴的崇敬與信任奉獻給了他。校長是要他來勸學生的,可他沒做到。此時,他小眼圈已潮濕,大下巴抽動兩下,一股氣堵在喉管,如果讓聲帶發出聲來,他會哽咽。一個幾十歲的大男子,一個老師,能面對學生哽咽流淚嗎?老王一言未發,轉身走了。
沒辦法,學校只有順應學生,讓老王上初三。也許是一雙雙噙著淚花的眼睛深深觸動了老王,也許是全班學生憋著一股心勁,老王和他的學生度過了辛苦卓異的一年。這一年的收獲似乎過于豐厚,老王的班十七人考入國重,大破柳中最高記錄,老王成了柳中空前的特級功臣。消息傳開,無異于一顆原子彈在柳林鎮爆炸,強大輻射很快穿透每個角落,小鎮僅有的幾條街巷沸沸揚揚。有人私下竊語:“王師有文昌星暗助。”還有人道破老王形相隱藏的天機:“王師眼小成縫為一,下巴大即大,一大是天,王師相貌雖不中看,卻合天意,造化大。”
一天傍晚,有人看見,老王和一位陌生的高額頭從一輛黑色轎車里鉆出來,客客氣氣進了柳林鎮最高檔的餐館柳林酒莊。后來傳言,那位高額頭是市上一所中學的校長,是來柳林挖墻角的,要把老王挖走。過了些時日,老王還在柳林,沒走。一說老王拒絕了高額頭,一說老王土里土氣的形相與“十七人國重”這顆衛星光環的反差讓高額頭十分意外,本來就對老王的學歷心存疑慮的高額頭,最終沒下決心帶走老王這塊并非品牌貨而系土特產的料子。
今天,老王帶著他的本屆學生進入初三,已上個把月課,一輛銀灰色轎車頂著耀眼秋陽駛進柳林鎮。這回走進柳林酒莊的,除了老王、高額頭,還有柳中校長和一個白面中年男子。這個白面中年是干什么的?有人去酒莊打聽,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白面男子是市教育局局長。要知道,柳林鎮是難得有這么大的官到訪的。更讓人吃驚的,這位局長是老王的同學。
下午,當柳中校長與老王在轎車旁雙手緊握,兩雙又紅又濕的眼睛久久相對時,人們明白了,柳林鎮將失去老王。老王要調走了,要到市上那所對他覬覦已久的中學教書去了。這個老王,這個王師。
秋季開學第一個月,局長大人親自出馬突調老王,這很反常。上天怎么莫明其妙掉餡餅,而且直端端掉在老王手心里?
市上的實驗中學是全市頭號初中。一周前,該校九年級五班班主任侯老師,一氣之下用巴掌教訓了桀敖不馴的學生卿靖。市教育局得到卿靖的舉報,很快查處,侯老師被調往黃石岡。
誰做九·五班班主任?校長徐進之把自己關在辦公室,用高額頭里儲藏的思維細細過慮全校每一個教師,卻沒發現一個合適的,于是,就請求局長給人,并提出物色的人選,其中一個是老王。
聽了徐校長的匯報,局長馬云路下意識點點頭:“這個王大一,最大優點就是能容人。”
2
實驗中學安排老王暫住賓館。晚上,老王一邊品苦丁茶,一邊備課。原實驗中學侯老師登門造訪。他一臉憔悴,談話間,突然下跪相求。老王大驚,忙扶他起來,責備他,一個教師怎能隨便下跪于人。
“王老師,我還是教師嗎?”
“你怎么不是教師?局里不是安排你去黃石岡學校教書嗎?”
“哪是安排,那是發配。黃石岡學校沒一間像樣的房子,遇上旱天,吃水都要去幾里外挑,我能帶老婆女兒去那里嗎?”侯老師哽咽起來,“王老師,幫幫我吧。”
“我,幫你?”
“你與馬局長是同學,幫我說說情,把我安到錦江郊區,哪怕村小都行。”
老王的心酸得作痛,他能幫人開后門?他能為侯老師做的,只能是說幾句勸慰他的話。侯老師錯把泥腳當佛腳抱了。
老王給侯老師沏一杯苦丁茶:“有人說,教育事業是鑄造陽光靈魂的事業,教育境界是最崇高的境界,贊譽教師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最突出的人群。我認為,教育工作就是一杯苦丁茶。”
送走侯老師返回賓館,賓館門前一群人鬧鬧嚷嚷。其中兩個黑臉,一個大些,一個小些。大黑和幾個少年對小黑拳腳相加,小黑招架不住,卻不逃跑,困獸猶斗。衣著像女士,容貌是女生的一個瓜子臉哭喊著央求他們別打。老王沖向腳林拳雨,不停地喊,不能打人!不能打人!拼命將二黑拉開。大黑把老王當成小黑的援兵,向老王大打出手。
巡警來了,一撥人被送進了派出所。警察對二黑大發雷霆,訓斥“黑牛”、“大鼻熊”屢教不改,說他們人皮還沒長伸,就為小狐貍精爭風吃醋。接著批評臉上有血跡的老王,一大把年紀了,還攪在小青年堆里打群架,不成體統!老王解釋,說他是勸架,不是打架,他是實驗中學的教師。
“實驗中學的老師?”警察打量老王,“做什么的?”
“九年級五班班主任。”老王一點也不含糊,直截了當回答。
那個瓜子臉看一眼老王就竊笑。警察的目光劍一樣刺向老王的小眼睛,眼光由懷疑轉為憤怒:“這兒可是派出所,你蒙誰!你認識她嗎?”警察指指瓜子臉,“她就是實驗中學九·五班的顧思嫻,人稱小狐貍精。你認識他嗎?”警察又指著小黑,“他就是實驗中學九·五斑的龐文淵,大名鼎鼎的大鼻熊。”
老王驚愕,小狐貍精顧思嫻他不認識,那個臉黑鼻大的大鼻熊龐文淵倒有些眼熟。“哦,警察同志,我剛來錦江,明天才到班。”
見老王的小眼睛認真地微笑著,警察將信將疑,拿起電話就撥。與徐校長通完話,警察面帶微笑和愧色,握住老王的手客氣地道歉。
從派出所出來,老王認出了龐文淵,他是柳林鎮鎮長的外甥,前年轉到柳林,不到半月,踢球砸爛校長辦公室的窗玻璃,又悄悄轉走了。
已是午夜時分,老王把兩個學生送回家。顧思嫻的父母沒在本市,她由三姨照管。龐、顧兩家同一個小區。看見龐文淵上了樓,老王靜下心來,點一支煙,欣賞都市夜景。
突然,龐文淵大聲呼叫:“王老師,救救我!救救我!”
老王心里一驚。在龐家亮燈光的窗口,一個人抓住龐文淵,“啪!”一巴掌。響亮的回聲摻雜在怒斥和呼喊聲里,把夜晚的寧靜打破了,把老王內心的寧靜攪碎了。老王扔了煙,向龐家奔去。
3
太陽還沒出來,東方一抹紅霞。那些背著書包,一臉稚氣,個頭跟成人差不多的中學生,從四面八方,匯入錦江市實驗中學。城市學生與農村學生就是不一樣。城市學生,家庭條件顯然好得多,穿戴、膚色和眉眼間透出的氣質都告訴世人,他們是城市派,是現代青春的主人。
上課鈴響了,老王額頭貼著紗布巴去上課,走過九年級廊道,各班教室里秩序井然,氣氛寧靜而緊張。畢業班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學生已泅過八年級那條混沌的河,上岸了,清醒了,開始從懵懂走向理智,為人生定位了。
前面就是九·五班教室,這里一片喧嘩。這個班已有一個多星期沒班主任。羊群沒頭羊也會亂,何況活力四射、性情張揚的少年?老王從后門進教室,幾個學生還沒入座,桌椅擺得有些亂。老王又看人,又看物,像劉姥姥逛大觀園,很是異樣,試圖把教室里一切盡收眼底。他沒吱聲,到了講臺前。
教室里出現個形相幾乎屬于異類的陌生人,學生們的注意力集中在老王身上。有人問老王找誰,老王說他不找誰,他要找一把鑰匙。學生們茫然,老王就提高聲音,說他要找一把為九·五班的同學們開啟心扉、打開理想大門的鑰匙。一個學生問老王是不是九·五班新任班主任。老王夸他思維敏捷。
“是的,我姓王,叫王大一。從現在起,我就是錦江市實驗中學九年級五班班主任,你們的語文老師。”
“聽你這口氣,好像來我們九·五班,你很得意。”
“當然。實驗中學九·五班,我早有耳聞。這個班的學生,干部和知識分子的子女多,教養好,個個聰明,人人上進。懂禮貌、守紀律是你們最值得稱道的優點。”
學生們你看我,我看你。有的點頭,有的搖頭。沒入座的全入座了。
“王老師,聽說學校保安不讓你進校門,說你不像老師,是嗎?”
“是的。”老王嘿嘿一笑,“沒辦法,我這塊黃土臉是爸媽給的,有點對不住同學們。請多包涵。”
學生們嘻嘻嘿嘿一陣笑。老王問那位發言學生的名字,他回答,秋浩然。
“秋浩然,這名字不錯。金色秋天,洋溢著浩然無際的豐收喜悅。希望你迎來自己人生歲月的金色秋天,也希望同學們迎來我們九·五班碩果累累的金色秋天!”
一陣掌聲。
一個學生咧著嘴站起來,問老王臉上那塊紗布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人打架了。瓜子臉顧思嫻就罵卿歪嘴傻,說王老師是柳林的,怎么會來錦江打架呢。秋浩然告訴同學們,柳林有個奇才老師,人長得怪眉怪眼的,教書卻很有章法,比孔圣人差不了多少。他教的班,上學期奪得全市季軍。有人就問老王那個奇才是不是他。老王看著學生,沒開腔。學生也看著老王。而后,老王略一嗤笑,說:“什么奇才,土包子一個,哪能與孔子相提并論,別吹得太神了,氣球都被吹成地球了。”
“哇——真是王老師啊!”
“我們九·五班有希望啦!”
噼噼啪啪,一陣掌聲飛出教室。掌聲是贊許和歡迎,是希望和信任。教室里有了掌聲,桌椅在不經意間擺整齊了。
老王是在掌聲中結束他來實驗中學第一堂課的。下課后,他走出教室,黃土臉神采飛揚,兩只小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放射出明亮得意的光芒。
有了九·五班的掌聲,有了老王臉上的喜氣,這一天,實驗中學的一些辦公室就多了有關老王的話題。
老王這個土生土長于偏遠山區的鄉巴佬,有何能耐調進城?教師們揣摩、議論,單憑“探花”的榮耀,是不可能進城的。看老王那窮酸相,要他拿出五萬八萬,也是不可能的。后來,有人打聽到老王與市局局座的同學關系,教師們恍然大悟,對老王頓生敬畏。皇帝座側的太監都高人一等,局座的親信,誰敢冒犯?無論別人對自己親近還是疏遠,老王都不在乎。他從沒因別人好惡改變自己,老王就是老王。但他清楚,他必須在九·五班這塊領地創造讓人認可的成績。
4
卿靖、謝致興、熊兵號稱九·五班三人鐵桿團。他們早就沒心思讀書,整天泡在班里,乖乖地陪別人,還被人管著,那算什么,廢物!成績差就不說了,那是爸媽沒遇好,被人認為廢物,被人管來管去,他們不干。他們要在人前證實自己不是白癡,讓人認識到他們不僅活得有板有眼,而且也有能力治人。
老王到任班主任未滿一個月,九·五班掛牌不翼而飛,出現在徐校長辦公桌上。掛牌背面歪歪扭扭寫著:“堅決要求徹消九·五班”。龐文淵知道此事是鐵桿團干的,向老王告了密。
老王立即實行幫后行動,與包括鐵桿團在內的十來名后進生促膝漫談。從紅巖渣滓洞的英魂,談到紅旗下的少年誓言;從鑿壁偷光,錐刺股,談到蘇洵大器晚成,范進耄耋中舉。老王以四川李伯清散打式侃侃漫說,不在于要這些學生聽懂什么,而在于吸引他們的聽力。當這些學生完全進入談心會的氛圍時,老王才引入主題,讓學生暢所欲言,談面對畢業的感想,談學習中的困難。十來個學生圍坐在老王身邊,沒輕視與不敬。學生的話匣子一打開,就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苦衷倒了出來。還有人編了順口溜。
數學123,腦殼都憋爛。
英語ABC,難記又難寫。
史地理化生,科科折磨人。
老師刁難我,我跟老師火。
爸媽打麻將,悠哉我上網。
如此迎中考,成績哪能好?
卿靖一言未發,但他的心思分明寫在右嘴角,那是一絲怨恨。老王試圖與卿靖心靈互動,但他的努力沒奏效。
鐵桿團仍在行動。
上早自習,老王和學生們走進教室。不知誰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王下巴,土包子,九·五班不要你!”
老王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但面對幾十雙驚愕的眼睛,他很快平靜下來。作為教師,有責任心平氣和地處理好一切問題,千方百計為學生營造成人成才的良好心靈空間。此時,老王任何一個細微舉動都被關注,即使說錯一句話,也會對學生的思想產生不良影響。
秋浩然站起來,他是二大組組長,卿靖是他的組員。他安慰王老師別在意,說黑板上寫的不是全班同學的意思,是卿靖和他的鐵桿別有用心亂寫的。卿靖像被撮了一下的蛤蟆,跳起來罵秋耗子胡說。
老王說:“誰寫的不要緊。寫了,也不為錯。想必寫這話的同學對我有意見。王老師很樂意聽意見,你可直接與我談,或把意見寫在教室后面的意見欄里。不過,我喜歡我們班的同學,現在,我是不會離開九·五班的。”
下課后,老王和一些學生出了教室。卿靖興師問罪,和他的鐵桿直奔秋浩然。秋浩然毫不示弱,說卿靖平時來得晚,經常遲到,今天卻來得最早,還與謝致興、熊兵翻窗進教室。卿靖破口大罵。
“不準罵人!”學習委員劉芳指責卿靖。卿靖兇神惡剎撲向劉芳。
“你,干什么!”
“教教你,叫你以后別多嘴!”卿靖一把抓住劉芳胸前衣襟。
“流氓!快松手!”劉芳用力掙扎。卿靖舉手要打劉芳。
“不許打人!”卿靖冷不防被人拽著后衣領一摔,他一個趔趄,還沒回過神來,又被人抓住前衣領,他的王老師出現在面前。
老王把鐵桿團叫進辦公室抖著大下巴一頓訓斥,這與從來就溫和的老王判若兩人。卿靖對老王的訓斥不以為然,像泰然自若的將軍,根本不正視老王,也不低頭,傲岸不羈的歪嘴似乎在說,你吼啊,跳啊,城里的大爺、大款我見多了,你個土包子,從哪個山溝鉆出來的,跟我耍橫,哼!
5
馬局長剛進辦公室坐下,鐵桿團就大大咧咧進來,聲稱要舉報王下巴。
“王下巴?”
“就是實驗中學的王大一!”卿靖舉報老王體罰學生,罵臟話,不修邊幅,抽煙,等等,說王大一不適合在實驗中學教書,更不適合做九·五班班主任,還揚言,如果不把王大一調出實驗中學,他就上告,就找新聞單位曝光。
馬局長表面冷靜,心里卻嘀咕,這個老王,進城才一個多月,就捅婁子了?馬局長向幾個學生表態,市教育局將對他們反映的情況認真核查。
“請問,你是馬局長嗎?”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走進來,后面跟著一群人,十幾個學生和幾個家長使局長辦公室的空間一下變小了。女孩說他們是柳林的,是王大一老師的學生。還說馬局長偏心眼,只顧城里,不管他們山區學生,王老師調走后,他們班月考成績在年級由原來的第一名下降到倒數第二名,降了六個位次。一位家長給馬局長提意見,說馬局長不該在半路上把王師弄走,就是馬局長看上了王師,也該讓王師把柳林這些娃兒帶畢業再說,不過就大半年時間。
面前兩批人,一邊趕老王走,一邊要老王回,馬局長想,難道老王真不該到實驗中學?
下午,在老王與他的柳林學生觀光于大廈林立的街頭、敘情于山水環繞的公園時,錦江市教育局五人調查組悄然進入實驗中學,直接深入九·五班,每個人的臉如同鐵板。九·五斑的學生被一個個叫到會議室詢問。
徐校長猛見市局領導在學校里走動,大吃一驚。不怕皇帝旗鼓大張,就怕皇帝微服私訪。局領導不期而至,肯定是他的學校出了問題。當得知老王被查,他當即就汗毛發直。實驗中學再也經不住折騰了,他也經不住打擊了。處理侯老師,他受牽連,校長前面加“代理”,他無所謂。被全市通報點名處分,實驗中學名聲掃地,差點要了他的命。如果再處分老王……徐校長不敢想下去。
九·五班由調查組一個工作人員守著。學生們先是暗地傳言,后來就議論,聲音越來越大。劉芳哇一聲哭起來,全班就靜不下來了。
“同學們,”龐文淵認為發揮他特長的機會來了,就站起來,“教育局要處分王老師,我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
學生們出了教室,直奔會議室。面對學生質問,調查組無從答復,就通知徐校長保駕護航。學生們見調查組偏向卿靖,個個忿忿不平。他們認為,教育局查處王老師,就是查處九·五班,委屈王老師,就是委屈九·五班的同學們。幾十個學生來到市教育局,一些學生各舉一張紙,一紙一字:“堅決反對查處王大一老師!”
機關大院頓時轟動,不少干部前來勸導學生回學校,可沒一個離開。消息不脛而走,社會上很快傳言:“實驗中學的老師又被處分了。”“學生群體到市教育局請愿。”
在電視臺記者扛著攝像機采訪學生時,馬局長回到機關。看見院里亂哄哄的,他不禁吃驚。學生舉著的標語告訴了他一切。這個王大一,來到錦江怎么就這么招事?這個王大一,怎么就這么受學生擁戴?馬局長向學生們耐心地解釋。
“可是,馬局長,”班長何如說,“即使教育局不處分王老師,調查組到學校調查,也會在學校和社會產生不小影響,對王老師和我們九·五班非常不利。”
馬局長踱了兩步,說:“這位同學說得對,但我們只能這樣做。有人舉報,就得調查,而且必須徹徹底底地查。我們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問題。真金不怕火煉,黨和人民培養了你們的王老師幾十年,相信他會正確對待。也請同學們放心,社會是公正的,一定會給你們的王老師和你們九·五班一個公正結論。”
“不好啦!”龐文淵跑來大聲喊,“卿靖砸爛了課桌,撞倒了陶老師。徐校長趕過來了,要你們馬上回去。”
學生們意識到,今天,他們闖禍了,便奔向學校。緊隨學生的,是肩扛攝像機的記者。
6
老王接到馬局長的電話立即回到學校。徐校長告訴老王卿靖跑了,要他盡快找回卿靖,九·五班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誰都負不起責。老王一頭霧水,他的九·五班出什么事了?卿靖怎么啦?為什么砸課桌?為什么跑?
老王去富貴鳥花園,剛到校門,一個年輕人肩扛攝像機攔住他。
“據了解,你班學生卿靖向市教育局舉報了你體罰學生的行為,對此,你想說點什么嗎?”
“你說什么?”
年輕人把話重復一遍。老王猶如五雷轟頂,幾乎失態。圍觀的人都看著他。雖說長期生活在山區,年輕人肩上扛的什么東西,他知道,年輕人是干什么的,他也知道。他一時亂了方寸,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但他必須鎮定,因為他是實驗中學的教師。
“對不起,我有急事。”老王轉身走了。
來到卿靖家,老王敲了一陣門,沒敲出卿靖,卻把隔壁鄰居敲出來了。老王請鄰居幫忙留意,如果卿靖回家,就給他打電話。聽說老王是卿靖的老師,鄰居就對他很客氣,說該好好管一管靖娃子。
老王又找到卿靖二叔的家。卿靖的二叔一提起侄兒就氣憤,他以為老王是上門告狀的,沒等老王多說,就一股腦數落起來:“那臭小子,簡直不識好歹。他爸一出事,我就讓他住我這兒,什么事都不要他做,只要他爭氣讀書,我當叔的就滿意了。可他經常在外面惹事生非,過不了兩天就有人來告狀,半夜三更都有人找上門來。我和老婆天天都為他提心吊膽,天天都給他講,叫他別進網吧,別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可他不僅不體諒我們的苦心,反而覺得煩,說他在我這兒不自在,要我把他爸留下的錢全給他,自己過。幾十萬啊,王老師,我敢給嗎?我不給,他就天天鬧,居然還到法院告我,說我虐待青少年,犯了未成年人保護法,還說我貪污他的錢。嗨,你看我這叔當的,費力不討好,里外不是人。我管不了,就把錢交給他爸的好友老敬,讓老敬管他。”
老王說,卿靖失蹤了。他一愣,接著撥卿靖的電話,卿靖關機了。他又撥老敬和另幾人的電話,都不知卿靖去向。
聽老王說了事情原委,他又說:“要說尋短見,靖娃子是絕對不會的,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尋短見了,他也不會。那臭小子,心比鐵還硬,比虎狼還狠。不過,他可能惹事。這會兒,十有八九跟黑牛幾個混混在一起,那都是些夜不歸家、爸媽不管的人。”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從卿靖二叔家出來,老王去了卿靖常去的幾個網吧,均不見卿靖的蹤影。他茫然地在街上走,鬼使神差地走進街頭花園。花園里林木茂密,夜色昏黑。雖不能盡情欣賞盛開的菊花,但暗香浮動的境地讓人沉醉。夜色庇護下,每一張椅子上,一對對情侶相依相偎。老王意識到誤入了伊甸園,正要離開,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再聽,是顧思嫻和龐文淵在說話。他們怎么在這兒?哦,今天星期五,不上晚自習。借街面反光,看見他倆雖不像情侶那樣親密,卻挨得很近。龐文淵湊向顧思嫻低聲說什么,大鼻貼耳。老王咳一聲,走到兩人面前,打火點煙,火光照亮大下巴。顧思嫻看見大下巴就喊王老師。老王與兩個學生走出花園,問他們怎么來這兒?顧思嫻說他們也在找卿靖,同學們都在找。同學們知道,如果卿靖出了事,王老師和九·五班都會受牽連。
十幾歲的娃娃操這份心。也許,這就是當今城市學生的特點,有主見,敢主張;有思想,敢作為。他們比成年人更激進、活躍,在愛的沐浴中,釀就了陽光心靈,心靈的陽光照亮自己,也照耀別人。但獨生子女的襁褓滋養了他們任性地兀顯個性的特點,他們容易忽略行為的環境和結果。
旁邊一家商店門口放著一臺電視機,音像不錯,一些人駐足觀看。
“錦江電視臺。本臺記者報道:我市實驗中學學生狀告教師體罰行為……”隨著播音,電視屏幕出現畫面,接下來是記者采訪的鏡頭:卿靖說他被王大一抓出了血痕,衣扣被扯落了。何如和同學們說卿靖耍流氓。卿靖憤怒地歪嘴就罵:“你們都是王大一的狗腿子!他媽的,老子一輩子也不來讀書了!”卿靖向校外跑去。
屏幕上出現老王。因是夜晚,人們沒認出老王。離開那家商店,老王就叫兩個學生回去,又電話通知其他學生停止尋找,立即回家。
不知走了多久,老王累了,就在街邊憩園椅子上歇息。他手托大下巴,呆呆地望著燈光輝煌的街面,腦子里反復出現抓扯卿靖的情景。王大一啊,年逾四十,重于修行,怎么會對懵懂的學生施以武力?干了二十年教育,深諳育人之道,怎么會有如此無奈之舉?王大一啊,你也有不能自控的時候。
黑夜里,驚恐的卿靖,大咧嘴,幾把尖刀逼來,他后退,拼命奔跑,懸崖……老王猛一驚,從迷糊中醒來。夜深了,秋露濕了草木,他覺出寒意,站起來。卿靖回家了嗎?鄰居怎么不來電話?
街上有人叫賣。老王向前走,迎面一個推車賣芝麻餅的喊他。老王定睛看,是侯老師。
“侯老師,你……賣芝麻餅?”
侯老師嘆口氣,說:“我辭職了,老婆不讓我去黃石岡,一時又沒找到工作,就幫人推銷食品。這芝麻餅很香的,來,嘗兩個。”侯老師拿幾個餅塞到老王手里。一股香味鉆進鼻孔,這餅還真的不錯,可老王不想吃,把芝麻餅放回了車里。
侯老師問老王,怎么這一夜了還沒回家。老王就嘆氣搖頭,說在找卿靖。
“哦,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這個卿靖,真是個害人精。你千萬挺住,別落到我這地步。”
7
卿靖怒氣沖沖跑出學校,進了天龍網吧。后來,鐵桿團會聚。為避麻煩,鐵桿團移師郊區網吧。其實,卿靖可以回家,他并不擔心被老王找到,也不畏懼劉芳的爸爸收拾他。長這么大,他還沒怕過誰。可他不想見王大一,不想見同學們,連實驗中學都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回家,那個家回不回都一樣。一個人呆在家里,跟蹲墳墓似的。
謝致興、熊兵被家長護送到學校上課,家長知道卿靖出了事,就對兒子實行非常看管。
沒伙伴,卿靖就覺孤獨,做什么都沒勁。他想離開錦江,可身上沒錢。他開了手機,打電話向敬叔要錢,敬叔同意給,要他自己去拿。他一氣之下斷了電話,又打電話找鐵桿。七拼八湊,謝致興給他送來五十多元。卿靖就罵:“媽的,老子平時為你們大把大把花錢,現在要你們出一把,就把老子當討口子打發。”
沒朋友的日子不好過,沒錢的日子更不好過。卿靖很快陷入萬般無奈的境地。
郊外,秋風蕭瑟,落葉飄零。卿靖漫無目的,走在不知是街道還是×國道的路上,望著樓房與田地交錯的野外,腦子一片空白。
37路車停在面前,他上了車。車在牛角塆停了,他下車不知所然地向前走,監獄出現在面前。看著森嚴的大門,一股涼氣透徹全身,幾乎麻木了他的神經。兩個持槍警察肅然佇立于大門兩旁,目不斜視。
來監獄干什么,他不知道。爸爸就在高墻內。來看爸爸?不,他不想見爸爸,永遠也不想見。
望著監獄大門,他的視線模糊了。兩年前那個痛徹肝腸的情景,鑲嵌在他的記憶里。
冬夜,爸爸從外地歸來,媽媽責備爸爸回來怎么不打個電話。爸爸要進媽媽的臥房,被媽媽拼命攔住,爸爸臉上的笑容頓然消失。媽媽撲通一聲跪下,什么也沒說。爸爸狠狠打了媽媽一巴掌,又一腳把媽媽踹翻。媽媽憤怒,站起來:“你在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就不許我在家里有一個漢子嗎!”
爸爸氣急敗壞:“老子就是有一千個女人,也不許你有半個野男人!”爸爸狠狠踹媽媽臥房的門。門開了,臥房里出來一個高個頭男人。爸爸罵高個頭狗雜種,跑進廚房拿了菜刀。
卿靖驚呼爸爸,爸爸直奔高個頭,揮刀就砍。媽媽撲上去護著那人,媽媽倒下了。
從此,卿靖沒了媽媽,也離開了爸爸。
8
聽龐、顧說有線索找到卿靖,要立即去找,老王猶豫一陣,同意了,但要他們盡快回學校。
龐、顧像得到赦免令,輕松得意地出了學校。為避免遭遇黑牛,他們舍近求遠,來到城邊的歐羅巴舞廳。
步入懸翠掛紫的廊道,他們的心就隨舞曲的節奏跳蕩起來。下午場,跳舞的人比較多。旋轉的五彩光圈和高分貝音樂,會調動每個人的起舞欲望。在舞池,顧思嫻異常興奮,顯然,她身上的音樂細胞遠比龐文淵多,三步和四步都是她帶著龐文淵跳。
龐文淵的心思并不在跳舞,他的舞步有些笨拙。有人撞他一下,他就勢與顧思嫻零距離接觸,他的臉在她臉上挨了一下。雖然那只是一瞬間,可他渾身像觸電一樣麻酥酥的。他看看顧思嫻,顧思嫻依然沉浸在舞步中,沒絲毫嗔怪的意思,他放心了,等待機會再次來臨,他會在她臉上吻一下。
顧思嫻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告訴龐文淵,她在茗苑看見卿靖了,兩人就來到茗苑。卿靖在一個茶間里與幾人喝茶,他歪嘴叼煙,桌上放一疊鈔票。顧思嫻要給王老師打電話,龐文淵叫她別打,說等到散場再打。
“不給夠數,就拉倒。”卿靖說,牛氣堆在右嘴角。
“行有行規,家有家法。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破了我們九頭梟的規矩。事成后才能如數給你。”一個戴蛤蟆鏡的說。
“哼,少給我玩這套。事成后,我還能找到你們?天知道!到時候,要么,我蹲監獄;要么,我從錦江消失。我才不管你什么九頭梟、九頭鳥的,錢少了,不干!”
龐文淵聽得毛骨悚然,蹙鼻而悸。他明白,卿靖要干一件事,那不是好事,他拉著顧思嫻就走。
舞曲又起,舞客雙雙步入舞池。這是三步曲,隨著李谷一清脆甜美的歌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顧思嫻帶著龐文淵翩翩起舞。
舞池里騷動起來,一些舞客亂了舞步或停下來。有人喊,打架了!話音未落,一群人大打出手,闖進舞池,舞池里的人群潮水般分向兩邊。一個少年撞過來,手里攥著一把椅子。是卿靖!顧思嫻驚得渾身哆嗦,挽著龐文淵不敢作聲。
幾人沖過來攻擊卿靖,卿靖掄起椅子拼命亂砸,椅子砸在蛤蟆鏡背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一個大胡腮男人從卿靖身后飛起一腳把卿靖踹倒,幾人一涌而上,拳打腳踢。卿靖沒了招架的力氣,蛤蟆鏡掏出亮晃晃的尖刀,向卿靖猛刺兩下。
顧思嫻一聲驚叫,舞客們也驚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人群一擁而出。
兩個保安來到舞廳,還沒聲張,蛤蟆鏡就晃著血糊糊的刀,聲稱今天這活兒是九頭梟干的,他把刀在一個保安的袖子上翻過來翻過去擦了幾下,又摸出一疊鈔票撒向空中,叫保安打整場子。而后,幾人大搖大擺出了舞廳。
顧思嫻驚魂未定,反應過來,她沖進舞池,抱著躺在血泊中的卿靖。卿靖無力地睜眼看看她,又閉上眼。她哭了,大喊,快叫救護車!龐文淵和兩個保安似乎被喊醒,幾乎同時掏出手機,打了110,又打120。顧思嫻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地用血糊糊的手摸出手機,撥通了王老師的電話。
第二天上午,躺在病床上的卿靖蘇醒過來。警察來了,希望卿靖說點什么。卿靖不想與任何人說話,緘口不語。他能說什么?九頭梟來自何方,幾人姓甚名誰,他不知道,他只同意與他們合伙干一件事,發一筆財,干完就分手,哪管他們是什么人。
夜深人靜,只聽見同室病人的鼾聲。卿靖的視線在病房里移動。病房里三張床,三個病人,那兩個病人都有親人守護在旁,他有嗎?這世上他還有親人嗎?他哀傷地閉上眼。
有人喊他?聲音很低。又喊了他一聲,他睜開眼,一雙小眼睛,一個大下巴,王老師?他怎么在這里?卿靖又閉上眼,睡不著,過一會,又睜開眼。王老師在床前木椅上斜靠入睡。他看著,覺得王老師那張黃土臉并不討厭。半夜三更守在病床邊的,一定是親人,王老師……他想起與王老師作對的樁樁件件,只覺喉嚨發癢,他輕輕喊了聲王老師。
似睡非睡的老王聽見了這微弱的聲音:“卿靖,你……”
卿靖沒想與王老師說什么,嘴里卻冒出一句:“我爸在監獄。”
“哦,我知道。……你想見爸爸?”
卿靖猶豫一陣,搖搖頭,心里卻嘀咕,不想見爸,提爸干什么?王老師辛苦了,讓爸替換?怎么可能。
老王意識到,卿靖想爸爸了。再倔強的人,即使是鐵石心腸,也會思親。
9
監獄廊道上,戴鐵銬的被押囚犯情態麻木,眼神僵死,如行走的木乃伊。一綹目光幽幽劃來,老王覺出幾分熟悉,定睛相視,卻不由寒噤,這是個與他的學生年齡相仿的囚犯。年輕囚犯的面孔是陌生的,但透出稚氣和希冀的眼神是老王再熟悉不過的了,這是老王始終不渝悉心呵護了幾十年的眼神,這眼神,怎么出現在監獄里?怎么如此昏暗?老王目送年輕囚犯,直到他背影消失。
在接待室,老王見到了卿靖的父親卿和。他身板魁梧,滿臉胡茬,呆滯的眼里貯著憂郁。他不認識面前這位其貌不揚的老王。警官沒安排他在接待廳與老王隔窗相面,而特許他們在接待室無障礙交談,已讓他意識到老王身份的特殊。但是,無論來人怎樣特殊,他都冷漠相對,像一墩石柱。他被特殊身份的人提見得夠多了,可沒一人能救他,沒一人能救他的靖兒。他麻木了,沒興趣見任何人,也不想與任何人說什么,只想默默地用自己釀就的苦水浸泡自己。
“我是卿靖的老師。”他聽見坐在對面的人這樣說,某根神經突然被刺激,石墩一樣的軀體震動一下,一綹亮光從幽暗的眼底泛起。但很快,那綹亮光消失了,他的神態又趨于木呆式的憂慮。兒子的老師來監獄找他,能有什么好事,兒子出什么事了?老王把卿靖的事告訴了他,說卿靖很想見他。他愣一陣,長嘆:“靖兒,爸爸對不起你!”隨著頭垂下,身子像沒充氣的皮囊。
監獄批準卿和兩小時離監探親,一名警察便服相隨。不到半小時,警車就進入市人民醫院。
卿和用顫抖的手輕輕推開病房門,接著,一個幾乎哽咽的混重聲音:“靖兒……”
一陣沉寂。突然,哭喊的聲音爆發出來:“爸!”
卿和從病房出來時,眼圈很紅,緊緊握著老王的手,相視無語。他請求警察午飯后再回監獄,他要請王老師吃飯。警察電話請示領導,同意了。
老王的家人都被請到清波亭大酒店,卿和的弟弟和老敬也來了。餐桌上,卿和不勸酒,只埋頭吃飯菜。卿和設宴謝師,卻不言語,警察好生奇怪,正納悶,卿和站起來,拿出一串鑰匙,恭恭敬敬遞到老王面前,說這是他家的鑰匙,請老王收下。老王詫異,不知何故。
“王老師,從今天起,我把我的家托付給你,請收卿靖做干兒子。”老王還沒反應過來,卿和接著說,“靖兒說,你們在租房子住,就別租了,也別買房子,錦江的房子很貴。你們就住我家吧,一直住下去。四室兩廳,靖兒一人住,太浪費。我這輩子,不知能不能出來,就是出來,我也有房子住。”
見王老師要推辭,卿和又說;“這也是靖兒的意思,請別推辭。我很擔心靖兒,如果沒人管,他走錯路,會出事的。”
老王作為教師,關愛學生天經地義,可要認學生為干兒,就有些匪夷所思。應該說,老王把自己的學生都視為兒女,何須再認干兒干女?
鑰匙實實在在塞在老王手心里,老王還拿不定主意。在場人都勸老王應允。老王想,也好,認卿靖為干兒,關系更親密,便于溝通,這對幫助卿靖很有利,就答應下來。
告狀學生,認師為父,這又成了傳來傳去的新聞。有人說老王大智若愚,進城不久,既添兒子,又得房子,會干啊。
卿靖回校上課了。這天,卿靖準備好了在班上檢討,可同學們不讓,還把這天的第一節課改成卿靖回班的歡迎會。
“卿靖,你以后學習展點勁,給你爸爭光,比檢討強一百倍。”
“當然,”卿靖理直氣壯地歪著嘴,嘴角掛著一豆陽光,“做兒子的,一定要給老爸爭氣。”
掌聲響起。掌聲告訴人們,九·五班經歷過一場風雨,又高揚檣帆,向理想的彼岸進發了。
10
盡管徐校長對老王如何如何贊賞,盡管老師們對九·五班如何如何充滿信心,市局依然決定印發簡報對老王教育方法不當、實驗中學管理不到位予以批評。徐校長找到馬局長,希望局里高抬貴手。
“如果只考慮我與你、與王大一的個人關系,只考慮眼下實驗中學的工作,是不應該通報批評你們。”馬局長眼里淌著憂慮,“但我們處在社會這個大環境中,不得不考慮社會因素。卿靖檢舉王大一,引起社會關注,且調查有實,我們必須給社會一個交代。不過,無論實驗中學,還是王大一,以后工作卓有成績,局里依然會嘉獎。”
徐校長把馬局長的意思,包括馬局長的憂慮,原原本本傳達給了老王,再加一個告誡:“老王啊,如果當初你打了卿靖,哪怕是一巴掌,結果就不是現在這樣了。到那份上,馬局長想保也保不了你。以后遇事千萬小心冷靜。”
周末教師例會,徐校長奉命統一洗腦,像給小學生讀娃娃書一樣,給教師們講讀市局提供的材料。一個個觸動教師敏感神經的故事鏡頭,在教師們沒有屏幕的聽覺空間連續播放。
小學生H屢欠作業,教師A怒其不爭,以筆敲之,不慎將鉛芯撮入眼部。H日后病發身亡,A鋃鐺入獄……初二學生Y影響課堂紀律,被教師B當場打手板,自覺沒臉見人,放學后跳樓致兩腿骨折。B賠款八萬,調離教師崗位……高中生W對教師惡語相加,領受巴掌一記,遂以磚頭報復。三教師合力克之,W頭撞石條,顱破血出,死亡。三教師獲重刑。
在所有教師聽得氣不敢出、神經痙攣時,徐校長昂著高額頭厲聲厲色給體罰學生的教師亮刑:判刑坐牢、開除公職、“發配滄州”、工資降級,等等。
不知是新聞媒體炒作,還是中國教育現狀真的讓人揪心、恐怖,此間,一些報刊、電視臺對教師體罰學生造成的慘狀進行連篇累牘地大肆宣揚,一時間,恐教風盛行,就差沒人站出來振臂一呼:教師如豺狼,學校似虎穴。
恐教風襲來,首當其沖的是學校。當教師們被風刮得昏昏然也惶惶然之后,就自誡,學生是高壓線,碰不得。老教師不敢向年輕教師講述當年用訓戒的疼痛造就學業的故事,怕誤導后生;也不敢透露曾以家長特授木棍制造學生皮肉之苦的經歷,怕被追究。一些教師為逃避教育風險,對學生的管理能放松就放松,一放松再放松。如此,學生輕松,教師也輕松。有哪位教師會對自己的飯碗過不去?又有哪位教師愿犧牲自己的名譽?
學生意識根基淺,經不住刮風。恐教風的重災區是城市學校。錦江市實驗中學一度混亂,學生瀆教,校風日下。教師實在看不慣,對學生嚴厲批評,學生拍著教師的肩膀說,冷靜點,搞出事情,你要受處分的。或者干脆說,別那么兇,你能把我怎樣?學生作文課畫畫,被教師批評,學生說,你怎么就不尊重我的個性?畫畫就是作文,畫中自有文章在,你看不懂?學生上課說話不聽講,教師停課干預,學生說,真是奇了怪了,上課只準教師講,不準學生說,這是哪來的規矩?教師請來學生家長,家長對兒子臭罵一陣,或痛打一頓,學生從此與教師相峙楚河漢界。也有望子成龍者,巴望兒子將來龍行天下,表面順應教師,實則為龍子掌風。如此,學生傲岸不羈,輕教厭學,便是必然的了。
終于,賢者慨嘆:教育無奈。
實驗中學九·五班的學生經歷過一場風波,似乎產生了一定免疫力。恐教風刮來,他們自認為是當事者,了解風的內幕,知曉風的來龍去脈,顯出意外的淡定不驚。眾人皆醉我獨醒,他們不僅沒瀆教苗頭,反而對市教育局通報批評自己的老師忿忿不滿,甚至,卿靖還帶著一幫同學闖進馬局長辦公室再次請愿。
哀兵必勝。也許是對自己的老師蒙冤的同情與憐憫,九·五班學生的學習勁頭空前實足。期末全市統考,九·五班各科平均成績不僅在本校遙遙領先,而且一舉摘取全市桂冠,就連卿靖也五科及格。九·五班這顆一躍而起的星星,光澤錦江。
媒體對教育的反面報道,產生了讓人擔憂的負面影響,錦江市領導人意識到教育的難堪,新春伊始,指示新聞單位加大正面宣傳錦江教育的力度。
記者找到馬局長,馬局長毫不含糊,叫他去實驗中學。記者把攝像頭對準老王。老王拒絕采訪:“九·五班奪冠,為偶然,有什么好報道的。”
記者說:“無論偶然必然,你們這塊金牌的含金量很大,很有宣傳探究的價值。”
錦江電視臺很快推出專題節目“冠軍的辛酸歷程——來自實驗中學九年級五班的報道”。與之同時,《錦江日報》以“大一,錦江教育的希冀”為題發表文章,道出:“錦江教育要做大,錦江教育要爭第一,需要‘大一’精神。”
一時間,老王這個新聞人物又被炒起來。在實驗中學,乃至錦江教育界,老王成了眾目所向的星級人物。
名人是幸福的。老王終日身輕氣爽,心血來潮,欣然為詩《我在春風里》。
春風是撲面花枝
春風是少年心語
我在春風里
耕耘三月的希冀
……
實驗中學得到一個省十佳教師推薦名額,這對實中人來說,是難得一嘗的人參果。給誰?當然非老王莫屬,這是徐校長的意思,也是馬局長的暗示。
老王在學校贏得了好口碑,但要薦為省十佳,教師們就頗有微辭了。有人說,老王才來半年,對實中有多大貢獻,怎會推薦他?也有人說,老王全市奪冠系偶然,是騾子是馬還沒個準,辯材須待七年期,眼下匆匆委以省十佳,不免冒失。甚至有人說,老王雖給學校爭了光,但也給學校抹了黑,功過相抵,學校不究其過失也就罷了,怎能薦為省十佳?
說歸說,教師會上選出的省十佳教師推薦人依然是老王。老王的先進材料報上去,兩個月就能批下來。徐校長希望老王順利過審,實驗中學有了省十佳,會產生良好的社會影響。
11
辦公桌上,隨著紅色勾叉輕快而穩健地畫出,累疊的作業本在未知區域逐漸降低高度,又在解惑的領地次第升長起來,老王契而不舍地無數次重復這種變化。
“請問,您是九·五班的王老師嗎?”
老王抬起頭,面前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她白皙的瓜子臉略施粉黛,透出女性的媚氣。頭上的富士髻,腳下的高跟鞋,與貼身的深綠色毛絨長裙和潔白的圍巾,把女人窈窕爾雅的氣質托襯至極。
老王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女士自我介紹,她姓岳,是顧思嫻的媽媽。老王沒見過岳女士,但母女倆長得很像,以致他產生錯覺。老王給岳女倒一杯水,請她坐。岳女士落座,卻沒客氣的意思,臉上掛著些許憂慮,憂慮中還有一絲慍色。老王對岳女士的表情有所覺察。女兒成績不好,做母親的擔憂,也在情理中。
岳女士從外地回錦江,親自來學校,當然是想多了解一些女兒的情況。老王向來有些庇護學生,沒有向家長告狀的習慣。他認認真真、饒有興致地向岳女士談起了顧思嫻,從聰慧樂藝的天賦,談到陽光活潑的性格;從平和善處的本質,談到熱愛集體的品格,等等。優點談得多些,還有所夸張。對顧思嫻學習成績不理想的問題,老王用“客觀”、“偶然”的詞語作了解釋。好像,顧思嫻并不是岳女士的女兒,而是老王的女兒。
岳女士對老王的談話感到意外。女兒有這么多閃光點,她當媽的,怎么就沒覺察?她愣愣地看著老王,猶豫片刻,說:“王老師,我聽說了,你教書教得好,會帶學生。”她不知道,此時她面對的是一位準省十佳教師。
老王不以為然,自嘲般一笑:“哪里,過獎了,過獎了。”
“我今天來,不為女兒的學習成績。女兒成績怎樣,我心里有數。我不奢望女兒成才,卻一定要女兒成人!”岳女士說著,有些激動,臉上的憤怒取代了憂郁,“我的女兒還是個少女,我現在還沒打算把她許配給誰。將來她是要嫁人的,是要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過日子的。我那三妹年輕不懂事,你王老師也不懂事嗎!”
老王挨了當頭棒,一怔。
岳女士嘴唇微顫:“顧思嫻才到實驗中學是分在四班的,為了避開龐文淵,我費了好大勁把她轉到五班。后來,侯老師又把龐文淵轉到五班。轉就轉吧,不說我在千里之外管不了,就是我在錦江,你們當老師的要把誰轉到你們班,我也管不著,可你不該把我女兒與龐文淵的座位安在一起。難道你不知道,龐文淵一直在纏我女兒嗎?你這老師是怎么當的,你要成全他們,要給他們做媒人,是不是!”
岳女士掏出手絹揩含淚的眼睛。老王起身給她倒杯水:“岳同志,請喝水。你別生氣,也別急。你說的這個問題,我一直在考慮。任何一個學生,都是老師要傾心愛護的兒女。請理解我,相信我。顧思嫻與龐文淵之間是同學關系,同學之間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是無可非議的。當然,他們之間隱隱約約萌發了一種讓我擔心的東西,那是非常微妙的。學生的友情與早戀之間并無明顯界線,處理這類問題很棘手,我們千萬要慎重,不能捕風捉影,冤枉他們,不然,會推波助瀾,讓事態陷入僵局。”
“龐文淵糾纏我女兒又不是一天兩天,已是人見人知了。他不要臉,我還跟他慎重什么!我女兒的名聲已經受到很大影響,你沒聽說嗎,有人都把我女兒叫小狐貍精了。再這樣下去,嫻嫻的女兒身都會被毀了。不行,我要求立即把他兩個的座位調開,不準龐文淵再糾纏我女兒。否則,我對他不客氣!”
老王想起街頭花園那個夜晚,覺得岳女士的擔憂也非空穴來風,但老王憑經驗推斷,不認為這兩個學生會發生什么不測,他們畢竟是在校學生。老王站起來,踱了幾步。學生不能出問題,九·五班不能出問題,實驗中學不能出問題,一連串念頭像迸發的光團在老王的腦海里閃現。
放學后,顧思嫻回到家喊一聲做飯的媽媽,就一個華爾茲舞步放下書包,得意地說:“王老師要給我調座位啦。嘀噠噠,嘀噠噠,向前調,向前調。”
岳女士開心地笑了:“你們王老師還真是個好老師……別再跟龐文淵坐一排,一張黑臉,鼻子又大,看見那熊相就讓人惡心,還打我女兒的主意,哼,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
“媽,你怎么對龐文淵這樣反感?他又沒對我怎樣。其實啊,我對龐文淵也沒什么好感。說我學習瘟,他比我還瘟。”
“就是,跟他在一起,你的成績會越來越差,以后別理他。”
媽媽很少在身邊,要得到同齡人一樣的母愛,對顧思嫻來說,是一種奢望。她把眼前與媽媽難得的交流視為一種享受,一種幸福,對媽媽的話,當然樂意聽從。
12
座旁沒了顧思嫻,龐文淵總覺缺什么。坐在窗邊,同排的紀律委員周正課堂上是不會與他說話的,前排和后排都沒人理他。顧思嫻坐另一大組,龐文淵只能從側后看見她靚麗身影一部分,這樣的視角效果并不能滿足他的心理要求。他把視線投向窗外,樓房、樹子和一片狹小得有點吝嗇的天空,他覺得無聊。講課的老師發現他心不在焉,邊講課,邊走到他面前,用眼光示意他。他能聽講嗎?就是把目光死死釘在老師不停翻動的嘴上,他也不知所云。好像老師嘴里發出的聲音來自天外某個星球,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于他毫無意義。過去與顧思嫻同排,即使不說話,只要能感覺顧思嫻在身邊,他就心安神寧。可是,現在……他心里煩,從牙縫擠出三個字:王大一!他覺得是王大一把他與顧思嫻分開的,有意跟他過不去。課間休息,他想接近顧思嫻,可是,何如和幾個女生總與顧思嫻在一起,顧思嫻對他也愛理不理,這讓他很難堪,很失望。他斷定,這又是王大一安排的。
放學后,龐文淵出了教室追上顧思嫻,顧思嫻應了他的招呼,就與何如拉話。走在顧思嫻身邊,像個附屬物,他并不覺得尷尬。出了校門,顧思嫻就與何如分手了,龐文淵正要與她套近乎,猛見一張憤怒的臉,他緊張得不由后退一步。顧思嫻的媽媽狠狠瞪他一眼,帶著女兒走了。
街上行人很多,好像并不與龐文淵一個世界,他孑然一人走著,心里郁悶,回到家就發火。
阮玉娥清楚兒子的火來自哪里。她擔心的事發生了,或許事情會越來越糟。做母親的有什么辦法?她能把顧思嫻搶到家里來嗎?勸兒子是沒用的,她躲進臥室給老王打電話,老王安慰她,提醒她冷處理,盡量避免與兒子口語交鋒。
老王意識到,眼下的龐文淵是一堆火藥,千萬別讓他遭遇火星子,就提醒各位科任老師,對龐文淵能放寬則放寬。
人生定位,具有決定意義的第一大戰役,就是中考。迎接中考的復習異常緊張,無論教師還是學生,都要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
第二階段診斷性考試成績,顧思嫻在本校名次上升近二百位,進入年級一千名前,躋身學校升省重關注對象,獲學習成績進步獎。龐文淵名次下降二百余位,退居年級倒數三十名之列。
學校林蔭道上,徐校長與老王邂逅。
“龐文淵成績下降幅度大,他的家長對此很有意見。對龐文淵的教育,你有什么想法?”徐校長問。
“我覺得,龐文淵目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穩定思想情緒。”
“五育之首是德育,不錯,加強對龐文淵的思想教育是正確的,但也要盡量提高他的學習成績。我們對任何一個學生都不放棄全面發展。思想與學習并不對立,學習成績提高了,很多思想問題就會如冰自融。”
“可是……”老王想說龐文淵是特殊個體,應因人施教,但又覺得,一個普通教師在校長面前如此扳理,有悖教師德性。
徐校長又說:“對龐文淵的各科學習要提出一定要求。我不希望錦江市中考特差生出現在實驗中學。”
這是指示,班主任要執行,科任教師也要執行。
課堂上,顧思嫻正專心聽講,突覺下身一股濕熱,她有些緊張,從書包里拿出那東西就舉手,要求去衛生間。老王沒說什么,同意了。
龐文淵本來要打瞌睡了,看見顧思嫻出了教室,就來了精神,也把手舉起來,要求解手。老王走過來看看他,沒同意,要他再堅持一會,說很快就下課了。龐文淵怒氣上串,憑什么同意顧思嫻去衛生間,就不同意他去解手!他要發著,可是,全班同學都看著他,還有人向他投來嘲笑、鄙視的目光。他大鼻一哼,把頭扭向一邊。
下晚自習后,龐文淵邀幾個同學吃燒烤,喝啤酒。吃喝間,龐文淵與幾人密謀“揭桿反王”。這事第二天就被卿靖知道了,卿靖糾集哥們在操場攔住龐文淵警告,見龐不肯罷休,就向干爸通風報信。
放學后,在辦公室,老王與龐文淵的談話持續了一個小時,龐文淵把大鼻頭甩向一邊,對老王不屑一瞥。老王對面前這位學生一直繃著臉的情態也視若無睹。龐文淵不開腔,他就一直說。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你的意見在于我把你和顧思嫻的座位調開了。你喜歡顧思嫻,希望顧思嫻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和朋友,這應該不是一件壞事。同學間的友誼,是建立在互相鼓勵、共同進步基礎上的,而不是齊眉同嬉,執手作伴,相互拖累。顧思嫻現在學習狀態不錯,她對你也并無反感。但你成績下降,她是有看法的。你現在不應該考慮怎樣與顧思嫻密切關系、建立友誼,而應集中精力把學習成績突擊上去。‘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你成績好,品行好,自然會有人成為你的朋友。”
13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節課下課鈴一響,年輕的陶老師就拿著幾個數學作業本走進教室,留下補作業的學生。
龐文淵被留下,他沒做一道題,作業本上畫了一幅卡通畫。陶老師把他批評了一頓。龐文淵哪會做題,數學課本被他翻過來翻過去,那是豬八戒念經,沒心思。但作業必須做,他只有亂寫一通。陶老師知道龐文淵不會做題,留下他,給他講題,是想促促他,讓他壯實庸懶的肌體滋生一些增長學習勁頭的細胞。
一陣風從窗外闖進來,掠動陶老師長長的秀發,細軟的青絲不時輕拂龐文淵的臉,癢舒舒的。龐文淵幽幽地覺出陶老師身上有與顧思嫻相同的氣味,那是誘人的氣味。他呆在那種氣味里,身旁這位漂亮的女老師講解的聲音隨風飄去,沒觸動他任何神經。
陶老師去給別的同學講題,龐文淵的視線粘在她身上,她身體的曲線比顧思嫻的更酷,特別是胸前那一堆,高挺如山。龐文淵想起網上那些裸體女人的巨乳。
“龐文淵!”陶老師突然提高聲音,“還不做作業!”
龐文淵猛然驚醒。他做什么作業,他快進入夢境了。陶老師有些氣憤,又把龐文淵訓一頓,要他回去把公式、定理全抄在大紙上,下周一帶來檢查,以后貼在家里墻壁上天天背。
陶老師離開教室后,幾個學生就揶揄龐文淵:“你娃慘了,全抄公式、定理,那得好幾大張紙,苦工啊,明后天別玩了。”
“哼,抄他個屁!遛馬路看美人,走著瞧。保證陶女人不敢要我抄。”
新的一周開始。九·五班第一節數學課,陶老師按例清欠,本班每天都有幾個學生欠家庭作業。她要龐文淵把抄的公式、定理拿出來檢查。龐文淵說他抄了,貼在黑板上的,小黑板遮到了。
陶老師取下小黑板,大黑板上現出一幅畫。看見畫,陶老師驚呆了,腦袋“轟”一下,不知所措。學生們嘩然,有的驚叫,有的捂著臉。陶老師要龐文淵馬上把畫撕下來,龐文淵不。幾個男生和著說,畫得那么漂亮,多看一會兒。看著幾個笑得前俯后仰的男生,陶老師手發抖,臉發青。站在講臺上的,還是老師嗎?氣憤,羞辱,委屈,陶老師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把課本往講桌上一摔,掏出手絹捂著臉出了教室。
剛巧老王來查看紀律,傷心的陶老師一見老王就氣憤地說,她上不了老王班上的課。面前沒學生,陶老師的眼淚盡情釋放出來,她一邊說,一邊取下眼鏡檫淚水。老王吃了一驚,安慰陶老師兩句,就立即去教室。教室里有人喊,老王來了!龐文淵有些慌張,就要去取畫,剛到講臺邊,老王就出現在門口。
全班啞然,啞然得讓人窒息。
在大鼻頭與大下巴對峙一剎那,龐文淵本能地產生一種山羊突遇猛虎的恐懼,但這種恐懼是短暫的,早就蓄意反王的龐文淵,有應對老王的心理準備,盡管他的心砰砰亂跳,面部卻從驚慌中鎮定下來。
老王走到講臺前,黑板上畫中的幾個大字赫然入目:“陶女人的大奶子最漂亮”。畫上的眼鏡女人長發披肩,挺著高高的胸脯,胸部拼貼女性兩個全裸巨乳的實體照片。
看著畫,老王目瞪口呆。在他的教室黑板上,在這塊教書育人的神圣領地,居然堂而皇之高貼這樣一幅畫,這里還是學校嗎?這里還是傳播文明、傳播禮儀的地方嗎!在柳林,即使特差生,也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跨越道德禮儀的雷池。
“這是你畫的?”
龐文淵不理睬,大鼻頭揚著野性。
老王怒而發火,聲如炸雷:“說!”
龐文淵滿不在乎:“我為什么要回答你?”
“你這是在侮辱你的老師!”
“我怎么侮辱她了?我是在美化她,有誰說畫得不漂亮?”
教室里有學生竊笑,老王簡直不敢相信,此時,他是站在教室里,他面對的是自己的學生,自己的學生居然這樣,他氣啊,急啊。
“混帳,你,你還是學生嗎!”
“哎,別罵人哈。”
“你是人嗎?你厚顏無恥,目無尊長,侮辱斯文,你還是人嗎!”老王吼起來。這輩子,他還沒這樣吼過。
“兇什么?有本事打我一巴掌。”龐文淵指著自己的臉,“這里,來啊,來啊。”
老王氣炸了肺,面紅耳赤,頸脖青筋直跳,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公然挑釁,還有什么師道尊嚴可言。堅守了幾十年的理性教育防線崩潰了,老王亂了方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下巴瑟瑟作抖,牙齒咬得咯咯響。
“啪!”老王的巴掌打出去。巴掌的回聲響亮而沉重。這一刻,教室里的空氣凝結了,學生們倒抽一口冷氣,定格在驚詫與愣怔。
龐文淵被這一巴掌打懵了,他沒想到老王真要打他,真敢打他。直直地看著老王怒獅一樣的臉,他一陣心悸。很快,龐文淵臉上出現個殷紅的巴掌印,隨之,臉部傳遞給他的是火辣辣的感覺。
下意識捂著臉,龐文淵沒像馬卡連柯巴掌下的少年,在突如其來的驚愕與震懾中屈服于教育的威嚴,借助巴掌產生的效力步入正道,而是把領受的巴掌作為靈魂天平上的悖逆砝碼,在心地孳生的邪念如蠅狂飛時,讓自己陷入人生的泥潭。
“王下巴,敢打我!”龐文淵擠聳愚魯的大鼻頭,指著老王叫囂,“你有種!我們走著瞧!”
龐文淵鎮定自若地走出教室,從容不迫地下樓梯,趾高氣揚地穿過操場。
教學區的大門關著,龐文淵高喊:“開門!快開門!我要去告狀!我要告王大一!”
龐文淵邊喊邊往門上爬,徐校長和幾個老師趕來。詢問了龐文淵,徐校長立即意識到,大難將再次降臨實驗中學,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調動一切力量,迅即發動一場實中保衛戰。
在政教處、行政辦負責人閉門安撫龐文淵時,徐校長向馬局長打出第一個求救電話,馬局長明確表態,只要龐文淵舉報,局里必然查處。徐校長又撥通柳林鎮阮鎮長的電話。阮鎮長在城里開會,聽見呼救,立即驅車趕到實驗中學。像鏖戰在即盼來增援部隊,徐校長緊緊握住阮鎮長的手,又是感激,又是懇求,希望阮鎮長救救實驗中學,一定要說服外甥千萬千萬別告狀。當初,阮鎮長為外甥轉校調班的事找徐校長,徐校長可是熱誠相助,處處開綠燈,今天,面對徐校長的請求,阮鎮長自然慷慨應允,并立即投入實戰,幾番誆哄之后,用車把外甥送回了家。
龐文淵的爸爸龐正武,當著舅子,顯出幾分理性,對兒子不言不語,但舅子一走,就陰云罩臉,接著,雷霆大發:“你個小畜生,侮辱老師挨了巴掌,還好意思嚷著要告老師。我龐家怎么就出了這么個孽種!你爸媽還沒死呢,這么沒教養。挨一巴掌,少了,老子今天要你挨個夠。有種,去告老子!”
被怒氣震得惶惶然的龐文淵挨了兩巴掌,捂著臉直嚎叫。阮玉娥看著老公打兒子,雖然心疼,但沒像往常那樣干預。兒子這段時間沒顧思嫻做伴,變得越來越野性,說教沒用,打一頓,殺殺野氣,或許會好些。
龐正武要兒子給老師賠不是。阮玉娥卻有自己的想法。兒子成績本來就差,這么一折騰,升學就更無望了,她不甘心,做母親的,應該為兒子的前途作一切可能的努力。兒子挨打,或許是件好事。晚上,她依偎在老公懷里,說出了要求學校和教育局保送兒子上國重的想法。龐正武先是遲疑,轉而一想,反正兒子考不上重高,試試吧。
14
徐校長來到老王家,高額頭滿是汗珠,一進門就要老王趕快去龐家,一定要穩住龐文淵。他說他去了龐家,龐家提出的要求他不能滿足,沒說好。老王去,龐家不好提什么要求,也許能奏效。
勸學生不告自己,教師能這樣做嗎?老王覺得,他一怒之下打龐文淵巴掌是不妥,但在說服教育陷入無奈的境地時,怎么辦?回避鋒芒,掩蓋矛盾,躲避教育風險,這樣行嗎?少年處在意識定性的重要階段,如果邪念的第一次行為張揚沒得到及時有效地遏止,惡性會膨脹,以致教育蒼白無力。老王想起監獄里讓他寒噤的昏暗眼神。
教育,能只是棉花糖嗎?
見老王猶豫不決,徐校長又語重心長地說:“老王啊,你長期在農村,不知城市教育的復雜性和風險性。你那一巴掌,搞不好,會產生嚴重后果。如果龐文淵把告狀書交到局里,你在錦江就完了,你的省十佳也完了,就連實驗中學也會遭受重創,我……”長長嘆口氣,徐校長頗為傷感,“你不為自己考慮,也為實驗中學考慮考慮吧。求求你了!不管用什么法子,無論如何要把龐文淵誆住,一定要他不告你。”
上峰如此懇求下屬,老王無地自容。
老王和老婆李曉竹出現在龐家時,已近午夜。阮玉娥一見老王,就打起精神。沒等老王多說,就主動進攻:“王老師,我知道你教書教得好。兒子不尊敬老師,你打他一巴掌,也是應該的,你也是為我們兒子好。你把我們兒子教好了,我們做家長的感激都感激不過來,哪能跟老師你過不去呢。只是,淵兒讀不上國重,這一輩子就沒什么出路了。聽說你和馬局長是同學,能不能幫幫忙,給想想辦法?”
老王愕然,李曉竹也愕然。
龐文淵上國重?那是不可能的。龐文淵不告狀,那也是不可能的。
阮玉娥沒放棄努力,她要用鋼鞭材料讓老王、實驗中學、教育局向她屈服。第二天,她去醫院找朋友給兒子開了證明。接著,龐文淵的告狀書和“輕微腦震蕩”的病情證明書放到了馬局長的辦公桌上。
市局調查組一行五人板著鐵塊一樣的面孔進入實驗中學。徐校長癱軟地斜靠在校長辦公室的沙發上,閉著高額頭下那雙眼睛,接受內心的宣判,他是實中保衛戰第一個失敗者,也許明天,此地此座就要易主了。
九·五班書聲朗朗,老王在上課。調查組一名工作人員出現在教室門口,一批學生被喚出,教室里出現空座,書聲依然朗朗。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也……
回到家,老王就吩咐老婆收拾行李,準備回柳林。李曉竹憂心忡忡,問是不是被告了,老王點點頭。
“即使被告了,我們也不至于回柳林。”
“會的。”
李曉竹潸然淚下:“我們回柳林,靖兒怎么辦?”
“靖兒?他愿意,就跟我們去。”老王想起,卿靖呢?該回家了,怎么還沒回來?
卿靖在濱江公園樟樹林與龐文淵帶來的幾人對峙。
“大鼻熊,你他媽沒良心!”卿靖義憤填膺,用力歪著嘴,“你柳林闖禍,我干爸替你賠錢;你被黑牛修理,我干爸勸架受傷;現在,你居然告我干爸,你真不是個東西!”
龐文淵用力高隆大鼻頭:“卿歪嘴,告訴你,我讀了這么多年書,沒哪個教師敢打我,王下巴居然當著幾十個同學打我……”
“住嘴!干爸打你怎么了?你無恥下流,侮辱女老師,不說打你一個巴掌,就是打你十個百個也該!”
“好!他既然該打,我當然該告。有什么好說的!”龐文淵要走。
卿靖把龐文淵喝住,要他立即去教育局收回告狀書。龐文淵不答應。卿靖打個口哨,樹林里走出幾人來,為首的是黑牛,龐文淵一驚。自從上次在藍寶石舞廳遭遇黑牛后,快一年了,龐文淵一直在躲避這個黑鬼。
“大鼻熊!我們又見面了。”黑牛盛氣凌人,走到龐文淵面前,“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貨色。你的老師還為你挨了我的冤枉打,我都過意不去,一直想向他道歉,你現在還要告他。我見過不仗義的,就沒見過你這樣不仗義的。我最恨這種人!”黑牛一把抓住龐文淵,“靖娃子說,你的老師打了你一巴掌,你告了他,今天老子打你十巴掌,去告老子!”說著,黑牛啪啪啪甩一串巴掌給大鼻熊。
龐文淵的幾個兄弟伙面對黑牛不敢出手,龐文淵孤軍奮戰,大鼻熊不敵黑牛。把大鼻熊修理得大鼻出血,兩頰黑紅分明,黑牛一個響指,帶著哥們揚長而去。
“錦江電視臺,現在播報新聞。本臺消息:曾經體罰學生被市教育局通報批評的實驗中學教師王大一,近日又因體罰學生被市教育局通報處分。王大一即日調離錦江城區,取消其省十佳教師推薦資格。實驗中學校長徐進之因管理不力,被撤消校長職務。被體罰學生因侮辱教師,學校予以記過處分。”
老王坐在沙發上呆若木雞。他喝一口苦丁茶,關了電視要出去。去哪?局里要他在家等候通知。這正是上課時間,他的九·五班情況怎樣?中考在即,同學們千萬別分心,一定要抓緊時間復習。他走出富貴鳥花園,望著眼前的都市,回味剛來錦江的心情,“相牽柳絮的心思,懷揣青山的希望,涉響一河都市浪花,錦江,我來了。”那是怎樣的豪情滿懷。如今,他要面對錦江城感慨地道一聲:“錦江,別了。”
注定了要離開錦江,不如早點回柳林。柳林是他夢縈魂繞的家鄉。家鄉有碧麗的山巒、蔥郁的樹林和清澈的小溪,家鄉更有天真可愛的學生和質樸可近的鄉親。從某個角度說,離開錦江回柳林,他并不遺憾,或者說,柳林更適合他。
老王想著心事,去市局。從斑馬線過街,有人喊他,四下看,沒人,可能是幻覺。這兩天,他總是恍恍忽忽的。過了街,又聽見喊聲,他只管往前走。一輛金黃色皇冠車追上他,老王這才看清楚,喊他的是駕車的侯老師。侯老師下車,他西裝革履,客氣地請老王上車,要送送老王。老王驚訝侯老師買車了,侯老師哈哈一笑,說是兄弟的車。老王上了車。在車上,侯老師談笑風生。他告訴老王,現在,他與兄弟經營建材批發,生意不錯。“王老師,景仰‘陽光’、‘崇高’沒什么不對,但要現實點。我知道,你現在處境不好,實在不行,就跟我跑生意吧,收入保證是你教師工資的幾倍。”
老王感激不盡,連說謝謝。不過,他還沒想過改行。
到了市局,老王徑直去了馬局長辦公室。
“馬局長,”喊了多年的馬云路,第一次這樣稱呼同學,“我請求早點回柳林。”
老王從不愿麻煩別人,對他如此難得一次的請求,馬局長作為同學和領導,應該予以滿足。可是,局里已作出決定。
“你不能回柳林。去黃石岡。”
黃石岡?那不是發配侯老師的地方嗎?
15
黃石岡,錦江市最偏遠、最貧窮的鄉,《黃石謠》的誕生地:“黃石岡連岡,黃土不長糧。夏日草也枯,冬日沙蓋房。”
黃石岡學校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三排土墻瓦房,是學校的主要家當。三個初中班,六個小學班,是學校的最大規模。
不知是市教育局決策正確,還是老王天生一副賤骨頭,老王在黃石岡依然干得很投入。黃石岡學校校長的烏紗帽冷不防掉在他頭上,他統管兩千平米的天地和這塊天地里的三百余名學生,領導包括老婆在內的十一名教師。地荒人稀的窮鄉僻壤,居然也觸發了老王的雅興,他借助《錦江日報》表白“我愛黃石”,不僅讓錦江人親近黃石岡,也讓錦江人感悟他高山景行的陽光心境,領略他“細品苦丁,方知其清香與甘甜”的淳雅情致。
老王在黃石岡一干就是六年。
六年難得的一場雨就要來了。天空布滿厚厚的云,一陣風驅趕燥熱,把濕潤氣息傳遞給黃石岡,人們久渴煩悶的心被吹得清爽歡悅起來。
學生在上課。老王抱來秸桿給教室墻壁擋雨,望著裂縫的土墻和見朽的檁梁,他眉頭緊鎖,喃喃自語:“大雨千萬別毀我教室,傷我學生。”
黃石岡鄉鄉長騎著摩托駛進學校,興奮地告訴王校長,市里一家企業代表團來黃石岡捐款修建學校。隨即,一輛旅游車停在校門外,車上貼著紅色橫標:“錦江九五公司捐資助學代表團”。
第一個下車走進學校的是卿靖,老王驚訝:“靖兒,你怎么來了!”
“我當然該來啦,我是九五公司的經理。”卿靖自負的笑意堆在右嘴角。
老王那張大下巴黃土臉,像黃花一樣綻放了。老王知道干兒子高中畢業就跟他敬叔經營他爸原有的公司,任副經理。沒想到,干兒子越干越出息。
接著,走進校門的是何如、周正、劉芳、秋浩然、顧思嫻、謝致興、熊兵……幾十個學生站在面前,老王大為吃驚:“你們?你們怎么也來了?何如,你不是在北京上大學嗎?周正上海,劉芳天津,秋浩然成都……”
何如說:“是的,我們趕回來參加九·五班同學會。今天,我們是九五公司的特邀代表。”
幾十雙青春盎然的眼睛水亮靈澤,學生們齊聲喊王老師好,又喊王校長好。老王樂得兩只小眼睛瞇成了縫,就連大下巴上的花白胡須也在顫動。老王連說同學們好,把學生們帶進一間用作辦公室的教室。
伴著一陣風,大雨鋪天蓋地而來,地面塵土上揚,轉瞬消逝在密集的雨點中。少時,黃流橫溢,遍地水光。
“干爸,可能你會很意外,這次活動是龐文淵倡議的。”
“龐文淵?”
“龐文淵職高畢業就協助他爸經營一家公司,不久前,我們兩家公司并成九五公司。”
老王的視線急急搜尋,學生們也四下里看,不見龐文淵。老王走出辦公室。校門口,滂沱大雨中,一個青年面門而立。老王大步跨過去,輕喚一聲:“龐文淵。”
龐文淵凝視老師久久不語,大鼻頭顯得格外厚道,鼻頭掛著的,眼里含著的,是淚花,是閃耀靈魂的陽光,晶亮如鉆石。雨中的老師已顯蒼老,頭發花白,皺紋深陷。突然,龐文淵噗咚跪地:
“王老師,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
一聲巨雷帶著呼天搶地的喊聲在天空回蕩。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