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日頭越來越毒。小吃街上陸續上人了。李廣合上手里的書,焦急地掃一眼掛在三輪車把上的電子表,11點了。妻子也穿上白大褂,站在了自家的涼菜攤位前,準備招徠顧客。他們的位置不是太好,處在小吃街的中央,吃客都讓兩頭賣涼菜的截住了,到李廣這兒吃的并不多。看著這一切,妻子憤憤地嘟囔:唉,好心沒好報!她一屁股坐在馬扎上。
李廣也納悶。自己和妻子短斤少兩、以次充好的事從來不干,當天賣不掉的菜都是全部倒掉,保證每天的涼菜是新鮮的。而且還買了那么多好料,德馨齋的醬油,崔字牌小磨香油和麻汁,山西老陳醋,怎么調得味道就是不受歡迎呢?
有時兩口子為這事兒吵吵,埋怨對方手拙,賣小涼菜可是家里主要的經濟來源啊。街坊鄰居勸他倆,什么手拙不手拙的,如今不比過去了,賣涼菜的滿滿一街都是,錢越來越難掙。誰成本低,誰就能多掙點兒。李廣說,現在物價瘋漲,成本水漲船高,怎么能降低呢?鄰居說,別犯傻,剩菜摻和一下,第二天賣,沒大問題,好多人都這么干,反正買的又不曉得。李廣聽了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民以食為天,干這事兒就是欺天,打死我也不干!
鄰居說,文化人,做不了生意呀!
在這條街上賣涼菜的業戶中,李廣算得上一個文化人。其實他和妻子都是毛紡廠下崗職工。下崗后,先是妻子擺了個地攤賣小涼菜,每天掙個十塊二十塊的。李廣當年是個執著的文學青年,曾經是廠里小有名氣的車間詩人。如今三十六七的人了,仍癡心不改。寫詩肯定不掙錢,何況他沒有名氣。下崗后的這幾年,他四處打零工,干過廣告文員,給工廠寫點廠志,掙個仨瓜倆棗的。有一天妻子對他說,你呀,高不成低不就,出大力的活兒不愿干也干不了,體面掙錢的活又輪不到你。整天像個無頭蒼蠅瞎竄啥?老實點,咱倆一塊兒干吧。再不,咱家吃都吃不上了!
零星過來了四五個顧客,妻子一會兒就忙活完了。李廣一直坐在馬扎上,臉幾乎埋進了《華茲華斯詩全集》。他的思緒沉浸在一首詩中:
世事讓我們過分勞心
世事讓我們過分勞心,一天到晚
得失盈虧,把精力耗盡
我們對大自然的召喚視而不見
為了蠅頭小利,我們將靈魂拋棄!
……
他偶爾抬頭瞧一下妻子的臉,依然陰云密布。昨天兩口子吵嘴吵得挺兇,娘兒們記仇呢,到現在還不跟他搭腔。說起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因為兒子小帥。小帥上小學三年級,學習不太好。兩口子對他已不抱太大期望,誰讓他倆生了個輕度智障兒呢?昨天放學兒子哭著回的家,一問,是班上同學揍的。那同學他爸是個很有名氣的老板,家里很有錢,給他報了武術班學散打,他經常拿小帥當把子練拳。為這事妻子找過老師,平息了沒幾天,反而變本加厲,把小帥揍哭了。妻子說,找老師白搭,聽好幾個家長說過,那孩子的媽逢年過節經常給老師送點禮品什么的,關系不一般。她又慫恿李廣去找那孩子的家長,李廣有些猶豫,說小孩子們鬧著玩,咱大人不能攙和。大人一攙和,弄不好事情就大了。見妻子仍憤憤不平,李廣就撫摸著兒子的小腦袋,一半像開玩笑一半像嘆息地說,小帥,揍了就揍了吧,誰叫他爸是老板呢?為這句話,妻子罵了他,倆人差點動手。
突然,肩膀上被搡了一把。李廣抬頭瞧見妻子緊皺眉頭的臉,憔悴,憤怒。
“看看表,幾點了?”
李廣瞄一眼車把上的電子表,12點了。他一聲不吭,重新把目光埋進書里。妻子又搡了他一下,接著又是一下,一次比一次力量大。
“孩子放學了,快家去做飯呀!”
“發什么神經?”李廣發怒了。
“充那有學問的,賣涼菜還看書!”妻子發現了他手中的書,一把奪了出來。由于用力過猛,書頁撕破了。
“你?這是剛買的新書!”早上來小吃街時路過一書攤,一看見這本書,李廣就愛不釋手了。一問價格,35元,當時心就涼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向往大自然和鄉村生活,厭惡城市文明,對人類物欲充滿批判。”正當他翻弄著詩集躊躇不定時,前言中的這句話,陡然給了他力量和決心。
妻子一看書的封底,立刻尖叫起來:“35元!你有病呀!”話音未落,書就飛了出去,飛過小吃街人群晃動的頭頂,只差一點落進對面刀削面攤的飯碗里。李廣惱羞成怒,忽地站起來,用手點著妻子的鼻尖:“給我撿回來。快點!”妻子鼻孔里“哼”一聲,一扭身,屁股沖著他。
“我說三聲,不撿可別怪我不客氣了!”李廣黑虎著臉,“一,二,三……”“三”字剛吐出口,妻子突然尖叫一聲“誰愿干誰干”,頭也不回就走了。
“你給我回——來!”李廣扯著嗓子喊,聲帶仿佛裂了條縫,露了氣,最后一個“來”字嚴重走調,劃著弧線地嘶啞。妻子走遠了,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他從刀削面攤上撿回《華茲華斯詩全集》,書頁濕了一多半,氣得他渾身直打哆嗦。日頭曬得人臉上幾乎冒油,李廣撩起衣襟擦把臉和脖子。他沒有心思再賣了,收拾了家什,蹬著三輪車回家。他要找那個臭娘兒們算賬。
一進家門,兒子小帥正哭哭啼啼給媽媽說著什么,衣服前胸處有些血跡,看樣子是受了委屈。妻子緊繃著臉在一旁聽,胸脯一起一伏的。小帥嘴里像是有好幾條舌頭胡亂攪動,妻子不時得俯身把耳朵靠近小帥的臉。她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手指尖狠狠點戳他的額頭,尖著嗓子吼叫:“整天吃那小孩兒的氣,跟你爹一樣,窩囊廢!”小帥受到驚嚇,立刻縮了腦袋,一臉的驚恐僵住了,哭泣堵塞在喉嚨里,發出咕咕嚕嚕沉悶聲音。
李廣二話沒說,左手一把抓住妻子的頭發,猛地往懷里一拉,順勢朝下一摁,她的整個脊背就鋪在他面前。他掄起拳頭,拳心向下“撲哧、撲哧”砸在妻子的后背。妻子拼命掙扎,卻無法逃出他的懷抱,就像他無論如何掙扎,總也擺脫不掉貧窮生活的圍困。她的反抗激起他更大的怒火,仿佛是他在絕望中掙扎著突圍,他拳頭力量也更大了。那一刻,他猛然覺得自己成了勝利者,朝著茍且屈辱的生活發起了猛烈的進攻,這些年積攢下的一腔憤怒,像傾盆大雨一瀉而下。不知是哪一拳打中了要害,妻子迸發出一聲尖利的哀嚎,像一根樹枝突然被大風吹斷,既而又緩緩轉化成似笑非笑的古怪聲音。早已嚇得呆若木雞的小帥,突然哭喊著沖上來,雙手摟住李廣的胳膊:“爸爸,求求你,別打了!”李廣看著孩子布滿淚水的臉,心一軟,手順勢往外一送,妻子倒在沙發上。
李廣胸脯劇烈起伏著,腦子一片空白。妻子喪失了反擊的能力,蜷縮在沙發角上,發出低沉、嚶嚶的哀泣。
突然她捧住小腹,一副痛苦表情。她不停扭動身體,李廣有些害怕,趕緊上前扶住她。她說肚子有些疼,李廣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一只手伸到小腹輕輕揉著。妻子聲音虛弱,她告訴他,她可能懷孕了。李廣猛然一怔,上個月二胎準生證剛拿到手,他給妻子說,先等等吧,等日子寬裕點兒再要也不晚。妻子有點兒猶豫,說咱們窮,就指望孩子養老,小帥腦子不太好使,咱得靠第二個孩子啦。沒想到這事妻子竟然瞞著他。
我擔心告訴你,你又犯愁。車到山前必有路。妻子皺著眉,閉著眼說,我年齡不小了,不能再耽擱了。
李廣木然地點點頭,幫妻子翻過身子。一張字條被她身子壓得皺巴巴的,原來是妻子的家庭賬單:
6月份家庭收支明細賬
一、固定支出:
1.繳納養老保險金:每人270元× 2人=540元
2.水電費:100元
3.電話費:40元
4.個體戶經營管理費:其中攤位費20元,衛生防疫費10元,治安費10元,工商費10元,環境衛生費10元,稅款30元,共計90元
5.吃喝基本生活費:300元
二、不固定支出:
1.對門鄰居兒子結婚隨份子:100元
2.大伯家添了個孫子,請滿月酒,遞紅包100元
3.樓下鄰居大媽去世,送花圈花60元
4.我拌涼菜讓干粉條刺傷了手,感染化腫,吃藥花50元
5.老李感冒花了20元
6.給小帥加營養,買牛肉花30元
7.一戶一表工程換電表:500元
三、本月總支出:1930元
四、本月賣涼菜凈利大約1200元
李廣握字條的手在顫抖。妻子發出輕微的鼾聲,她緊閉的雙眼使眼窩深陷,半張的嘴俯在胳膊上,似乎有話還沒說完。李廣的手輕輕撫著她身體,裹緊的黑色碎花裙子使她顯得瘦骨嶙峋,上面還沾了些粉絲和海帶絲。李廣知道,這條裙子是上星期她在夜市買的,花了30塊,還不如他一本書值錢。兩年了,她一直發狠買件能穿出門的衣服,這不還是舍不得。李廣低下頭,看見床前妻子沾著泥巴的開了膠的涼鞋。
“跟你這么多年,我享過什么福?我沒記得咱家錢夠用過……”他耳際回響起妻子嗚嗚咽咽的訴說。李廣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他趕緊用手罩住臉,扭過頭去。兒子小帥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上學去了。
一陣輕風吹進來,妻子身子翻動一下,調整了姿勢。李廣看見她臉上浮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嘴唇翕動了幾下,重新閉合,這使她的表情安詳了些。她繼續睡著,黑暗的夢境中,她似乎擺脫了貧窮的追逐,找到了自己久違的幸福。這一陣涼爽的風,拂過李廣的面頰,有一刻他停止了思維,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寧靜,像是一個被暴風驟雨追趕著狂奔的人,忽然躲進一處屋檐下。他真想讓生活就這樣永遠定格,他受夠了沒錢的難受滋味。
事實上,他和妻子都不是貪圖享受、愛慕虛榮的人。“沒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沒錢受人欺負,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剛才為兒子小帥吵架,她就這么說的。作為一個大男人,而且是一個清高寫詩的男人,李廣何嘗能咽下這口氣?每當鄰居們帶著羨慕的神情,說周圍誰誰家買車了,誰誰家外出旅游了,誰誰家孩子上貴族學校了,李廣就不屑一顧地說,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如果鉆進錢眼兒里,沒有精神追求,簡直跟動物沒什么區別!雖然他嘴上硬氣,可一見了有錢人,心里總是有些不自在。
“天不早了,去接孩子吧,”妻子眼皮抬一下,重新閉上,帶著鼻音說,“給那頑皮孩子家長說說,管好自己孩子,別再欺負咱小帥了。”
李廣望一眼窗外,馬路對面是一片豪華小區,全部是清一色的紅磚青瓦小洋樓。這是一個富人區,相比之下,他住的小區都是簡易的拆遷補償房和經濟實用房,灰不拉唧的,是城市新出現的貧民窟。富人區和貧民窟靠得如此近,確實有些觸目驚心。桔紅的陽光在富人區樓頂的大片太陽能熱水器管上閃爍起伏,波光粼粼,一隊鴿子站在上面耐心梳理著羽毛,像是駛向遠方越來越小的一片白帆。
“這片平靜的屋頂上有白鴿蕩漾
……”李廣忽然記起了詩人瓦雷里《海濱墓園》的第一句,詩人面對平靜大海上的點點白帆,寫下了這句名詩。李廣出神地望著那片波光,思緒隨一片點點白帆漂浮,搖蕩,駛入陌生遙遠的蒼茫海域……
“天不早了,小帥快放學了。”妻子微睜了一下眼,重新閉上,“今天是周末,家長都去接孩子。”李廣從剛才的幻境中醒來,他來到書桌前,有些猶豫地打開鎖著的抽屜,里面有一把精致的古銅色彈簧折疊刀。這是幾年前他在夜市上買的,當時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眼看到它就抓在手里,他幾乎沒有猶豫就買下來,其實他并不是圖謀不軌者,不是想用刀子去對付誰,他還真沒有仇恨到必須用刀子來解決的人。他只是喜歡手里握著彈簧刀的感覺,那一刻窩囊遠離了他,他成了一位勇士。
他撳下彈簧按鈕,“啪”的一聲,雪亮的刀刃伸展開來,李廣立刻感覺血液里注入了力量,產生了強烈的、向壓迫自己的一切挑戰的欲望。
李廣騎著自行車去學校接兒子。他剛拐過樓腳,碰到幾個收廢品的,形貌猥瑣,朝他露出一副謙卑的笑容。李廣觀察過小區里收廢品的,見了小區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是這副模樣。李廣也納悶,連自己這種貧民窟的小市民居然還有更底層的人敬畏。
自行車出了小區,駛上一條繁華商業街。街上各式樣的高樓林立,有的像圓柱,有的像蒙古包,還有的像石碑。高樓外面掛滿了廣告牌,李廣朝長長的街道望去,感覺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色彩斑斕的萬花筒。寬闊的馬路中間全是湍流般的車輛,人行道和自行車道上也停著許多車輛。“買車的越來越多,怎么都這么有錢?”李廣小心翼翼騎著,“再這樣下去,整個城市塞滿了車輛,交通非癱瘓不可。”他想起二十年前。
那時商業街還沒有拓寬改造,還保留著古色古香的老街風貌,沿街楊柳依依,車輛稀少,老字號店鋪不慍不火的經營著,不像如今,動輒舉行演唱會般的促銷。李廣家就在鄰街的小巷里,那時正是十八九的好年紀,每天都騎自行車穿梭在街上,早上在街上跑步,那感覺,這街就是他家的。不好,前面一個小路口,一輛轎車突然右轉彎。車身差點掃到李廣的自行車,他急打把,自行車踉蹌著拐到人行道。驚嚇中的李廣朝開車的怒吼一聲:“你會開車嗎?”轎車突然朝路邊停靠,車內一人用手點著他:“小子找揍呀!”李廣心里一驚,趕緊騎車就走。光看這豪華的車,這人勢力非同一般。如果為了尊嚴和他爭執,難免會有一戰,他實在沒有任何優勢。
唉!這條街已不是從前那條屬于他的街了。李廣被剛才這口惡氣噎得胸口發悶,他不愿騎了,干脆推著步行。眼前的繁華,衣冠楚楚的紅男綠女,讓他感到陌生,憤怒,焦慮,自慚形穢。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簡直和商業街上收廢品的沒什么兩樣。然而在前面那座圓頂古堡式商貿大廈前停下,仰望著巨幅的墻壁廣告畫時,他又流露出一個會寫詩的人的憂郁。
畫上只有一個女人,一看就是西方人。那個女人側臥的姿勢,一襲黑絲裙,低胸低得恰到好處,使乳溝若隱若現,一雙美腿微微并攏,蜷曲。那女子一副冷艷的表情,一只手握著掛在粉白脖頸上的名貴項鏈,注視著繁華的大街。除了女子,整幅畫是大面積的空白,感覺她像是從天而降的一位女神,或者女妖。
“二十一世紀的‘惡之花’!”李廣打量著廣告畫,嘟囔著,想起了法國詩人波特萊爾,他在詩集《惡之花》中,展開了對巴黎城市病態的控訴。李廣在“惡之花”廣告壁畫下的轎車群里,好不容易找了個縫隙,把自行車塞進去。商貿大廈后面,穿過一條街,就到了學校,李廣步行著過去。
校門口以及路兩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轎車,排了足足有五六十米長的隊。“有錢的人有的是。”李廣走在中間,感覺像是站了兩排儀仗隊。但在有錢人的眾目睽睽之下,他絲毫沒有檢閱者的自豪,只是覺得很不自然。李廣忽然想起,來時該帶上那本《華茲華斯詩全集》了,此時手里握著它,至少可以表明他還是個文化人,而不僅僅是一個賣小涼菜的個體戶。然而這時,令李廣震驚的事情偏偏發生了。他眼的余光猛然瞥見黑色上衣胸口有一條粉絲!涼鞋上有片褐黃色東西,肯定是麻汁!他神經一下繃得像弓弦,腰像被風摧折了的樹,慢慢“羅鍋”下去,頭也往下垂。可他的理智又迅速糾正他:“有錢有什么了不起!不能在他們面前猥瑣,像那些收廢品的!”于是李廣強制自己昂首挺胸,他的頭沉重地抬起,可意識深處一股力卻牢牢墜住他的上半個身子,腰板和胸怎么也挺不直,上半身和下半身構成一個鈍角,因此他的姿勢像一只翹頭的鴨子。好在這時學校大門打開了,學生擁出來,吸引了眾人的視線,李廣終于得以放松。
小帥走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瘦小,李廣也是體形瘦小。看著兒子,李廣心里很不是滋味。“窮人本來就不幸,偏又長個又矮又小的窮相,老天爺作踐人哩!”
小帥一頭撲進李廣的懷里,李廣緊緊摟住小帥。他的目光從兒子頭頂緩緩向下移動,猛然在奶白色T恤的胸口處停住了:幾滴已經有些暗黑的血漬,很刺目,像幾朵開得快敗了的梅花。李廣才想起,中午兩口子光顧吵架,忘記給小帥換下這件衣服。一位胖壯的男孩,足足比小帥高一個頭,從校門口走出,朝一輛白色卡迪拉克走去。小帥像突然受到驚嚇,一臉驚恐地說:“就是他,老是跟我練跆拳道。”李廣望著那輛潔白如雪的卡迪拉克,心突突跳動。那小孩上車了,李廣聽見發動汽車聲音。“爸爸,他走了。”卡迪拉克緩緩移動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朝李廣駛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李廣迎面攔住車,后面立刻響起一串喇叭聲。車窗搖下,一肥碩的男子瞪圓眼睛。
“怎么了?”
“你兒子欺負我兒子了。”由于緊張,李廣聲音有些僵硬。
“是真的嗎?”男子扭頭問副駕駛座上孩子。
“沒有!就是沒有!”胖墩氣鼓鼓地說。
胖大男人打一下方向盤,想從李廣身旁過去。
“老師說撒謊不是好孩子!”小帥突然冒出一句。
李廣順勢一撤身,重新擋住車頭。“叭!叭!”汽車喇叭猛叫兩聲,李廣身子打了哆嗦,小帥嚇哭了。
“滾開!”胖墩沖他父子倆吼叫。
“好好教育孩子,不能欺負人!”李廣也被激怒了。
后面,汽車喇叭聲越來越急促。
胖大男人剎住車,從車上下來,“砰”的一甩車門。站立的男人更加高大壯碩,真不愧是大老板,財大氣粗的人。李廣抬起頭,仰視,男人一臉怒容,朝他走近。一股從頭涼到腳的恐懼攫住李廣,臉上憤怒的表情也由于恐懼,迅速扭曲變形,竟生硬地擠出一絲討好的笑容,這使得他像笑著哭,或者哭著笑。
胖大男人離他不到一步的距離,無名指上的戒指金黃金黃的。李廣突然低下了頭,似乎是在等候他的發落,或者在做反擊的準備?
“教育孩子是我的事,用不著你
管。”胖男人咄咄逼人。
李廣的聲音越來越小,他覺得哪怕現在咳嗽一聲,拳頭就立刻像冰雹劈頭蓋臉砸下來。接孩子走了的家長,又都圍攏過來,人越來越多。一雙雙目光像刀,割著李廣身上的肉。他最怕大庭廣眾下出丑,將自己因貧窮導致的弱小暴露無遺,但今天看來是在所難免了。無數雪亮的目光的刀將他逼到墻角,要么等死,要么狗急跳墻。
李廣已聽不清那男人說些什么,他仍然不敢仰視,只是馴順地低著頭。他恰好看見兒子仰視他的臉,甚至看見兒子瞳孔里有一個猥瑣的懦夫,極像小區里那些收廢品的。他的手茫然伸進口袋,觸到了冰涼的彈簧刀。一股反擊的力量像一只螞蟻,在僵硬的指尖盲目游走,李廣掏出了彈簧刀。當他像上繳什么東西,完全將手伸到胖男人面前時,按鈕被觸動了,刀子“啪”的一聲打開。李廣一哆嗦,拿刀子的手在空中出現了暫停。
“嚇唬誰?快拿著切西瓜去吧!”那男人用手掌推開李廣的腕部。
李廣一扭身,使出渾身力氣,再次揮動刀子。刀子和羽毛一樣,柔軟,輕盈,在面前緩慢前進。胖大男人不耐煩了,握住李廣手腕,“去,去,刺你自己吧。”
這一句話提醒了李廣。雪亮的刀尖,此刻正沖著自己的心窩,他心頭一熱,手里一用勁。“噗!”李廣聽見鳥兒展開翅膀的聲音,接著看見一只鴿子,從肩頭騰空而起,漸漸高過地面,人群,城市,白云,而后以俯沖的姿勢,朝大地緩緩降落……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