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洪澤湖的那一刻,正是漸近黃昏的時辰。因為是周末星期六,所以整個辦公大樓里靜悄悄的。洪澤湖監獄的領導還是為我們找來了幾個部門的有關同志。待開完座談會,吃過晚飯,走回招待所那座小樓時,天色已黑了。
睡不著,我有點兒興奮。隨手翻閱起剛剛拿到的幾份材料,視線竟即刻被吸引了——“洪澤湖那片熱土上曾播種過我的希望和夢想……我與農場之間,相聚是偶然,分離是必然,在偶然和必然之間,我所得到和失去的都如流水陽光,自然而然……這是一位年輕民警記敘自己從江蘇北部的洪澤湖農場調往江蘇南部城市監獄時的情感文字。讀完他的故事,我才知道了在江蘇還有“北警南調”這一省監獄系統頗為獨特的一幕。
這一夜注定是興奮的
我醒著,座談會上的生動介紹及材料里的情景在腦海里翻騰……
誰也沒有想到,2003年夏季的這次汛期,水勢會漲得如此兇猛!
洪澤湖農場地處泗洪縣東南,東依徐洪河,西臨濉河,南接洪澤湖,由湖蕩草灘開發而成,極易發生洪澇災害。嚴峻的汛情形勢,保護大堤安全就成了關系到全監1萬余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的頭等大事,于是便喊出了“保護生命堤”、“嚴防死守,人在堤在”的口號。
保堤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疏通內河。作為抗洪排澇第一梯隊的6個機耕隊的260余名民警職工,連續20多天死守在各條排河之間。7月3日,養殖二場后面的排河內淤草過多,出現險情。三機耕隊隨即趕去,但見河里因草多積淀而又臟又臭。轉瞬間,全隊30余人全都跳入水中。整整一天,他們泡在水里打撈水草,終于在夜色來臨之際疏通了河道……
我只是記錄了一個細節。據介紹,這場50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持續了34天,最驚險的時刻大堤外面水高16.5米,內側水高12.7米,當時省司法廳長張書軍、監獄局長于愛榮和宿遷市委、軍分區的領導都先后蒞臨現場,視察災情。那時,甚至都已做好了大撤退的準備。最后,眾志成城,終于轉危為安……
“汛災”之前還有“非典”。2003年5月的“非典疫情”,對洪澤湖監獄來說也是一次莫大的考驗。上至監獄長,下至一線監組民警,全封閉運作,人力、物力,機制、經驗,整個地來了一次實戰拼搏。
采訪那天,我遇到了二監區管教股長馬金虎。說起“非典之戰”,他連道:“難忘!難忘!”原來那次他在陪臨產的妻子休假在家。一個通知下來,他只得告別妻子歸隊。一上崗,就是連續14個日日夜夜。當時,全監民警一半執勤,另一半留勤,全都集中封閉工作。疫情急,任務重,他忙得有時連想妻子的時間都沒了。他在連續執勤了42天后,才見到了出生的孩子……
窗外的那棵樹搖動著
夜深了,偶爾聽到傳來兩聲報曉鳥的啼叫,它在講述著自己的艱辛和使備……
潘海豐還記著那次談話。廳長的臉上還有一絲笑意,但那目光卻透出幾分嚴肅。“你還是到這個大單位去吧,辛苦一下!”記憶里,廳長的這句話印象特深。潘海豐告訴我,那個“大單位”就是洪澤湖農場。2001年12月31日的這次談話,讓這位彭城監獄監獄長轉任為洪澤湖監獄監獄長。
潘海豐沒有想到的是,他任職伊始便面臨了“困境”。豈止是“困境”,甚至可說是“危機”:其一,民警的“斷層”。“北警南調”對江蘇監獄系統來說是“利好”,但對號稱江蘇監獄系統第一大農場的洪澤湖監獄來說則是“利空”。所謂的“北警南調”,是指江蘇監獄系統為適應經濟結構和罪犯關押布局調整,實施“北犯南調”戰略,進一步整合優化警力資源配置而采取的一項重大舉措。它也是江蘇監獄系統歷史上一次規模最大的調瞽行動,對洪澤湖監獄而言,涉及人員最多,時間最長,影響最大。調警之后,押犯從1萬余人壓縮到2000余人,關押點從40多個變為3個,民警從1500多名減為700多名,而且按照上級要求調走的民警大多為年紀輕、學歷高的工作骨干。如此大的變動,使當時整個工作在機制層面和留下的民警心理層面都面臨真真實實的“危機”考驗。
其二,天災與人禍。特別是潘海豐來后的第二年,“非典”、“汛災”和蟲災接踵而來,如何應對,又成為正處于動蕩格局中的洪澤湖監獄不得不面對的考驗。“真正的低谷!”潘海豐用這五個字來形容他工作初期所面對的局勢。
那么,依靠什么走出這低谷的呢?潘海豐沒有說。我想,監獄長也許是想讓我自己在采訪中尋找答案吧。
零點時分,夜色正濃
我閉上眼睛,眼前清晰地顯現出洪澤湖監獄民警這幾年走過的生活腳印……
“來了一個警校生!”午餐時,中隊同事們破例為他端上了魚、雞等噴香的菜肴。他吃著,內心還是有些陌生感。
當天就上崗了。一個中隊要帶170多個犯人。當時要下地,8月至12月,季節由夏轉冬,帶工很苦。常年在隊里,年底才回家探親一次。同一批來的警校生有60多個,以后一直留在中隊地里的沒幾個了。他待在中隊,一干就是6年。在2001年機關竟崗時,他才調入政治處……
給我講述自己這段經歷的是桂洪兵。他1995年參加工作,現為洪澤湖監獄獄政科副科長。我之所以記住他,因為他是那批在洪澤湖監獄嚴峻變革局面涌現出來并挑起重擔的年輕民警中的代表之一。
張犯因為聚眾喝酒而被關禁閉了。那天,朱德富決定與張犯進行一次正面交鋒。進去時,張犯一臉嘲諷的腔調,好像什么都無所謂。他笑了~笑,卻開口問起了家庭小事。張犯一愣,隨之一問一答。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這次談話的結果,竟回到了“認錯”上,張犯第一次靜下心來接受了教育。事后,朱德富總結此次談話時用了一句詩:“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朱德富現為五監區副教導員。我在幾份“教育轉化罪犯個案”的材料中發現了他的工作特點:教育改造工作中尋求詩的“意境”。比如,張犯內心可怕的幽僻、冷清,他比作“鳥飛絕”、“人滅蹤”之境(取自唐詩《江雪》);與張犯的多輪交鋒中,堅信人是可以改造的,他喻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等等。從自己喜歡的古詩中得到啟示和力量,悟出教育改造中的方法與心態,這正是朱德富的管教特色。一查簡歷,這位近年多次獲獎的監獄青年崗位能手,現年38歲,卻已在一線工作15年了。
那一天正是接見日,服刑人員家屬很多。下班了,他朝回家的路走去。突然迎面走來一人,有點面熟,笑嘻嘻地將一個厚厚的信封硬塞給他。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沓嶄新的百元人民幣。他認出來,那人正是自己管教的罪犯楊某的哥哥。“你這是干什么?”他問。“沒什么,意思意思。我是想讓您對我弟弟照顧照顧……”那人說道。
“你看,這100元的兩個零像什么?手銬的兩個圈!這信封好像什么?監獄的四面墻!”他拒絕了那一沓錢,并告訴說,所有服刑人員都是平等的,不存在也不允許特殊照顧,只有踏實改造,才能得到法律的寬大與獎勵。聞之此話,那人拿著信封低頭走了……
這事發生在第四屆江蘇省監獄系統“十大杰出青年”、洪澤湖監獄一監區副教導員符躍的身上。那天,我在監區辦公室碰到了身著警服的他,中等個頭,挺瘦的卻很精神。他是1996年來的警校生,在一線一千就是10年。這兩年來又為監獄贏得了省局“青年崗位能手…‘青年突擊隊”等多項大獎,在教育改造方面屢創佳績,被稱為管教條線的后起之秀。
歲月是公正的。當走過一段路程,再回頭去看時,那大調整、大變革引來的風風雨雨和各種災情的嚴峻考驗,已讓洪澤湖監獄又崛起了自己的“新生代”。夜色過去,天放亮了
滿樹的陽光投進窗內,我醒來,終于走向了洪澤湖。
置身于水天之間,我突然羨慕起洪澤湖人來。這闊碩的天水和置動與靜渾然于一體的生活環境,將洪澤湖人鑄就得心胸開闊、目光清純和性格豁達。有一組數據為證:1997年至2000年,因市場糧價特低等原因,農場每年虧損上千萬元,而2002年、2003年止虧,至2005年已贏利2700萬元;在民警縮減的背景下,自2003年以來未發生一起重大犯人脫逃事故,做到了監管安全穩定。
那天,又聽到一位老人的故事:年過九旬的李新政,是洪澤湖農場原副場長,一位離休30年的老干部。他心系洪澤湖,住在外地,經常寫信牽掛農場發展情況。他每月3000多元工資,自己穿舊衣用舊物,但每年交黨費達1000多元,1997年一次性交黨費1萬元。他立下遺囑,要將遺體獻給醫療機構供研究之用……
聞之李老的故事,我的思緒豁然開朗:吃得起苦,耐得住寂寞,經得風雨,甘愿奉獻,這不就是洪澤湖人開創局面的法寶嗎?這不就是潘海豐監獄長在講敘中沒有點破的答案嗎?
這些年來,我到過各地不少農場型的監獄,了解不少監獄民警的事跡。我看到,監獄民警身上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吃苦耐勞、無怨無悔、沉著機智、甘于奉獻的精神,依然被傳承著,且歷久彌新。此刻,我發現了一個“看點”:在這里,洪澤湖人用自己的行動不僅為監獄人民警察獨特的傳家精神作了一次頗具個性的展示,而且還為目前正在推進的中國監獄體制改革的壯闊實踐提供了~個極為生動的詮釋——從全國的大背景看,各地許多類似的農場型監獄,不可避免地會置身于改革之中,迎來體制與利益格局的調整,去面對嚴峻的大震蕩、大考驗。但是我們可以相信,無論多么艱難,他們一定會走出自己的發展之路,因為他們有著獨有的精神,有著沉著與自信的品質,就像洪澤湖人那樣,從低谷走向高潮,把握住自己的希望和未來!
如同來時一樣,這離別時刻的田地,仍然散發出自己獨特的濕潤氣息。宿泊了一夜的洪澤湖啊,在我的視野里,終于漸行漸遠……
組稿 曹參 編輯 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