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先生時,先生雖已是81歲高齡,但依然身體硬朗、耳聰目明、思維敏捷、講話簡潔明了。采訪接近尾聲,先生仍意猶未盡,主動與記者聊起國家政治來。雖曾被錯劃為右派,但先生一直關心著國家的前途命運和發展。正如先生所言:學法律的人是不能不關心政治的。從事刑法學研究已逾50年的先生,仍在不斷求索,為當代中國刑法的發展貢獻著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記者(以下簡稱“記”):廢除偽法統時,您正在讀大學,對于這個問題,您應該也比較了解,這方面您能談一下嗎?
馬克昌(以下簡稱“馬”):解放初期,中央專門下發了一個關于廢除偽法統的文件,這個文件是可以找到的。當時的情況是,廢除偽法統以后,法律系的課程沒辦法上了,當時我們就上一門叫做“司法實踐”或者“司法政策”的課,由湖北省司法廳廳長每星期給我們講一次。另外主要是學習新民主主義政策,我們已經算是最后一個年級了。
記:那當時改造舊法人員的情況呢?
馬:在當時,沒有專門對舊法人員進行批判,有的老師到中央政法干校學習,就算是改造了。還有些舊法人員是被留用的,后來在1952年就進行了司法改革,那時我從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畢業回來后到廣東參加司法改革,實際上就是批判舊法觀點、批判舊法人員。
記:1950年從武漢大學畢業后,您到了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研究生班學習,當時有位蘇聯刑法學家貝斯特羅娃給你們上課,她當時給你們上過哪些課?
馬:主要就是蘇聯刑法總論,后來她上課的講義被印刷出版了。
記:她給你們上了多長時間?
馬:有一年吧,這一年多的學習,為以后做學問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記:那當時這位老師跟你們的關系如何?
馬:還好,當時不能用俄語對話,只能借助于翻譯,平常也就很少找她,除了上課聽她講,有問題請她回答,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聯系了。
記:那當時您還聽過其他蘇聯專家的課嗎?
馬:有啊,當時學的“政治經濟學”、“馬列主義基礎”、“國家與法的理論”都是由蘇聯專家來教,法律方面的課程基本上都是由蘇聯專家來教。
記:那當時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有去蘇聯留學的嗎?
馬:法律系并沒有,其他的院系有。
記:1952年,您回到了武漢大學教書,能談談1952年院系調整以及帶來的人員變動的情況嗎?
馬:1952年院系調整時,武漢大學的老師并沒有動,法律系被保留了。中山大學法律系被撤銷后,譚藻芬(女)、曾昭瓊、曾昭度、尚彝勛等九位老師來到了武漢大學,還有湖南大學的曹羅瀛、曾廣載以及廈門大學的薛祀光(專攻債法)等人。
記:反右斗爭中武漢大學法律系的一些老師也被劃為右派,能談一下這方面的情況嗎?
馬:我給你們講一下韓老師(韓德培)被打成右派的情況吧。韓老師當時是知名學者,我那時只是一個講師,屬于年輕老師,所以矛頭對準了韓老師,一再動員他進行鳴放,實際上他并沒有鳴放,他是很謹慎的,一直都沒有講。直到最后一次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要他鳴放,他說,今天已經晚了,我就不鳴放了,我現在可以給大家做個“電影預告”,我下一次鳴放。“電影預告”是什么意思呢?每周六我們都放電影,放完電影以后,就預告下星期放什么電影。但下一次形勢已經轉變了,所以他也就沒有鳴放。后來就批判韓老師為“電影預告”,這就成為他的一大罪狀,并被扣上“山中宰相”的帽子。這些都被作為他的罪狀來對他進行批判。
記:那反右斗爭中您被劃為右派了嗎?
馬:我也被劃為右派了,當時的一些具體情況我也記不大清楚了,但有兩件事還有印象。我們法律系的書記對另外一位年輕老師的評價很高,說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其實是在暗指我沒有與韓老師劃清界限(因為韓老師是我的老師,我們保持了比較好的關系,我沒有對韓老師進行過評判)。我對這樣的“暗指”很不滿意,就在《武大戰報》上發了一篇文章,題目叫“某某某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嗎?”來反駁那位法律系書記的話,后來這被看做說話不妥當,文章是對黨進行攻擊。這是一件事。
我記得另外一件事發生在1957年,當時我們學校有一位代表朱君允要出席人民代表大會,就通過廣播問大家有沒有提案,有的話就提出來。我考慮建國已經這么多年還沒有一部《刑法典》,法院判案沒有依據,于是就寫了“希望盡快制定刑法典”這樣一個議案,其中說到:這么多年了,我們國家都沒有《刑法典》,使得法院審理案件沒有依據,對法院審案造成不便,希望盡早制定《刑法典》。而這個議案卻變成了“對法制的攻擊”。至于說當時是否還有其他理由,因為我沒有看檔案,就不得而知了。我估計是這些事情讓他們感到有問題。
記:那您被劃為右派后也被送去勞動改造了嗎?
馬:是的。1958年5月,我們被下放到圻春縣八里湖農場進行勞動改造。那里進行勞動改造的時候,對我還比較好。當時農場進行重建,成立規劃組,我就被從勞動隊里抽出來,到農場里幫他們搞規劃,后來設計并建成了一個水庫。韓老師的待遇比我們還慘,他是被送去勞動教養。
記:那您是何時結束勞動改造被平反的呢?
馬:這分兩個步驟。一個叫摘帽子,我摘得很早,1959年9月30日,我就摘掉帽子了。但即使摘了帽子,別人還把你當作“摘帽右派”,意思就是說,你雖然摘掉帽子了,但還是右派。名義上你是回歸到人民隊伍了,也可以給你安排工作了,但問題是,別人依然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你,有些工作和事情還是不讓你介入。摘掉帽子以后,我就到了伙食科做出納,一直到1961年年底。后來我就被調到圖書館,在圖書館里工作了好多年,一直到1979年。1979年B月25日,校方就找我們談話,之后宣布法律系成立,這樣我就離開圖書館,回到了法律系。當時法律系籌備組一共只有七人,韓老師是系主任,我是副主任,另外還有兩位黨的工作人員,一位作為書記,一位副書記,就這樣,韓老師做組長,成立了法律系籌備組,當時的校長是劉道玉。
記:那當時除了摘帽子,另外一個步驟呢?
馬:對,1978年有一個55號文件,這個文件用“改正”一詞,不叫“平反”。改正就意味著黨劃錯了,我們沒有錯誤,這才算是把右派的帽子完全摘掉了。這個文件下來后,學校開始清理檔案,當時的一些檔案全都毀掉了,所以要真正地去查當時決定的情況,現在也查不出來了。另外,因為被劃為右派,韓老師的工資被取消了,后來每個月給他30元的生活費。他家里有五口人,他愛人加上三個兒女,每個月30元錢怎樣生活?1979年元月,我們才正式得到通知,正式恢復我們原來的工資。
記:1979年,武漢大學法律系開始重建,而您從那時起一直從事刑法研究工作,至今也將近30年了,能否請您從總體上評價一下這30年來我國刑法的發展。
馬:在我看來,我國刑法總體上的發展還是很不錯的。過去我們沒有刑法,解放初期只有兩部真正屬于刑法方面的法律文件,一部是《懲治反革命條例》,另一部是《懲治貪污條例》,只有這兩部,其他的都是法院根據案例做的關于定罪量刑的總結,罪名該怎樣定在過去都是很亂的,基本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總結來處理案件的。直到1979年,有了第一部《刑法典》和《刑事訴訟法典》,這才算有法可依。在過去,政治事件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也不會交付審判,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這樣大的案子能交付審判,就是法治的一大進步。但有些做法還是能看出法治建設初期比較不規范的情況,比如說審訊林、江反革命集團主犯的時候,法庭上法官跟檢察官并坐在臺上,跟現在就不一樣。這是法治建設初期的情況,當時能夠出現的就只有七部法律文件。現在,我們的法律體系基本上建成,要說缺的,比較重要的就是民法典了,至今還未出臺。現在有了《物權法》,那債權法呢?另外,《民法總則》也沒有,只有《民法通則》,通則畢竟并不是總則,這樣一部大法還沒有完備起來。
同行政法相比較,刑法還是比較發達的。這些年來刑法觀念也有大的改變,比如,人權在過去是諱言的,是不能提的,認為那是資產階級觀念,現在人權已上升到憲法層面,應該尊重和保障人權。這都說明我們的法治建設比30年前有很大進步,這是應當肯定的,但是存在的問題也比較多。司法公正是否真正公正呢?我看司法有時還是受到干擾的,會出現一些令大家不滿意的問題。但好的方面是,個別引起輿論討論的案子最后能采納民意,應當說這是法治的進步。總體上,我們國家的法治建設仍在進行中,還不能說已經建成了法治國家。
記:剛剛您談的是刑法的發展以及法律的整體發展,那么這30年來刑法學的發展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馬:刑法學的發展也是進步很大的,記得我們在編第一本刑法學教材的時候,能夠找到的參考資料非常少,還是從臺灣引進來的,比如像劉清波的《刑法概論》(這本書并不太厚,那時還是盜印的),在當時這已經是國內能夠看到的一大重要材料了。當時我們發表的專題論文也極其有限,不像現在,發表的文章和出版的著作可以說是汗牛充棟,雖然有些寫得很粗糙,甚至是東拼西湊抄網上的。但是從總體上看,還是出了一些相當有分量的專著。我個人感覺現在看書,不是沒有書看,而是要有選擇地看。另外,過去我們完全按照蘇聯體系建立的刑法學,現在大家提出了不少質疑,也有人按照日本的體系寫刑法教科書,更多的學者對存在的問題開展討論。這是好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是一言堂,這是學科發展不可缺少的社會條件。同時,一大批中青年學者成長起來,可以說是“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讓人從內心真正感到高興啊。
采訪手記
在整個采訪過程中,先生都很風趣幽默,雖然,先生一生可謂坎坷起伏,卻始終保持樂觀和堅持。先生談到的很多做人做學問的道理和方法,對我們也極富啟迪性。比如,先生特別強調,人一定要有正確的人生態度,正確對待成績和困難;在做學問的方法上要勘于思考,不能人云亦云在讀書的問題上,應分清精讀和泛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