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培 中國當代著名的法學家、教育家,國際私法領域的權威學者。1945年應武漢大學校長周鯁生的邀請,回國擔任武漢大學法律系教授,歷任武漢大學法律系主任、武漢大學校務委員會常委兼副秘書長,武漢大學副教務長。1980年,創建全國高校中的第一個國際法研究所,1981年創建全國唯一的環境法研究所。
雪后的珞珈山,顯得分外妖嬈,在山下的居民樓中,我們見到了仰慕已久的韓老先生。先生雖已屆98歲高齡,但仍精神矍鑠,對于我們的到來,先生臉上洋溢著悅然之情,先后與我們三次握手。在得知我們的來意后,先生感慨萬千,自豪地向我們介紹起武漢大學法律系重建以來所取得的成就,我們知道,這其中凝結著先生畢生的心血。而在談到那段苦難的歲月時,先生仍付之爽朗的笑,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先生那樂觀的態度和超脫的情懷!
習法之路
“從史政系轉到了法律系,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但我無愧于我的速擇”,如今已是一代法學大家的韓德培如此評價當年自己的選擇。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原來并沒有學習法律,為什么到了南京中央大學以后改學法律呢?
韓德培(以下簡稱“韓”):我本來不是學習法律的,但是聽了法律系主任的講課后改變了,他課講得非常好,不僅法律系的學生聽,連外系的學生也去聽他的課。我聽了他的課以后,覺得學習法律很有道理,因此改學法律。這個教授對我的影響非常大,他的名字叫謝冠生。當時他既在政府里任職,同時又是法律系的系主任。他先在司法院擔任秘書長,后來擔任部長,還曾留學法國,課講得的確好,受他的影響,我選擇了法律系。
記:好像您以前是在史政系?
韓:是的。先在歷史系后在政治系,然后改學法律。
記:中國因此少了一名歷史學家而多了一名杰出的法學家(笑)。1940年,您去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留學,僅僅過了兩年,您就獲得了國際私法的碩士學位。作為一個外國人,您當時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韓:我考取的是中英庚款留學生,當時非常不容易,只有一個名額。本來是到劍橋大學學習,可是英國發生戰爭,就去不成了。在國內待了一年,后來他們決定讓我到加拿大去,所以就到加拿大的多倫多大學去學習,多倫多大學是加拿大最大的一所大學。我去那里學了兩年,第一年學普通法,包括契約法、財產法等,根據普通法系來學。第二年學國際私法,寫論文,我寫了一篇論文,導師看了以后很滿意,當時很順利地通過答辯取得碩士學位,這是當時多倫多大學法學范圍內最高的學位。
記:那您畢業論文的題目是什么?
韓:題目是《國際私法上的實體與程序問題》,對于這篇論文,導師很滿意,沒有改一個字就順利通過了。
記:1942年,您獲得這個學位以后,又以特別研究生的身份去了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當時是怎么想到繼續去美國的呢?
韓:這倒不是預先規劃的,因為我們到國外去只能待三年,兩年獲得碩士學位后還余下一年,于是就轉到哈佛大學法學院繼續學習研究,一般來說,到國外去大家都是為了讀到一個學位,而我只余下一年時間,再讀學位的話時間也不夠,同時我覺得再讀學位也沒有必要。到了哈佛大學法學院后,第一感覺就是,法學院的圖書真是豐富!于是,我決心在那里做研究。作為特殊研究生,不讀學位,只做研究,接下來,我可以用日文、德文,法文看書,于是我整天泡在哈佛大學法學院的圖書館里,看了很多很多的書。一年后因太平洋戰爭爆發,我不能回來,于是繼續留下做研究。這樣,我在哈佛大學法學院一共待了三年時間,在此期間,我做了大量的筆記,主要涉及三個學科:國際私法、國際公法,法理學。我也去聽過這方面的教授講課,這對我幫助很大。可以說,在哈佛大學三年,我在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多成果,太平洋戰爭一結束,我就回來了,當然,大量的筆記都隨身帶回來了。
落戶珞珈山
韓德培和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經濟系教授張培剛及世界史學家、歷史系教授吳于廑,被哈佛的中國同學戲稱武漢大學周鯁生校長邀請的“哈佛三劍客”。
記:1945年,您到武漢大學任教,能給我們說說這當中的故事嗎?
韓:我回國前,武漢大學校長周鯁生先生正好在美國,他就到哈佛大學去為武漢大學找教師。我聽說武漢大學法學院在國內相當好,出版的刊物《社會科學季刊》也相當有質量,周鯁生先生自己寫的論文就非常好,我每期都看。因此我對武漢大學法學院印象特別好,周先生邀我去,我說:“好,我一定來,”后來浙江大學也邀我去擔任其法學院院長和法律系主任,我只能說對不起了。我到武漢大學后,浙大還寫信給周校長,希望能讓我過去,后來就讓李浩培去了浙江大學,
記:您當時選擇到武漢大學除了周校長的邀請外,有沒有其他的原因呢?
韓:武漢大學淵源于湖廣總督張之洞在武昌創辦的自強學堂。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這里匯聚了一大批法學精英,是中國法學研究的重鎮。武漢大學圖書,館的法學書籍非常多,各種期刊都有,所以我覺得武漢大學是一個可以做學問的地方。這里不僅環境非常好,學術空氣也非常濃厚。我來到這里的第二年,就擔任了法律系的系主任,然后就一直做下去,一直到1957年,武漢大學法律系并到其他院校后。1957年,我被劃為右派,在這次運動中,我被“整頓”了20年,所以武漢大學的法律系也停辦了20年。右派帽子摘掉以后,武漢大學沒有法律系,我到外文系去教英語。后來“文化大革命”又把我劃成右派,說我講外文,替資本主義國家涂脂抹粉,是在反動,就第二次把我劃成右派。在中國高校里面,兩次被劃成右派的,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不過以后我被徹底地平反,說老實話,一點問題也沒有,不管是政治也好、經濟也好、工作也好、為人也好。可是整整耽擱了20年之久,我相信,將來問題會搞清楚的,我相信,這段不正常的歷史總有一天會糾正的,我有這個信心,所以我才能咬緊牙渡過難關,這在當時也很不容易,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很大,但我堅持下來了。
記:您談到這方面的問題,我們正好也想向您了解這方面的情況,那么,您當時是因為什么原因被打成右派的?
韓:那個時候,我在武漢大學主持法律系工作以后,還兼任教務工作,當時,有一個學校黨委副書記(同時兼任人事工作)。此人非常粗暴,老實講,他的文化水平相當低,政治水平也不高,他常常粗暴地對待學生,將學生開除,我主管教務,在一次學校的常委會上我表示不贊同他這樣做,我說:“年輕人有時候犯錯誤,主要是靠教育來改正錯誤,怎么能動不動就開除呢?在舊社會,你開除學生,這個學生以后就找不到工作了,在這個問題上要慎重啊。”所以我堅決反對。我在常委會上一講,常委會同意我的意見,他的意見就沒通過,像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我們時常針鋒相對。他恨透我了。
此人還是肅反辦公室的主任,想把我打成反革命,被我發現了,我就向教育部反映,當時教育部有同志到武漢大學來,我就跟他反映,武漢大學我不能待下去了,他問我為什么,我說有人懷疑我是反革命分子。他問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就把事情的經過向教育部的同志反映了一下,他說:“你不能離開武漢大學,你的工作非常重要,這個問題黨內會解決,你就專心工作好了。”于是在黨內會議上將他(黨委副書記)狠狠地批了一通,并讓他向我賠禮道歉。過了些時候,他到我家來看過我。我想他是被迫的,這下不得了了,他豈不是更恨我了。我就向當時的武漢大學校長李達說:“我不能在武漢大學待下去了,這樣下去將來對我會很不利的。”但李校長無論如何不讓我走,他說:“有我在這里主持工作,會有什么不好呢?”我說:“這不是您的問題啊,您老人家留我是一片好意,將來會害了我的。”總之,最后李校長堅決不讓我走。
果不其然,“反右”斗爭來了,那個家伙成了“反右”辦公室的主任。我在劫難逃啊,他捏造我的罪狀,將我劃成右派,給我編排的罪狀就是:態度極度惡劣;做檢討的時候沒有講清楚自己的罪行。我把他們捏造的罪狀一條一條加以反駁,有些謊話當場被我戳穿后,全場哄堂大笑。我的罪狀是——態度極度惡劣。右派就是這樣來的嗎?這不是笑話嗎?把我劃成右派之后就將我送到勞改農場去勞改,之后一家的生活顯得艱難了些。
另外一個情況就是,當時中國加入了聯合國,要將聯合國的一些文件翻譯成中文,教育部就把這一工作委托給了武漢大學外文系,外文系就送到農場去。要我負責翻譯,當時在農場里還有好幾個是教英文的,我就把他們組織起來翻譯,這個工作做完以后,教育部認為翻譯的質量很好,對武漢大學進行了表揚。“四人幫”垮臺后,學校要恢復法律系,又非讓我做系主任不可。結果我做了法律系的主任。當時,我愛人說:“你過去做領導工作,吃了很多虧。什么主任都不要做,專門教教書吧。”我說:“不行啊,現在學校里沒有我來主持,恐怕法律系恢復不過來!這樣吧,我把法律系恢復起來,先把架子架好。”結果我這主任一做,就長期做下去了。
情系武大
北京大學曾多次希望調韓德培去任教,“房子、調動手續都辦好了,我也打好包裹準備走,可學校不放。最終,我留下來,并重建武大法律系。”之后的1980年,韓德培在武大建立了全國首個國際法研究所;一年后,又建立了亞洲第一個環境法研究所。
記:1952年的院系調整,您親身經歷過,那么能否談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韓:1952年院系調整的時候,我代表學校去參加討論。當時國家把很多學校的法律系都取消了,中南地區好幾所大學都有法律系,我就把其中一些優秀教授統統調到武漢大學來了。同時,我還通過教育部把中國人民大學剛畢業的一批研究生調過來。所以那個時候的師資力量也是相當的強,老中青三代都有,武漢大學的法律系不但沒有被取消,反而還大大地發展了,我認為這種情況非常好。
那個時候,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已經被取消了,西方的法學理論該如何對待,中國的法律教育怎么走呢?我有些困惑,就想到了董必武老先生,當時中央的政法工作由董老主持,我就寫信請教。
其實,早前我留美時就曾經跟董老通過信,這件事我很少跟別人提起過。1945年秋,建立聯合國的籌備會議在美國舊金山召開,董必武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參加了會議,有一次到紐約去演講,有些親國民黨的留學生到會上搗亂,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就寫了封信給董老,我表示,這一部分人不能代表所有的留美學生,我不同意這些人的做法。同時,因為我知道董老曾經在日本研修過法律,本身也是個法學家,在信里我還向董老請教:將來中國是否需要法制建設,我們該以怎樣的態度研究法學?董老馬上回信給我,是用鋼筆親自書寫的,對于第二個問題他講得很好,他說:“你研究法學很好,將來中國要進行法治,研究法律要理論聯系實際,尤其是中國的實際。”
對這次的請教,董老的回信是:我們現在學習蘇聯,所以辦法律教育也要學習蘇聯,坦承而明了。自那以后我就開始對蘇聯方面的情況作全面了解,對法律系進行了很大的改革,從學習馬列主義開始,完全地加以改革,所以改革法律系也取得了一些成效,后來我好幾次寫信給董老,他都親自回復。有一次他到武漢來,我去看過他,老人家態度非常好,雖然地位很高,但一點架子也沒有,無形之中,我們形成了很好的關系。這一點我從來都不講,怕人家說我吹牛呢(笑)。
記:您剛才談到了廢除“六法全書”,那么您能否談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韓:解放前我們教的那些“六法全書”,現在臺灣還在用。說老實話,這些書法律的水平是相當的高,解放后,馬列主義認為這些東西都是反動的,實際上并非如此,當時的民法典,即使現在看起來也相當好,并非是完全違反馬列主義的。但那時候不能這樣講啊,廢除就廢除了,根本不能提啊。
記:1979年以后,武大法律系在您的主持下得以重建,后來您主持創辦了國際法研究所和環境法研究所,那么您能否對20多年來國際法學科的發展作一下總結呢?
韓:國際法有三個學科:國際公法、國際私法和國際經濟法,這三個學科齊頭并進,都要重視。國際法研究所成立后,我從各方面收集人才,培養了很多的研究生,這個研究所已經成為人文社會學科國家重點研究基地,這是全國唯一的一個國際法方面的重點研究基地。環境法研究所也是如此,中國本來沒有環境法這個學科,是我提出建議把環境法作為一個學科,為什么呢?因為如果我們只搞經濟建設,不搞環境保護,那將后患無窮啊。外國有一條行之有效的經驗,那就是用法律手段來治理環境保護,非常有效,我們也應該這樣做,環境法應該成為一個重點學科,在我向教育部作出建議后,環境法最終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大學里也開設了環境法這門課程,我還主編了環境保護法的大學教材,現在已經是第五版了,效果非常好,有人評價這一部書是“少有的經典教材”,將它評價得非常高。武漢大學的環境法研究所也是國家的重點研究基地,這兩個研究所也是武漢大學的重要支柱。
看得出來,先生對此甚感欣慰和自豪。
編輯:孫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