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沒看見這么多的霧,想不到它們都已經埋伏在了城外面。出租車剛駛上城北的公路,就一頭扎進了濃霧里。夜色隨著霧氣提前降臨了。司機嘟囔一句,大概是說他媽的,開了大燈和霧燈,燈光將夜幕撕開兩條扇面形的口子。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黑燈瞎火的,大黃那家伙不會扯著脖子沒完沒了地亂叫吧?
兩個多小時前,我在北園路上的群島咖啡廳給父親打了電話。小韓還沒有來,我一個人坐在“西沙”群島里,看了一會兒掛在墻上的海水和海鷗,覺得該和父親說點兒什么。聽到父親拿起話筒,“喂”了一聲后,我忽然發現似乎沒有什么要說的,喊了一聲“爹”,腦袋就變成了一片空白。我期待著父親能主動說點兒什么,哪怕是幾句廢話也好。就像他以前經常說的:天冷別忘了加衣服、肚子餓了要吃飯、到了晚上要睡覺……但父親只是“嗯”了一聲,就再沒了下文。我聽見父親的喘息像風聲似的不停地吹到話筒上,隔一會兒還使勁咽下一口唾沫。我和父親像拔河似的僵持著,誰也不放下電話,誰也不開口。直到外面有人敲門,我才終于想起了原本打算說的那句話:“我今晚回去!”父親“嗯”了一聲。我又說:“可能會晚一些?!备赣H又“嗯”了一聲。我趕忙掛斷了電話,喊了一聲“請進”,感覺就像剛作了賊似的。低下頭時才發現,桌子上的一疊餐巾紙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我搓成了一條條紙卷。
出租車在公路上行駛了五六分鐘后,忽然減了速,在一座白房子旁邊停了下來。印象中這里并無收費站之類的建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扭頭去看司機。司機卻不看我,吸了吸鼻子,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抖動幾下。小韓把腦袋從后面伸過來,貼著我的耳朵喊了一聲“大哥。”聽上去,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她的一綹頭發蹭到了我的脖子上,搞得我心里一陣毛茸茸的不安。
有人敲車窗玻璃,我把玻璃搖下來一些,一道手電筒的光柱直直地落到我的臉上。我瞇起眼睛,看見面前站著兩位警察。一位警察沖我敬了一個很不標準的禮,讓我出示身份證。我看見他的門牙上粘著一條什么東西,好像是韭菜葉。我告訴他沒帶身份證。刺眼的光柱又一次落到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地想用手擋一下,另一個警察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口氣嚴厲地說:“別動!”我沒敢動,把手落下來放在大腿上。兩條腿正在爭先恐后地發抖,嘴里也有些發干。我咽一口唾沫,暗中用側面的牙齒狠狠地咬下嘴唇,問他們說出身份證號碼行不行。一個警察點了點頭,另一個轉身走進白房子里,很快拿著一只長方形的儀器走了回來。我說出了號碼。一個警察始終盯著我,另一個警察開始擺弄手里的儀器,擺弄了一會兒,讓我再說一遍號碼。我說了,他又擺弄了一會兒,忽然把手電筒的光柱又移到我臉上,低下頭沖我上下看了幾眼,便不再理我了。我果然聞到一股韭菜味,好像還有蝦仁。手電筒的光柱越過我的腦袋,落到坐在后面的小韓臉上。小韓一只手抓著我身后的靠背,一只手從我的耳朵邊擦過,身體向前傾著,遞過來自己的身份證。一個警察手里拿著小韓的身份證問我認不認識小韓。這個問題讓我突然感覺很想笑。我笑了笑,說當然認識。一個警察命令我嚴肅些。我就嚴肅地說出了小韓的名字,小韓的年紀,小韓的家鄉,還順便說了小韓的愛好是喝咖啡。
出租車再次上路后,司機用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進操作臺下面的抽屜里,摸出一包煙,甩了兩下沖我遞過來。我沒說什么,搖搖頭。他也不說話,又甩了甩煙盒,固執地往前遞了遞。我從煙盒里抽出了一只煙。他把煙盒貼到嘴上,用牙齒咬出一只煙,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沒辦法,夜間出城,都要登記。”我知道情況并非如此,他很可能是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了什么異常,這才停在檢查站旁邊。但我沒有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勉強沖他笑了笑。我的笑肯定很不好看,但沒有辦法。
我對這位司機的印象還不錯,他和我年紀相仿,身材比我略胖一些,右臉上有一小片肌肉似乎出了毛病,每隔幾分鐘就會劇烈地抖動幾下,扯得嘴角一上一下地跳。開始看到這情景,我誤以為他要開口說什么話,心里頓時有些不安,想著如果他問點兒什么,我該怎么回答才好。后來才發現,他其實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從我坐進車里,他始終兩手緊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的路面。他面前的操作臺上擺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卡片,一張二寸照片旁寫著駕駛員姓名:顧小衛。
抽完了一只煙后,我建議司機顧小衛放一段音樂聽聽。顧小衛點點頭,一只手擺弄幾下,音樂聲隨之響了起來。竟然是那首著名的薩克斯曲《回家》。我把頭枕在靠背上,瞇起眼睛看著車窗外的黑夜。霧似乎小了一些,也可能根本就沒有小。一陣溫熱的風裹著一股香氣從身后吹過來,小韓把嘴貼在我的臉上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她說的是什么,但并不想問,把頭從靠背上抬起來,盡量躲開她。她把嘴追過來,加大了聲音又說了一遍。這次我聽清了,小韓是問我為什么不到后面去坐。這個問題她十幾分鐘前已經問過了,我沒有回答,現在也同樣不想回答。我把身子又往前移了移,沒有回頭看她,把腦袋左右搖了搖。小韓的嘴里“哧”了一聲,收回了她的臉,抬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
也是這樣一個有霧的晚上,一個女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也說了同樣的話——“這孩子!”那個女人是我的母親。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一度留下了好多讓我無法解答的難題。父親為什么不在家?母親出門去干什么?母親為什么要拍我的肩膀說“這孩子”?這些問題都曾經深深地困擾著我。如今想來,這些所謂的問題其實根本不是什么問題。那時,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母親拍過我的肩膀,說完“這孩子”,就轉身往外走。我也跟著她往外走,我和她一前一后邁過里屋的門檻,來到外屋,母親邁步出了房門,我卻被從外面關起來的兩扇門擋在了屋子里。門在外面上了鎖。我跪在地上,從門縫兒里往外看。那一晚,母親穿的是藍色帶小花的衣服,衣服上沾著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母親的味道。我看見那些藍色的小花在門縫里綻放。母親用一只手摸著西側的秫秸杖子往前走,讓身體盡量處于兩道杖子中間。但只走出了幾步,她就撞在了東側的杖子上。母親的眼神不好,一到黑天就看不清東西。我盼著母親能知難而退,但她調整了一下方向,仍然一直向前走。那些小花和味道慢慢模糊,直至完全飄散在夜晚的霧氣里。
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這孩子”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曾經努力回憶過,那一晚母親臨走前還說沒說過別的什么,把腦袋想疼了,也始終一無所獲。
母親失足落入了村中的一口水塘,尸體第二天早晨才被人發現。我沒有見到母親死后的樣子。大人們攔著我不讓我去看她。我兒時的伙伴丁大華見到了,他說母親的肚子鼓得像一座小山,撐開了胸口上的兩只紐扣兒,露出一只紫色的奶頭。我聽到這,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上,我說:“你媽才是大肚子,紫奶頭!”
母親去世那年,我六歲,父親二十八歲。
我二十八歲那年,辭去了單位里的職務,開始籌劃成立公司。這件事我沒有和父親商量,我知道父親肯定不會同意。當時他正四處張羅著給我找女朋友,盼著我能早日讓他抱上孫子。可惜,父親的這個愿望到現在也沒能實現。我的公司剛剛辦起來不久,父親不知從哪聽到消息,氣勢洶洶地打上門來。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后,天氣悶熱異常,父親踢開門,裹著一股塵土和汗酸味闖進了我的辦公室。我剛剛抬起頭,只來得及看到他藍褂子上一條曲曲折折的汗漬,臉上就挨了一巴掌。這不是他第一次動手打我,從小到大,父親管教我的工具就是他的巴掌,有時候用他的右手,也有時換成他的左手??梢哉f,是父親的巴掌陪伴著我走完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路程。我在心里發誓,這一定是最后一次。我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把暴怒的父親扔在了辦公室里。我再次回到辦公室時,父親已經不在了,我坐的那把椅子四腳朝天地立在屋地中間。我把椅子翻過來,擺回辦公桌后面,卻沒有坐它,兩手捧著腦袋蹲在屋地中間。我想起了好多事,從六歲一直想到了二十八歲。從這天起,有一年的時間,我和父親誰也沒和誰說過一句話。
小韓又把臉湊過來,向我的脖領子里吹一口氣問:“大哥,你為啥不和我說話?”我沒有回答她,扭過頭去使勁看她一眼,小韓這孩子今天似乎有些鬧。她以前給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是這樣,否則,我不可能找她。
小韓名叫韓雪,老家在吉林榆樹,今年三十二歲,看起來長得似乎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也不會年輕太多。韓雪是一個聽上去有些冷冰冰的名字,其實人很熱情,很溫柔,也很體貼。她的名字另有所指,和她的性格無關。我和她大概見過七八次,也許是八九次。第一次是在黑馬大廈。一個朋友請客吃火鍋,具體是哪個朋友記不清了。好像是冬天,沒準還剛下過一場雪,否則不會去吃火鍋。我們五六個人,吃火鍋,喝白酒,說黃段子。偶爾也談幾句生意上的正經事。吃到最后,大家都弄得滿頭大汗熱血沸騰。一個朋友提議去蒸桑拿,就去了大廈的桑拿房。給我按摩的小姐就是小韓。我問她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她低頭笑了笑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說這話時她的臉上還掠過了一片羞澀的紅暈。過了一會兒我果然知道了,她身上的皮膚很白,閃爍著白雪的光澤。她躺在床上,我站在床前的地上,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我問,不會把你弄化了吧?韓雪又像剛才一樣臉一紅,笑了笑說,你試試看。此后,我和她又見了幾次面,都是我主動打電話約的她。每次見面她都會臉紅,都會低頭一笑。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支樂曲結束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按了接聽鍵,喊了幾聲“喂”,對方卻沒有反應。我正納悶兒,聽到小韓的笑聲從身后和手機里同時傳了過來。我頓時火冒三丈,對著手機大聲喊:“你搞什么鬼?”笑聲戛然而止,從這時起直到目的地,小韓再沒有說一句話。
公司開辦一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接到了從老家打來的一個電話。一位本家叔叔讓我趕緊回去一趟,我問他有什么事,他猶豫了一下告訴我父親得了病。我不知道父親究竟得了什么病,心里七上八下地直發慌,打了一輛出租車,就急急忙忙往老家趕。在村口上,遇到了給我打電話的那位叔叔。他顯然是正在等我。我下了車,吩咐司機先等一等,問父親現在的情況怎么樣。我怕父親需要馬上送到醫院去。叔叔把我拉到一邊,嘴巴貼近我的耳朵小聲說,你爹他沒得病,只是惹了禍。叔叔說到這突然停了停,咽下一口唾沫說:“這么多年,你爹他其實挺不容易的。”
父親惹的禍是偷看鄰居家的女人上廁所。
我走進屋子里時,父親正背靠著炕沿在地上蹲著。不知道他已經蹲了多久,如果我不回來,他是否就會一直這么蹲下去。父親的腰彎得很低,腦袋整個埋進了兩只大手里??床灰娝哪槪辉谑种傅目p隙間露出幾條紫紅色的皮肉。這一刻,我感覺父親蒼老了許多,一點兒也不像一年前打我耳光的父親。我在父親旁邊蹲了下去。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我們就這么蹲了好長時間,我拍拍父親的肩膀說:“跟我走吧!”
那次,父親在城里住了一個月。住在我新買的房子里。一個月里,我們誰也沒提起他惹的那個禍。父親甚至很少說話,目光也總是躲躲閃閃的,始終不敢正眼看我,就像兩只膽小的老鼠。一天晚上,我帶著父親去了街上。我們走得很慢,從家里出來,穿過一座小公園,一路經過黑馬大廈、白天鵝洗浴城、夢都休閑中心、情人港咖啡廳……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見,父親對這些地方看得很仔細,似乎充滿了好奇。“這些地方,其實,都挺不錯的?!边@句話我說得無比艱難,說的時候也沒向父親看,我希望父親能明白我的意思。又一個夜晚,我給了父親一千元錢,努力笑了笑說,今天晚上我有事不能陪他,讓他自己去街上轉一轉。父親臨出門時,我又叮囑了一句:別心疼錢。父親點點頭,似乎嗯了一聲,也可能什么都沒說。父親剛走,我就隨后跟了上去。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在期待什么,還是要驗證什么。父親先走進了那個小公園,在幾個下棋的人身邊站了站,又看了一會兒玩蹦蹦床的兩個小孩兒。然后,父親在一棵松樹旁蹲下身子,點燃了一支煙。我在離他十幾米的另一棵松樹后站著,也點了一支煙。夜色漸漸地濃了,父親的臉一忽在煙頭的亮光中閃一下,一忽又陷入到黑暗里。一支煙抽完了,父親又點上了第二支。我也點上了第二支。我們就像兩個互相較勁的煙鬼,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吸煙比賽。第二支煙抽完,父親站起身,把煙頭扔在地上,一只鞋底踩上去,用力地抿了幾抿,咳嗽幾聲,吐出一口痰。接著,就向公園外面走去。他走得很快,毫不停留地經過那一家家娛樂場所。一條街走到了盡頭,父親忽然又折了回來。我有些措手不及,跳了一下,躲到街邊的綠化帶里。父親又像剛才一樣,匆匆忙忙地走了回來。我躲在綠化帶里沒有動,看見父親在街的另一頭又轉了身。這次,他放慢了腳步,似乎兩條腿被綁上了兩只沙袋,走得沉重而艱難。他的頭始終垂著,一直沒有抬起來。走到街的盡頭后,他再次轉了回來……父親向另一個方向走時,我從綠化帶里跳出來,穿過公園,回到了家里。幾分鐘后,父親也回來了。我們都沒有說什么。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買了些熟食,和父親喝光了一瓶白酒。借著酒勁,我正式提出來要給他找一個老伴兒。父親斷然拒絕了,他沒說什么理由,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嘆氣。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父親已經不見了。在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只寫了一行字:我回去了。你還是先顧著你自己吧!
這是五年前的事。
五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勸父親再找一個老伴,甚至還用我的婚姻對他進行過威脅,說如果他不找,我也不會找。但父親卻死活也不同意。我猜想,他肯定是怕村里人笑話,憋了幾十年,土埋半截子了,到底還是憋不住了。五年里,我的公司辦得越來越好,利潤正在逐年增長,但我的婚姻卻仍然是一片空白。匆匆忙忙地結過一次婚,又匆匆忙忙地離了。我的身邊經常有各種各樣的女人,但沒有一個能夠長久下去。我知道問題出在我身上,每次和這些女人上床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我有一種負疚感,覺得對不起他。
出租車在一個岔路口上減了速,顧小衛轉過頭問我往哪里走。我指了指左邊的一條路。從這里到老家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我不知道半個小時后,一切是否都會好起來,還是會變得更糟糕。這件事情我已經計劃了將近一年,為了解救父親,也同時解救我自己。一年里,我反來復去地把這件事想了無數次,肯定又否定,否定后又肯定。每次和某一個女人上床后,這個計劃就會非常強烈地從我的腦子里跳出來,逼著我去進一步實施。但每次只要剛打算實施,又很快被我否決了。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我終于下定了決心。那次回去,我買了一瓶酒和一些小菜。我們倆悶著頭喝酒,隔好長時間才會有人突然想起一句話。后來就都有些醉了。我看見父親的眼睛通紅,一條青筋從脖子上突出來,不時像蚯蚓似的蠕動一下。我也不會好到哪去。父親先上了炕,倒扣著身子,下巴卡在炕沿邊抽煙,把煙灰彈到紅磚鋪的屋地上。我坐在飯桌邊的椅子里,也點了一支煙。我們似乎都想說點什么,但最后誰也沒找到該說的話。那些話和我們捉迷藏,躲進了某個無法找到的角落。一支煙抽完時,父親已經響起了鼾聲。腦袋從炕沿邊耷拉下來,臉憋得像一只青紫色的窩瓜。我拖起父親的肩膀,想著把他往炕里推一推。父親卻突然醒了,翻個身,腦袋落到枕頭上,兩只眼睛睜得很大,直直地看著我。我以為父親要說什么,但一轉眼,他的鼾聲又響了起來。我上了炕,躺在父親的身邊。就像我小時候那樣。猛然醒來時,父親的手正在我的身上來來回回地摸,嘴里反復叫著一個名字,那是母親的名字。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眼睛盯著黑暗中的房頂,直到盯出滿眼的淚水。父親是每晚如此,還是因為喝多了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父親最后喊了一聲母親的名字,把手收回去,翻個身,又打起了呼嚕。我再沒有睡著,直到窗戶被晨光染紅。我終于下了決心。臨走之前,我想著和父親談一談這件事,但張了幾次嘴,都只是喊出了一聲“爹”,后面的話仿佛已經凍住了,一直無法說出來?;氐绞欣锖螅揖瓦@件事和父親通了第一個電話。我把話說得很委婉,但父親還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大喊了一聲“混蛋”,就啪地掛斷了電話。幾天后,我又一次給父親打了電話。我和他在電話里吵了起來。最后,我殘忍地揭開了他五年前的傷疤。我沖著電話喊:“不同意,你干嘛還扒人家的廁所?”父親聽了這話,好久也不答腔。我知道這句話像一顆惡毒的子彈一樣,狠狠地擊中了父親的要害。我聽見父親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從這天以后,我和父親通話時,兩個人都加倍小心翼翼的,電話線變成了一根極其敏感的神經,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扯動全身的經絡。我本來打算讓父親去城里。但他堅決地反對。他的回答是,只有在自己家才不會害怕。
出租車開到村口時,我示意顧小衛停車,掏出二百元錢給他,吩咐他在這里等一會。我告訴他,大約一個小時我們就會回來。手機上的時間是十點三十六分,不知道是否因為有霧的原因,整個村子一片黑暗。帶著小韓往村里走時,我盼望全村的人此時都已經睡熟了,還有全村的那些狗。
群島咖啡廳的老板顯然是個極富創意的人,各個包房都是以世界上著名的島嶼命名的,我在那間掛著“西沙”群島牌子的包房里,喊了一聲“請進!”小韓應聲走了進來。她似乎比上次見時要熱情得多,一見我就喊了一聲大哥,撲過來打算摟我的脖子。我冷著臉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小韓還不知道我找她干什么,剛一坐下,又把臉湊上來,努著嘴向我“吧”地來了一下子。這動作讓我莫明地惱火。我皺著眉頭提醒她,少來這一套,我找她是有正經事要談。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做的這件事,是否真的是什么正經事。小韓見我這樣,就很快安靜了下來,專心聽我講話。這就是小韓的好處,她基本上能做到善解人意。我告訴她和我走一趟,去陪一個人。她沒有問我要陪誰。如果她問,我會告訴她去陪一個重要的客人。但她沒有問。這也是小韓的好處。這時,服務員敲門,問可不可以上咖啡。我吩咐上小韓喜歡喝的那種,小韓沒說什么,只是沖我笑了笑。我以前在這里請她喝過幾次咖啡,每次來她都顯得很興奮。她還說過喝完咖啡后,她會更興奮。這次,她也沒說這句話。找她正是因為我比較了解她,她年紀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模樣不算太好看,也不算難看。最主要的是,我認為她的性格比較合適。服務員倒好了兩杯咖啡后,做了一個手勢,說聲請慢用,就彎著腰退了出去。我看著小韓喝下半杯咖啡后,給她倒滿,又接著說,這個人比較特殊,你要注意好多事情。然后我就把那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訴了她,小韓始終在耐心地聽,不時地點一點頭。我沒和她談價錢,她也沒問,她知道我不會虧待她。在群島咖啡廳門前,我攔住了顧小衛的車。
村路上鋪的是沙石,有些高低不平。小韓走出十幾步,就唉喲一聲說扭了腳脖子。我心里有些發慌,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往前走。小韓喊我扶她走,我猶豫了一下,勉強向她伸出一只手。今天晚上我真的不想碰她,哪怕是她的手。我相信,以后我也不會再約她,更不會再碰她。小韓扶著我的一只手,我們穿過黑暗的村子往父親住的房子走去。馬上要到我家的院門口時,前面突然傳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我的心止不住一陣狂跳。這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認識我,如果被誰撞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拉著小韓站住。側耳聽前面的動靜。說話的聲音轉了彎,進了某一家的院子里。
我和小韓在我家的院門口停下來,我看見父親住的那間西屋透出一點燈光。我沖小韓指了指,告訴她自己進去。小韓向院子里看了看,似乎有些害怕,猶豫著問我有沒有狗。父親養了一只黃狗,名字叫大黃。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把它安置好了。但還是肯定地告訴小韓,沒有狗。小韓向院子里走去時,我在心里說,但愿大黃那個家伙不要扯著脖子亂叫。我看見小韓已經走到了房門口,大黃始終也沒有叫。大黃真是一條不錯的狗。
大黃已經養了將近十年,十年前父親養的那條狗也叫大黃,是現在這個大黃的母親。我考上高中那一年,父親將那只大黃抱回家,那時它還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崽。父親拍著它的腦袋對我說,你走了就由它陪著我。說完,父親咧開嘴笑了。母親去世后,父親就很少再笑,這次笑是因為我考上了高中,離大學的目標又近了一步。多年來,父親又當爹又當媽地把我拉扯大,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讀好書,考上大學,然后出人頭地。我不知道最后他的這個愿望算不算已經實現了。我還記得母親剛去世后的那些晚上,我哭著找媽媽,要摸媽媽的奶頭,父親急得團團轉,最后把我的手拉向他寬厚的胸脯,按在他的一只乳頭上。父親說,小是小了點兒,你就將就著摸吧!這些年來,父親為我做了很多事,真的做了很多事。
小韓從院子里走出來時,我正蹲在院墻邊,我的臉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沾滿了淚水。我明知故問地對小韓說了一句:“回來了!”小韓點點頭,沒有說什么。我盼望著她還能再說點別的,但似乎卻又什么也不想聽她說。小韓已經邁步向前面走了。我又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好像看見父親的身影在燈光里晃了一下,就趕忙逃跑似的向小韓追了過去。
回到村口的出租車旁時,顧小衛已經靠在座位上睡著了,打起了響亮的鼾聲。想不到,睡夢中的顧小衛右邊臉上竟然還會突然地跳幾下。這次,我和小韓一起坐在了后面的位置上。我還是希望她能主動告訴我點兒什么。但一路上她都始終沉默著,似乎什么也不想說。后來好像睡著了,響起了輕微的鼾聲。顧小衛在我們上車時說了一句:還說一個小時呢,都快兩個小時了。我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想多收些車費錢,就沒有說什么。
車子駛進市里時,睡夢中的小韓把腦袋靠了過來,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用肩膀把她的腦袋推正,又把自己的身體向車門邊靠了靠。做完這些動作后,我突然感覺自己無比的卑鄙。小韓的腦袋失去了依靠,突然向下沉了一下,醒了過來。我沒有看她,問她到哪里下車。她說到三里屯。那是她租住的地方,以前我曾經去接過她。
我陪小韓一起下了車,把幾張錢塞進她手里。她捏了捏說謝謝大哥。我努力笑了笑,問,怎么樣?她沒明白我的意思,反問了一句。我突然一陣緊張,結巴著說:“剛才,在村子里,那個客人,怎么樣?”小韓笑笑說:“你說呢,你說能怎么樣?”說完,她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說:“這孩子!”就轉身向她的出租屋走去了?!斑@孩子”是我們這流行的稱呼,不論對方多大年紀,也不論你多大年紀,都可以喊他“這孩子”。這么叫,可以占人家的便宜,可以表示親切,也可以透露出某種曖昧。
我沒有再上出租車,掏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給了顧小衛,示意他可以走了。這個晚上,我打算走一走路,雖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就是想走一走。我順著一條河邊路向前走,沒有考慮最終會到達哪里。河里的水已經被污染多年了,如今兩岸每天還不斷有臟水流進去,做著更進一步的污染。河水升騰起一股悶熱的臭味。就是這樣一條河,卻有著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玉帶河。想想,真的令人有些不可思議。一彎月牙投影到水面上,一波一波地蕩漾著,似乎在隨著水流向下游而去。仔細看看,卻又發現根本就沒有動。
走到一座小橋旁邊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看到是父親來的電話,頓時就一陣緊張。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該和父親說些什么。父親似乎也不知道要說什么,電話接通后好久,他也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喘氣。我靠在橋欄桿上,把手機緊緊地貼住耳朵,感覺父親和我近在咫尺,只是我們都無法觸碰到對方。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里的父親忽然發出了啜泣聲,開始時,這聲音還很壓抑,很快地,就轉化成了哭聲,最后終于暴發成了嚎啕大哭。父親在電話里哭了好久??薜梦业难蹨I也跟著落了下來,我的哭聲也緊跟著從喉嚨里沖出來。我像父親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而哭,但就是無法控制住哭的沖動。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是不是喝多了,我才突然停下來。電話里,父親顯然已經不哭了,我聽到他說了一句:“這孩子!”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