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如咒

作者簡介:

王清平，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江蘇省宿遷市作家協會主席。出版及在各類期刊發表小說等文學作品約二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干部家庭》、《騙商》、《尊嚴之痛》、《官場玩偶》等多部。

一

自從唐朝一夜白頭，馬達就算把丈夫一碗清水看到底了。

就在他們結婚十年后，唐朝從教師改行成了國家公務員。那是一次破例允許教師參加的機關文秘干部招考。唐朝報了名。馬達不相信他能考上，他居然考了第二名，而且因為平時舞文弄墨小有名氣被選進縣政府辦給縣長當秘書。天上掉下一塊大餡餅，咣當，砸到唐朝頭上了。唐朝美得自己成了縣長似的，接到錄用電話就往家里跑，抱住馬達又是親又是剝衣服，特想做愛。自從馬達嫁給唐朝，馬達對唐朝一直感到有點困惑。男人是怎么了，什么高興的事都落到性上。每每唐朝越是逞能，馬達越是不給，弄得唐朝氣急敗壞。但唐朝調到縣政府辦當秘書，馬達還真的感到丈夫與眾不同，沒想到那些小小豆腐塊居然成了唐朝登堂入室的墊腳石，把唐朝送進了縣政府。馬達當時從棉織廠下崗在家，天天嘮嘮叨叨埋怨唐朝沒本事，連老婆的工作都安排不好。見著班組長都規規矩矩的女工馬達，聽說丈夫即將成為縣長的秘書，對唐朝的親熱不僅沒有東躲西藏，而且還找到了新婚之夜的幸福感覺。平靜下來，唐朝和馬達開始規劃未來。唐朝說，要做大事，就必須做大官。我先得做大官。馬達一點沒感覺丈夫是在吹牛。

唐朝趾高氣揚到縣政府大樓上班。一進政府辦唐朝才發現，全縣政治中心，當然也是信息中心，可以寫的稿子簡直太多了。別的秘書都是笨豬楞瓜似的，身在寶山不識寶。唐朝卻像頭黔之驢闖入水草豐美的地帶，哪看得見藏龍臥虎，直顧大飽口福，痛痛快快滿足發表欲呢。他不斷把獲得的信息寫成新聞報道發出去，幾乎天天報上見字，廣播里有聲，創作出現了井噴。

一年以后，唐朝的一篇消息給縣長逮著了?？h長當即把政府辦主任找去劈頭蓋臉狂訓一頓，唐朝是什么人，為什么對政府常務會內容這么熟悉?如果是政府辦的人，趕快攆他滾蛋!政府辦主任退出縣長辦公室就找唐朝談話。開始唐朝還很得意，以為主任會表揚他，因為那篇消息是非常正面的東西，肯定縣政府關注民生為民辦實事的。但是，唐朝忽視一個重要問題，那些為民辦實事項目才剛剛拿到政府常務會上討論，根本還沒寫進人代會上作的政府工作報告，唐朝搶先報了出去，把縣長的打算一下暴露給民眾了，縣長能不惱羞成怒嗎?政府辦主任把縣長的話學給唐朝，然后問唐朝，怎么辦?唐朝臉紅一陣白一陣，哪里知道怎么辦呀，他要是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就好了。他后悔自己只顧著發稿痛快了，沒想到捅出那么大的簍子?？h長不僅批評他，而且要砸掉他的飯碗，掃地出門。唐朝哪里經受得住。從縣中風風光光出來，沒兩年卷鋪蓋回去了。丟得起這人嗎?唐朝當即就哭了，哭得渾身發抖，像即將拉出去槍斃的死囚，一攤泥似的。政府辦主任看他可憐，對他說，回家好好反思反思，我再向縣長爭取爭取，能留下來更好，實在留不下來，請你也別怪我沒對你負責。

唐朝回到家，正眼沒敢看馬達一眼，屁更沒敢放一個，飯沒吃，腳沒洗，倒頭就睡。但他哪里睡得著呢，瞻前顧后，思前想后，長吁短嘆，像一條活魚放在油鍋里，輾轉反側后就直挺挺地不動了。

第二天早上，唐朝反而又睡著了。

馬達一睜眼，身邊睡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嚇得一身汗，以為遭遇不軌男人了，光著身子，抓起衣服就跑出臥室。穿好衣服回到臥室仔細一看，原來躺在床上的白頭翁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唐朝。

馬達雙手薅住唐朝白發把唐朝拖起來，一直拖到鏡子前，看看你變成什么樣子了!唐朝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滿頭白發，大吃一驚。是我嗎?他問妻子。馬達說，不是你還能是野種男人。唐朝雙手插進茂密的白發，一撮一撮往下揪，恨不得拔草一樣揪掉白發，但一頭白發，哪能揪完。馬達看了心疼，找出一頂帽子，往唐朝頭上一捂。唐朝看不到自己的白頭發，心里才稍稍平靜下來。他看過卡夫卡的小說里有公務員一夜之間變成甲殼蟲的，也聽說有人一夜愁白頭的，還從來沒親眼看到過，現在居然在自己身上顯現了，他非常害怕。

什么事把你愁得一夜白頭?馬達追問急了，唐朝才告訴妻子縣長要攆他滾蛋的事。馬達笑了，看你多大點出息，縣長放個屁就把你嚇白頭了，要是真把你趕出政府辦，你還不上吊自盡去呀。唐朝說，不知怎么的，我特別怵官。馬達說，怵官?那你整天在官場上瞎混什么，難道進政府辦不是想混個一官半職的。唐朝說，我也說不清。

唐朝戰戰兢兢上班，提心吊膽先去找政府辦主任，結果主任告訴他，經過爭取，縣長大人不計小人過，決定放你一馬，不攆你走了，你安心工作吧，不過，你從今往后再也不能搗實棰子說實話寫那些亂七八糟文章了。唐朝心里一下敞亮了，從主任室里回到自己辦公室，把馬達扣在他頭上的帽子摔窗外去。因為馬達扣在他頭上的那頂帽子是頂舊軍帽，不知哪來的。

縣長一句話把唐朝嚇得愁白了頭，就這份膽量，還口口聲聲說要做大官干大事，門都沒有。就從唐朝一夜白頭這件事上，馬達認定，唐朝就是站到屋頂上也尿不出一丈高尿來。

二

唐朝的一頭白發在滿眼黑發中顯得特別搶眼。別人看他的眼神總有點怪怪的，但他都無所謂。只有發生令他自己都啼笑皆非的事情，他才為一頭白發產生一絲煩惱。有一次，一個小孩子喊他老爺爺好。他璨然一笑。但心底一驚，自己有那么老嗎?還有一次去澡堂洗澡，有個大胖子并排跟唐朝躺在淺淺的水池里問唐朝，你退休金拿多少?唐朝吱吱唔唔說，我還沒退休呢。大胖子懷疑他哄自己，不理唐朝了。經過這兩件事情，唐朝對自己的年齡動搖了自信。

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嗎?唐朝問老婆。馬達說，不老也是個妖怪，看眼睛和臉皮，還是過去的唐朝，可一看這頭白發，就感覺不是原來的男人了。唐朝聽出妻子的隱衷，難怪自從白頭以后他們做愛越來越少，越來越難。過去找個理由就親熱，后來，唐朝就是有一大把理由，馬達也不給。為什么拒絕?有一次，唐朝氣急敗壞對馬達動粗。馬達說，不為什么，就是看你那一頭白發惡心。

我一頭白發怎么了?唐朝聽不得別人動不動就拿他一頭白發說事，一聽自己老婆也把兩人的私密生活與他的白發聯系起來，甚至作為拒絕做愛的理由，他一下子大為光火，他沖著馬達在吼，白發長在我頭上，招誰惹誰了，你們都這么看不慣我?什么事我都依著做人標準去做，按領導意圖去做，照著規章制度去辦，我想做個好秘書好丈夫好爸爸，你們怎么還對我三不足四不足地說三道四的，我一頭白發是從我肉里長出來的，難道比我去吃喝嫖賭胡作非為還可恨可氣嗎?難道我就不能保留自己一點點本來面目嗎?

馬達反過來沖丈夫吼，那么多人都能把白發染黑，難道你一把白發染黑就會死掉嗎?不給人家一點想頭!

馬達的想頭是什么呢?馬達沒說，唐朝也沒問。但唐朝理解，大概馬達做愛時想著別的男人吧。只要馬達不說，唐朝也懶得問。因為唐朝也愛把身下的瘦小馬達幻想成電影明星。那么，唐朝一頭白發就給馬達沒想頭了?唐朝納悶。自己沒七老八十，哪能干柴烈火不靠邊呢。馬達也不是八頭不來氣的女人，隔三岔五讓唐朝上身。但是，再做愛馬達就要拉燈。過去他們總愛開燈做愛，彼此瞇眼看著對方眼睛里的自己。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有勁。可自從唐朝白頭后，馬達不僅失去了熱情，而且失去了興趣。要么目光躲閃，要么閉上眼睛，任唐朝忙乎，像一具僵尸。終于有一天晚上，馬達隨手拉滅了燈，在黑暗里完成一次基本圓滿的做愛。

從那以后，唐朝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睜大眼睛看著馬達潮紅的臉，只能在黑暗里摸索了。

跟一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生活在一起，不僅毫無情趣，而且十分痛苦，無法忍受。馬達受不了唐朝。自從一夜白頭，再也聽不到唐朝想當大官做大事的狂話了，再也看不到他在報刊上發表的豆腐塊了。唐朝整天一副行尸走肉似的，上班下班加班，在馬達面前說不出一句有情調的話，做不出一件讓馬達開心的事，連打打鬧鬧的小動作都沒有。馬達感覺離她憧憬的幸福越來越遠。離婚悄悄爬上馬達心頭。離婚就躲在幸福背后。其實，就在唐朝一夜白頭的那天，離婚二字嗖的一聲，像支箭突然穿過馬達的心，很疼。馬達被自己的念頭嚇出一身冷汗。

一天，馬達問唐朝，有女孩子喜歡你嗎?唐朝想了想說，沒有。有你喜歡的女孩子嗎?唐朝又想了想，有。馬達急著問，她叫什么?舒淇。馬達笑了，你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身邊就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唐朝堅定回答，沒有。馬達掃興，你活得真沒意思，沒一個女孩子喜歡你，你沒喜歡上一個現實中的女孩子，你還配是一個男人?唐朝反問妻子，有男人喜歡你嗎?馬達坦誠說，喜歡我的男人多得很。唐朝說，愛和被愛都是人的權力，有人喜歡是你的幸福。馬達大失所望，她本打算唐朝會追問她都是什么人喜歡你，我去跟他拼命。沒想到丈夫如此大度地想到愛和被愛都是人的權力，而且被愛是一種幸福。那么，能有如此深切體會的男人是不是被別的女人愛著?因此，馬達進一步追問，你真沒女孩子喜歡?唐朝掏出手機遞給馬達，不信你看看，哪有女孩子電話信息給我。馬達不稀罕查看丈夫的手機，只說，原來我揀了一個沒任何女孩子喜歡的男人，我真傻。唐朝卻說，幸福死你吧，我專心致志愛你一個女人，你應當感到幸福呀。要是遇上個對你三心二意的陳世美，或者外面彩旗飄飄的貪官，你痛苦一輩子吧。馬達刮唐朝的鼻子，我的男人要是能在外面彩旗飄飄，我保證自己這桿紅旗不倒不說，我還會支持你，你的工資卡你全拿去，家里不要你一分錢，你能嗎?唐朝一聽，睜大眼睛問，你賤呀?馬達平靜地說，我就賤，你做給我看看。唐朝莫明其妙，許久才說，我有你，干嗎還去找第二個第三個第N個女人，難道世上女人不一樣嗎?我心里裝不下兩個女人。馬達羞唐朝，沒本事，別說是只愛我一個。唐朝說，你真的想賤了。馬達說，我就想賤，你有本事揍我一頓，我才高興，你敢嗎?唐朝非常吃驚，直直瞪了馬達半天才說，我愛你，干嗎要揍你，你又沒做對不起我的事情。馬達哭笑不得。

馬達對唐朝的心悄然發生變化。

先是馬達接替唐朝承擔起接送兒子上學的任務。

唐朝和馬達的兒子唐馬，不僅長得跟唐朝一泡屎拉下來一樣，而且繼承老子基因，也愛寫作文。一次老師出道作文題《我的爸爸》。唐馬寫道:我的爸爸叫唐朝，不是朝代那個唐朝，是姓唐名朝。我的爸爸有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比墨水都黑，簡直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爸爸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瞪大眼睛看我，我就能看到他眼睛里有我。爸爸還有一雙招風耳朵，就像自行車的兩個車把，我一高興就愛揪住爸爸的兩只耳朵，使勁搖他的腦袋。于是，我爸爸兩片厚厚的嘴唇就被我搖得嘟嘟直響。我愛我的爸爸，我為有一個可愛的爸爸驕傲。大概是唐朝白頭后一兩個月的樣子，唐朝等在小學門口人群里，看著兒子走在隊伍中走出校門。唐馬居然從自己眼皮底下走過去，有個小朋友拍拍唐馬肩膀說，你爸在那呢。唐馬居然說，我爸沒來。唐朝奇怪，推上自行車追上兒子，伸手把兒子挾持上車。唐朝問兒子，沒看到我?唐馬和他老子一樣實事求是，看到了，老遠就看到你鶴立雞群了。唐朝又問，那為什么說我沒來接你?唐馬說，班上同學說我媽是你小老婆，原來一頭黑發是染的，現在你才原形畢露。唐朝說，放他媽狗屁，我和你媽是原配夫妻。唐馬還有疑惑，爸，別人都一頭黑發，怎么就你一人一頭白發?唐朝說，兒子，你看到的不是真相，他們當中許多人都和爸爸一樣，滿頭白發，他們出于這樣那樣的目的，不惜花錢把頭發染黑了。但是，他們只能把頭皮外面的頭發染黑，頭皮里面的頭發怎么也染不黑。因此，你注意觀察一下就知道了，過一段時間他們的頭發就一半是黑，一半是白，上面黑，下面白。難看死了。真相是蓋不住的。爸爸就是不想掩蓋真相，光明正大做人，懂嗎?唐馬不懂，你要是不把頭發染黑了，我下次不要你接送了。唐馬說話算話，當天吃完飯，碗一推，背上書包一蹶一蹶就上學去了。以往死纏爛打也要爸爸送上學的，突然不給唐朝機會了。唐朝丟下碗，騎車追上去，唐馬就是不上車。唐朝推車與兒子并排步行，兒子一屁股坐到路牙上說，你再送，我就不念書了。唐朝惡狠狠說，給人背麻袋套走我也不管你了。

從此，馬達和唐朝在家的角色顛倒過來。接送兒子，馬達的。涮鍋洗碗，唐朝的。只要為兒子好，唐朝沒意見。但馬達送完兒子上學怎么辦呢?離上班還早，何況上班就是幾個干部家屬扎堆磕牙。

當時唐朝雖沒當上大官，但馬達已經實現一個棉織廠女工的夢想，進了一家事業單位上班，比坐機關不差多少。班上女人多，都是干部家屬，各有各的來頭。上班一分錢事情沒有，就是扎堆聊天，工資福利比任何單位都好。馬達能進那家事業單位多虧丈夫唐朝。原先馬達從棉織廠下崗賣水果，整天埋怨唐朝沒本事，堂堂一個政府辦秘書，老婆在大街上賣水果，不知道怕不怕丟人。唐朝是個要面子的老實人，當然知道丟人。因此，除了萬不得已，從來不走馬達賣水果的那條街上下班。但他不是不問馬達的事情，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正好有一次，他和跟班縣長閑聊，縣長突然問唐朝老婆在哪上班。唐朝如實稟報?？h長說，那怎么行，別人知道我的秘書老婆在大街上賣水果，不罵你，會罵我的。這事我給你辦了。就這么簡單，馬達沒多久就進了那家事業單位。唐朝對跟班縣長感激不盡，決心終身效盡犬馬。年關前，馬達買好煙酒，打算跟唐朝上門去感謝縣長，鞏固鞏固關系，今后提拔升遷還指望人家。唐朝死活不去。唐朝說，我人都獻給他了，他還在乎這點東西。

馬達進了那家事業單位以后，視野開闊了，想象豐富了，欲望瘋長了，從別的干部家屬那里越來越發現唐朝的猥瑣和乏味。

接下來有一天，馬達在送完兒子上學之后，受一個同事慫恿，居然走進了一家有名的舞廳，開始她與唐朝磕磕絆絆的日子。

中午飯桌上，馬達說了學跳舞的事。啪，唐朝摔下筷子翻臉，你知道那舞廳里都是什么人嗎?馬達說，知道，跳散了的和即將跳散的。唐朝說，知道了還去?馬達說，你說讓我去哪，打麻將，賭錢，你更不能容忍，跳舞你怕跳散掉，你說我除了上班閑磕牙，還能做什么。唐朝說，馬達，不是別人能做的事情咱們都非要去做不可的。做人不僅要學會選擇，更要學會拒絕。那么多壞事，偏要去嘗試嗎，有的事情是一輩子都不能嘗試一回的。馬達說，跳舞是壞事嗎?我知道你那點歪心眼，自己不沾女人，也不許自己女人沾別的男人，不就是這樣嗎?唐朝問，這樣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嗎?馬達摔下碗說，我就是不聽你的，偏要去跳。我跳舞是健身的，又不是去找野男人的。你有本事你也去跳，舞廳里兩口子多哩，去吧，我教你跳。唐朝說，我知道我該怎么活著，打死我都不會到那些場所的。

三

唐朝爬到科長位置上了，離熬出頭只有一步了。也就是說，做到科長要么就地提拔為副主任，要么提拔出去到哪個局做副局長，總之離提拔指日可待了。但提拔去哪，唐朝有自己的小九九。一般情況下，跟班服務分管什么的副縣長，對應的科長就會提拔到他分管口子的部門去。唐朝跟班縣長分管城建交通，肥。慣例，他提拔到這些單位可能性非常大。因此，他決心站好最后一班崗，感念跟班副縣長安排馬達工作的恩情，繼續死心塌地做好本職工作。但是，就在這時，政府辦員人調整，把他調值班室當主任去了。

此前，唐朝沒聽到一點風聲，跟班科長就在全體人員會上讓人給頂替了。值班室主任和科長平級，但差距太大了。業內人都知道，跟班為縣長服務，人前人后風光不說，還能辦成不少事情。給下面打個招呼說個情，下面局長買賬。更重要的，等到提拔出政府辦時，跟班縣長墊句話，一句得生，一句死，安排大不一樣。值班室就不一樣，那就是整天跟縣長熱線電話打交道，一周還有三個晚上當夜班。唐朝又一次犯起驢脾氣，不服辦公室安排，找到政府辦主任。主任還開唐朝玩笑，大小都是主任，唐主任，服從組織決定是天職呀。唐朝說，我沒說不服從，這么多年我一直忠實堅信組織的，不敢越雷池一步地執行組織決定的，可是組織為什么總像離心器似的把我一次次甩出去，越來越邊緣化?政府辦主任聽不下去，還是那句搬不動的話，你找縣長擺理去。唐朝不敢。

究竟什么原因讓自己失去原有地位的?

后來，一個同事向他透露，你的跟班縣長早就想換掉你了，要不怎么給你老婆安排工作，就是沒給你政治前途安排好的一種補嘗。唐朝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么算自己付出與回報的賬。他一直做著當大官做大事的美夢，因此忠心耿耿為跟班縣長服務，沒有節假日沒有星期天，好多年都沒回老家去看望父母了。但是，和他一道進政府辦的同事一個個猴似地竄出籠子，有的做到局長，有的做到鄉鎮黨委書記，還有一個傳說馬上當副縣長了，可他還是一個副科級。唐朝不傻不楞，難道不知道當官年齡是個寶?但他心理非常平衡。既然自己沒背景沒靠山，那就本本分分地干，不信春風喚不回，不信青山不點頭。他指望著跟班縣長拉他一把撮他一把的，沒想到縣長只給他解決了馬達的工作就拋棄了他。那個同事還問，縣長勸你染發你為什么不染?唐朝說，他沒有勸我染過發呀。他怎么也想不起來縣長在什么場合勸他染發的。那個同事還說，你曾笑話縣長要不是染發比你的頭發還白吧。唐朝又不承認說，哪有影子的事啊，我敢嗎!反正，不管怎么說，他的白發把他給坑苦了，說什么也不能不改變一下自己了。

我想把頭發染了，唐朝回家鄭重地向馬達提出來。馬達對他的白發習以為常了，根本沒再指望唐朝染發。她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說，想染就染，沒人阻攔你。不過，你染不染，在我心里還那樣，戴上皇冠穿上龍袍還是唐朝。唐朝說，我的白發真的那么可怕嗎?馬達說，可怕的不是你的白發，而是你的性格。你看上去怎么那么淺呢?唐朝不明白，我怎么淺?馬達說，還要我解釋嗎?淺就是一眼看到底，淺就是不深，淺就是沒想頭。又是沒想頭。唐朝發現妻子老要他給她想頭，她究竟要什么想頭呢。唐朝理解說，在政府辦就是干熬的，不光是我，那么多卷起龍扳倒虎的人都跟我一樣在干熬，我又能比誰強哪去。不過，你放心，政府辦不養老，早晚都會提拔出去。現在我是值班室主任了，出頭之日快到了。馬達語重心長說，唐朝啊，你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好人，也是一個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人，但是，你知道你為什么得不到領導賞識，得不到別人信任，得不到家人尊重嗎?就因為你太實在，太老實。你活在自己心里，也許很高尚，但沒給別人想頭，別人不需要你的高尚。有人不是說過嗎，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活著的人無法高尚。就說你吧，這些年一到逢年過節，我勸你多少回了，買點東西到領導家去看看，你難為得七死八活，比上刑場還難，一次也沒去過。你說領導對你能有什么想頭。再說，黑發變白發難，白發變黑發，太容易了吧，可讓你把白發染黑，怎么就那么難呢?唐朝沒想到馬達越來越不平凡，不僅出口成章，而且很有哲理，居然也能張冠李戴背出北島的詩，已經不是過去見著班組長都哆嗦的棉織廠下崗女工了。相比之下，唐朝卻一點沒有進步，好象還在倒退。唐朝急切地問，哪家理發店染發好?馬達說，我不知道。馬達越來越不在乎唐朝了。

一個星期天，唐朝要帶兒子去洗澡。兒子不要他帶。有好久兒子不和他同時去洗澡了。唐朝寒心，便越加堅定了染發的決心。就在澡堂附近的一家理發店里，唐朝把一頭白發染成一頭黑發。唐朝失而復得一頭黑發，站在自家鏡子前，端詳自己，發現真的年輕了許多。他問鏡子里的自己，你是唐朝嗎?你還是兒子心目中有著一頭伸手不見五指頭發的唐朝嗎?肯定不是。頭發是你的，烏黑發亮的顏色不是你的。頭發是真的，顏色卻是假的。假的永遠是假的。假的永遠真不了。假如頭發像毛刷那樣不再生長，那他當然高興。遺憾是，頭皮下的白發還會頂著黑發向外生長。但既然人們喜歡假象，那他為什么要為自己的一頭黑發而不安呢，何況自己真的還年輕。

晚上，馬達在外面跳舞，很晚才回家。唐朝把一頭黑發送給馬達。馬達瞅一眼就沒再看。只說了一句，燒成灰還是唐朝。唐朝受一頭黑發感染，居然特想做愛，而且特別想找回過去開燈做愛的感覺。但是，上床以后，馬達怎么都不同意開燈，只讓唐朝在黑暗中摸索，自己折騰。折騰完了睡去，

第二天醒來，發現馬達不在身邊。原來馬達到另一間臥室里睡了。唐朝來到馬達床邊說，你想分居，我知道。其實，我到值班室一周三天夜班，你在哪間房里睡都等于分居。

馬達似乎根本沒聽到丈夫說什么，眼睛眨巴眨巴，像翩翩飛舞的蝴蝶。

四

馬達硬拉唐朝去學跳舞。唐朝死活不去。馬達說，跳舞真好，看我的臉色多滋潤，人家都夸我比不跳舞時年輕十歲，看我身體多好，從來沒感冒發燒，走，跟我去學跳舞，不會，我教你呀，哪有生下來就會跳舞的，都是后天學的。有什么難的，大學你都考上了，跳舞還學不會嗎?跳舞是高雅的。美妙的音樂響起，渾身的細胞都跳動起來，世間什么煩惱什么痛苦都沒了，走吧，等你學會跳舞，咱倆就是舞廳里最佳搭擋，我再也不找劉老師了。但是，唐朝就是跨不出這一步。不僅不愿跨出這一步，而且還說讓馬達生氣的話。他說，世上有許多事情是要學會拒絕的，別人能做的，咱們不能做。吸毒的感覺也很美妙，你能去吸毒嗎?馬達一聽不高興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說我不學好嗎?唐朝說，學好沒學好你自己知道。

馬達說的劉老師其實不是老師，是某局的二線局長，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顧問。熱心教像馬達這樣的初學者跳舞，因此人們喊他劉老師。他比馬達大十幾歲，但一看就很有意思。馬達最初跟劉老師學跳舞，劉老師教得用心。但馬達并不喜歡跟他跳舞，因為他身上的煙味太重。馬達聞到煙味惡心。馬達家里沒有煙灰缸，唐朝從不抽煙的。跟一個煙鬼跳舞，跳舞時吸著劉老師呼出的煙氣，憋得慌。身上帶著煙味回家，唐朝鼻子再不靈敏也能聞得到的。因此，馬達根本不想跟他跳舞。但是，劉老師似乎吃住都在舞廳。只要馬達出現在舞廳，他總能捷足先登搶在別的舞伴前面向馬達伸出手來。馬達不好意思拒絕他。他的眼神在昏暗的舞廳里總象一束激光，直擊馬達的靈魂。馬達發現他因精瘦而變大的眼睛比任何肥胖甚至健壯男人的眼睛而更有神彩。但是，從舞廳里走出來，馬達便會發現他還是像個煙鬼，面黃肌瘦，皮包骨頭。

有一次馬達和一個女同事逛街。突然對面一個男人向她打招呼，哎，沒事逛街的。馬達一愣，定睛一看，原來是劉老師，她差點沒認出來。劉老師站在她面前，很近，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今天眉描得很好看。馬達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哦，是嗎，謝謝!當時他們彼此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劉老師目光就那么曖昧，說話就那么體貼，馬達聽了心慌意亂。如果是在舞廳里，這話算不了什么。但是當時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而且馬達的同事還在身邊，馬達盡管心花怒放，但哪受得了呢。馬達拉起同事就走了。同事問，他是什么人?怎么那樣看你，說那種話?馬達說，我不認識他，他肯定是個瘋子。但是，晚上在舞廳里，劉老師又重復那句話時，馬達就說，當著我的同事面你不該那么說。他便乖乖地向馬達道歉。有了面紅耳赤的心跳的感覺，馬達漸漸感覺這個劉老師挺有意思。

馬達最終確定劉老師為固定舞伴的，是因為劉老師愛開玩笑，特別幽默。

劉老師的幽默是一種超越馬達想象力的冷幽默。有點像趙本山忽悠范偉的小品，聽上去很淺的問題，卻總有超出馬達想象的答案。就像青春痘長在什么地方不鬧心那樣的問題，馬達要不是看過趙本山的小品，肯定會傻傻地回答長在大腿上不鬧心。有好多次，馬達不知不覺讓劉老師給套進去，懷疑起自己的智商低了。但劉老師給她豁然開朗的答案讓她經受著智力考驗，學到許多東西。盡管那些東西對她的工作生活幾乎沒任何意義，但是，令她開心解頤，還不夠嗎?劉老師不僅教給馬達對問題的思考角度和方法，而且還經常占馬達的便宜，搶馬達的上風。馬達吃了虧，但還喜歡得了不得。比如一次，馬達和劉老師正在跳舞時，劉老師突然看著她的眼睛問她，假如現在咱倆出去開房，你同意嗎?馬達居然一點沒有吃驚，只感覺此時一口拒絕劉老師的假如，那太掃興了。馬達非常爽快地回答，好啊，現在就去開房吧。果真劉老師收話說，你真同意，我還不同意呢。我那樣做，你會一輩子看不起我的。馬達說，你知道就好，你看我是那種人嗎?劉老師話說到這個份上，馬達都沒生氣，可見他們越來越可以無話不說了。劉老師就又開玩笑說，浪漫是女人骨子里的東西，沒有一個女人不愛浪漫，但浪漫的代價太大。馬達聽不明白劉老師話的深刻含義，不過，她越來越發現，跟劉老師一起跳舞，她非?？鞓贰?/p>

馬達從跟劉老師那里學到許多笑話，成為她在班上高人一籌的談資。一天，劉老師借著昏暗燈光由淺入深地給馬達講了許多笑話，馬達一一笑納了。有些笑話既直接又赤裸裸的，但馬達一點沒氣。于是，馬達和他跳舞時，劉老師就一段一段悄悄對著馬達的耳朵里講，聲音小得只能馬達聽得到，摩肩接踵的其他舞伴都聽不到。馬達享受著在喧囂中在跳動中的綿綿風趣，不時仰臉大笑。

我的笑話多哩，你把手機號碼給我，我發給你。一次，馬達就在一曲終了品茶時把手機號碼給了劉老師。于是劉老師幾乎每天都給她發好笑的短信。馬達看了忍俊不禁。他說的笑話段子如果是從唐朝嘴里說出來，馬達也許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但劉老師說出來，那就非?？尚α恕Ｄ切┢狡匠３５脑?，怎么一到劉老師嘴里就變味了呢，就像趙本山的小品那么令人捧腹呢?馬達也不知道，反正看到劉老師就高興，一聽他說話就想笑。奇怪不奇怪。

馬達從劉老師那里聽到的笑話，回家有時會學給唐朝聽。唐朝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馬達鬧不明白了。她不怪自己鸚鵡學舌學得不象，卻怪唐朝不懂幽默。她動不動就說，劉老師說過，不懂幽默的男人是不懂生活的男人，不會幽默的男人是枯燥乏味的男人，不懂生活的男人不會獲得真正的愛情，枯燥乏味的男人不會給女人帶來幸福。真是這樣，唐朝一點幽默都沒有，整天只知道工作，只知道日復一日地混日子，沒意思。

一天，馬達把劉老師發給她的一條短信讀給唐朝聽，是諷刺當官的?！奥犝f縣里要提拔后備干部，你的呼聲很高，組織經過考察，對你的評語是，許多女同志反映你體力好，有技巧，經驗足，擅長抓重點堵漏洞，關鍵時候硬得起來，頂得上去，她們都愿意在你下面干。”太精辟太精彩了，唐朝在官場上混這么多年，馬達相信那條短信一定能激起唐朝的興趣。

馬達讀完，自己把自己樂得前仰后合的，可誰知唐朝聽了大發雷霆，你都弄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七葷八素的，有意思嗎?馬達說，一點沒情調，你發一條給我看看。唐朝說，我沒那么無聊下流。馬達說，你罵誰下流?自己不懂幽默不懂生活枯燥乏味，說別人下流，我看你表面忠厚老實，其實才一肚子男盜女娼。唐朝說，好，我男盜女娼，你整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跳舞，早晚把自己跳賤了，跳得身敗名裂。馬達頭一甩，我賤得快樂，賤得高興，賤得幸福，你管不著!唐朝送她一句，你一賤到底吧。

一個周末，難得唐朝班上沒事，晚上又難得成功做了一次愛。第二天早上唐朝還情意綿綿的纏著馬達。馬達趁著唐朝高興，提出了自己想請劉老師吃飯的想法。唐朝雖然臉一寒，但還是說，想請就請吧，不能總吃人家的呀。馬達問，我就說你請他的。唐朝說，我又不認識他，你說我請他干嗎?馬達說，我請，他不會來的。只有你請。唐朝說，那你就說我請他的吧。馬達當著丈夫的面給劉老師打電話，哎，注意，馬達從來沒在唐朝面前喊過劉老師的名字，都是哎，唐朝莫明其妙，一聽老婆又哎，就說，你怎么老叫人家哎，他難道還沒混到個名字。馬達瞅丈夫一眼，手機捂在耳朵上去了陽臺，大聲說，哎，晚上我家唐朝請你吃飯，馬上定好飯店告訴你。唐朝跟到陽臺，馬達掛了手機。唐朝問，他叫什么?馬達說，我也不知道。唐朝說，荒唐!連叫什么都不知道，請人吃什么飯!

唐朝在政府辦工作，掌握各家飯店賓館的電話，幫著馬達訂了一家飯店。晚上，一家三口，自帶酒水，去了那家飯店。到了飯店大廳，馬達停下腳步。你們先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他。唐朝拉起兒子去了包間。不一會，馬達推開包間的門喊，唐朝，這是劉總。唐朝抬眼看去，一個衣冠楚楚的瘦子，腦門挺亮，西裝革履，雪白的襯衫，系一條紫紅色領帶，板板正正的一個男人，一臉的謙和，兩眼挺大，一笑，眼角的魚尾紋扯到耳后根了。伸出手來，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似的，冰涼。唐朝心里咯噔一下，馬達整天跟這個人在一起跳舞呀，不瘆得慌嗎?劉總，請坐。唐朝按照國際接待標準，請劉總坐在主賓位置。其實一桌四個人，也分不出誰是主誰是客了。反正唐朝當仁不讓地坐在主人位置上，馬達坐到他的對面，稍靠劉老師一點。唐馬就挨著爸爸坐著。唐朝本來就話少，跟陌生人在一起就沒有話說了。不是馬達沒話找話，整個酒席就冷場了。馬達說，咱家唐朝在領導身邊工作，紀律很嚴，不輕意說話，劉總別介意。大概劉老師乍聽馬達喊他劉總也不自在，有點拘謹地說，我知道，伴君如伴虎，唐主任不容易。唐朝有點酒量，平時不喝多少酒，但拼起來可以喝半斤八兩的。唐朝不喜歡在酒桌上以自己為話題，他盯著劉總面前的紫紅色領帶說，劉總這條領帶不錯，只是有點艷了，跟年齡不稱，不是自己買的吧。馬達和舞伴對了一下眼，因為那條領帶是馬達送的，馬達擔心舞伴說出實情，還好，劉總說，是一個朋友送的，難得人家有這片心意，希望我年輕。人的年齡有實際年齡和心理年齡之分，唐主任，別看我可能比你大幾歲，包括你夫人，可我的心理年齡肯定比你年輕。唐朝感到好笑，好啊，我想請教一下劉總，保持這么年輕的心態是因為跳舞嗎?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馬達在接劉總時就約好，酒桌上千萬別談跳舞的事情，免得唐朝疑心。但唐朝自己主動提到跳舞，那就沒辦法了。馬達搶話說，肯定有關，但也不全是，劉總是吧?劉總因為有約在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唐朝好了。既然馬達說了，他就支支吾吾說，嗯，是的是的。唐朝說，你們去的那個舞廳我怎么聽說不是跳散掉的就是準備跳散掉的，沒一個好的出來，劉總你怎么看你們跳舞的。馬達又搶話說，唐朝，別含沙射影，你說出有哪些跳散掉的。唐朝說，我說不上來，因為我接觸的人除了你，還沒有第二個出入舞廳的。唐朝太過分了，這不明顯是說他和劉總不干不凈嗎!馬達舉起筷子，想摔到桌子上，忽然桌下的一只腳讓劉老師踩了一下，就說，唐朝，你不懂跳舞的好處，要是象你說的那樣，全國那么多的舞廳都關門喝西北風了，那么跳舞的都不是好人了。劉總接著馬達的話說，其實我理解唐主任的心情，但是，唐主任，舞廳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骯臟。唐朝打斷他的話說，也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干凈。馬達站起來，眼淚涔涔走了出去。在走廊里打唐朝手機，你出來。唐朝起身走出包間，來到馬達跟前。馬達問他，你今天想干什么?唐朝說，我沒想干什么。馬達說，別給你臉，你不要臉，當著我的朋友面說那些話，讓我今后怎么跟人家處。唐朝說，他是你的朋友，什么朋友!一男一女，目光曖昧，能是什么朋友!我聽不出來，難道還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還想不出來?拿我當燈泡當猴耍是不是，馬達，你錯了!馬達壓低聲音說，好好，你逞英雄，你逞吧。我不跟你在這里丟人現眼，咱們回家再說!唐朝轉臉進了包間，拖起兒子回家。

五

這日子沒法過了，簡直是活受罪。馬達回到家沖著唐朝大罵，你憑什么對我的朋友那樣，給你臉，你不要臉，小雞肚腸，還配在機關里混嗎，整天人模狗樣的像個人似的，我看你連狗都不如。唐朝真像一個狗熊，憋氣不回一句話。他越不應戰，馬達的氣焰越囂張。馬達見到什么都來氣。嘩，把碗摔了。咣當，把鍋扔窗外去了。稀里嘩啦，把衛生間的鏡子打碎了。強盜抄家一般，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那句話，這日子沒法過了，簡直是活受罪。馬達就等著丈夫接她一句話，既然沒法過了，那咱們離婚吧。但是，唐朝就是不接她的話茬，輕輕關上門，去值班室值班去了。

離婚是一個魔鬼，裝在每個家庭的某個瓶子里，扔在某個角落。當幸福充塞家庭，魔鬼隱形遁跡。當夫妻某一方從某個角落有意或無意把那個瓶子打開，離婚魔鬼就會迅速把幸福扔出窗外，擠滿整個家庭，攪得家庭天翻地覆。離婚二字從唐朝一夜白頭那天箭一般穿過馬達的心以后，便像一條小蛇一樣潛伏在馬達的心底某個角落里，稍有不順心的事便悄然爬上馬達的心頭，咬得她的心一陣陣生疼。但她始終沒把那條小蛇放出來。馬達記得，她在新婚之夜把貞操獻給唐朝時哭了，哭得渾身發抖，唐朝緊緊抱著她問她，你為什么哭?馬達可憐兮兮哀求，我把這輩子交給你了，你可千萬別踹掉我。唐朝發誓，今生今世不離不棄，咱們誰也不許提離婚二字。從那以后，離婚成為唐朝和馬達共同的敵人。盡管和所有家庭一樣，免不掉柴米油鹽磕磕絆絆的，但他們都信守著新婚之夜的承諾，絕口不提離婚二字。

但是，唐朝攪了酒局之后，馬達想率先提出離婚。

唐朝攪了酒局不久，馬達感覺疚對劉老師，就單獨約劉老師到一家咖啡廳坐坐，彌補一下。兩人對面坐在霓虹燈下，一邊品著香濃的咖啡，一邊幽幽地說著話。說著說著，話題就自然扯到了唐朝身上。馬達知道，在別的男人面前輕意不該透露丈夫的秘密，比如做愛的習慣和次數等。但是，那天馬達感覺真的對不起劉老師，當話題扯到唐朝身上時，馬達就壓抑不住對唐朝的不滿，對劉老師說，跟一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在一起生活，真是活受罪，一點情趣沒有。什么時候想發泄了，拉過去做了，劁豬似的，然后死豬一樣沒他的事了。

這種話等于向劉老師出賣了自己的丈夫。當一對非婚男女獨處時話題涉及彼此的另一半，而又充滿著對另一半的怨恨，那無疑是把自己連同另一半出賣給了對方，把自己家庭的軟肋暴露給對方，讓對方有機可趁。對方聽來非常中聽入耳的評判，其實像侵害蜂巢的毒蜂一樣把毒液注進蜂巢，而可怕的是出賣者還會把毒液視為蜂王漿甘之如怡。馬達此時把家庭的瑣事上升對唐朝人格能力的評價向劉老師和盤托出，只圖一時痛快而不計后果。馬達當時沒有任何感覺，不僅沒感覺到危險，而且還委屈地哭了。幸好她的劉老師非常理智，只遞給她一疊面巾紙擦淚，如果當時劉老師攬馬達入懷，馬達肯定不能自持了。

等馬達平靜下來以后，劉老師說，你把你的男人看得太簡單了。你說他是一碗清水，我怎么看他都像一口水井，深不可測，而且相當的陰險狡猾。馬達注視著她的舞伴，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唐朝那點心眼沒誰比我最了解他的了，他站屋頂上也尿不出一丈高的尿來，你把他看得太復雜了，他根本沒那么復雜。劉老師大笑，憑我的經驗，表面上看上去，唐朝是個庸人，是個廢人。其實他有自己的抱負，只是沒機會沒人幫他實現。他像女媧補天留下的那塊頑石，無力補天，又不甘偽裝自己。因此，看上去又是個怪人，處處循規蹈矩，事事兢兢業業，但又時時處處與世俗格格不入。這樣的人絕大多數最終還只能成為一個廢人。因此，你想夫貴妻榮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

劉老師這么一分析，雖說像所有算命先生對人命運和性格判斷一樣，云里霧里，似是而非，但馬達聽了頻頻點頭。她寧愿接受外人的洗腦，也不相信自己對丈夫的朝夕相處。馬達矛盾著。她也曾考慮過，劉老師對唐朝的評價是不是別有用心，對自己圖謀不軌?但回顧與劉老師的相處，劉老師并沒對她有什么非禮。那么，看來唐朝在外人心目中就是一個深井，深不可測，陰險狡猾了。他們走出咖啡廳時，劉老師還向馬達預言，你看，唐朝留那一頭白發為什么?就是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就是要引人注意，出人頭地。馬達感覺劉老師這話冤枉唐朝了，唐朝早把白發染黑，與所有黑發沒什么兩樣了。劉老師說，他的狐貍尾巴終究是會露出來的，你等著瞧，他馬上又會一頭白發的。馬達將信將疑，但后來唐朝果真中了劉總的話，因此，馬達對舞伴評價唐朝深信不疑了。

馬達從咖啡廳回家就以一個外人眼光去觀察唐朝，看唐朝的眼神怪怪的，不認識唐朝似的?？吹锰瞥瘻喩戆l毛，轉著身子看衣服，跑到鏡子前扒到鏡子上仔細端詳自己的臉，結果除發現染黑的頭發棵里長出白發，沒發現臉上身上有任何不干凈的地方。一連好幾天，唐朝只要回家，馬達都那么怪怪地看他。有一天唐朝沖上去強抱起馬達說，你怎么這樣看我，我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了嗎?馬達甩開丈夫說，有沒有在你肚子里，我哪知道。唐朝問，你真懷疑我在外有頭緒嗎?馬達說，老實驢偷磨眼里糧食吃。唐朝給逼得對天發誓，我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呀，我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還想不想提拔了。果真像劉老師說的，唐朝有野心。也許正是他一心想提拔，才沒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的。經過觀察，馬達發現丈夫并沒什么不好。馬達不時提醒自己，唐朝是個老實人，沒有什么不好，這樣的男人也許滿足不了自己的許多愿望，但是忠實可靠。還是給他機會，等待他改變自己。讓他成為自己頭頂的一把巨傘，為自己遮風當雨吧。讓他成為自己身后的一棵大樹，值得自己依靠吧。讓他成為自己牽手的終身舞伴，給自己每一顆興奮的細胞注入快樂?？墒牵瞥淮未喂钾擇R達的希望，一次次錯失良機，馬達渴望丈夫改變自己，遲遲沒有成為現實?？磥恚请x婚不可了。為什么讓馬達忍無可忍呢?馬達也解釋不清，大概還是唐朝不能給她帶來想頭吧，人活著不就是有個想頭有個奔頭嗎?但以此為理由離婚會受到世人唾罵的，馬達必須把離婚的責任推給唐朝。這不僅是一種心智的較量，更是人格的考驗。

自從唐朝到值班室任主任，馬達跳舞回家很難看到唐朝。不是早了，就是晚了，即使唐朝不當班，唐朝也要到班。因為他是主任，出事他必須負責，因此馬達也很難看到唐朝。兒子唐馬升初中后越來越獨立。一家三口，三顆恒星似的，各有各的運行軌道，各有各的活動范圍。唐朝兩點一線，從家到值班室，從值班室到家，鐘擺似的掐著時間進出家門。兒子也是兩點一線，從家到學校，從學校到家，也是掐著時間進出。只有馬達多點成面，豐富多彩?？h城的大小舞廳，大小茶社飯店，幾乎都有她和劉老師出入的身影。她和劉老師像兩只結伴的家雀，從這個舞廳跳到那個舞廳，從這家茶社喝到那家茶社，幾乎形影不離。這個家庭如果只有唐朝和兒子兩個男人，那只是一潭死水，兩個男人只不過像水底的兩只泥蝦，翻不起大浪，但有了馬達，這個家就風生水起，甚至浪瀾壯闊了。馬達不生出些事來，似乎就對不住自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在琢磨要跟唐朝離婚并且要把責任推給丈夫時，顧慮最多的還是兒子怎么辦。

六

但兒子不是唐朝的翻版。唐朝越來越無足輕重，唐馬卻在馬達心目中越來越重要。一天，馬達拒絕劉老師的邀請，在家做了幾個兒子最愛吃的菜等著兒子放學。唐馬回家，看到桌上的飯菜，歡天喜地，狼吞虎咽吃起來。馬達坐在對面端詳兒子?？粗粗R達流淚了。唐馬看到媽媽哭得很傷心，就問，怎么了，媽?馬達迅速破啼為笑，擦掉眼淚說，沒什么，兒子，媽看著你成男子漢了，高興。等唐馬吃飽放下碗，起身要去做作業，馬達才說，兒子，你坐著。媽有句話想問你。假如，我只說是假如，假如我跟你爸離婚，你同意嗎?兒子的回答令馬達根本沒有想到，好啊，我舉雙手同意。馬達長期以來擔心她跟唐朝離婚會深深傷害到兒子，尤其擔心兒子會因為她在外跳舞而離婚深深怨恨自己，沒想到兒子不假思索就舉雙手贊成了?？梢?，唐朝啊唐朝，你在兒子心目中還有什么地位?唐朝啊唐朝，一家三口本來我以為你們爺倆一個陣營的，現在看來兒子是媽媽的心頭肉，兒子永遠站在媽媽一邊，你成孤家寡人了。馬達更加堅定了離婚的信心。她問兒子，假如，我只說是假如，假如我跟你爸離婚，你跟誰呀?兒子說，我跟你。馬達摟過兒子，親了親兒子的臉，兒子嘴上居然也長出有點扎人的胡子了。但是，馬達鬧不明白，唐朝那么疼愛唐馬，唐馬怎么不喜歡爸爸呢?她問兒子，你不愛你爸爸嗎?兒子說，我說不清。馬達感到寒心，唐朝真的非常疼愛唐馬的，唐馬怎么能對爸爸如此冷漠呢?她進一步問，爸爸很愛你的，你知不知道?兒子說，我知道，但他在我心目中說不清是不是一個好爸爸。為了證明自己對爸爸說不清，唐馬跑回自己房間拿一本作文給馬達看，作文的題目居然還叫《我的爸爸》，幾乎哪個年級的老師都要給學生出這道作文題。

我的爸爸叫唐朝，不是朝代那個唐朝，是姓唐名朝。你想認識我的爸爸唐朝嗎?非常容易。我的爸爸與眾不同，在蕓蕓眾生中一眼就能認出我的爸爸。假如你在我縣任何一家黑鴉鴉會場里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中年人，那一定是我的爸爸。假如早上你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看到一個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的白頭翁，那一定是我的爸爸。假如你在縣政府值班室看到端坐在電話機旁見到你笑容滿面十分熱情的一個花白頭發(注意:爸爸把白發染黑后再也沒有護理，頭發黑白相間了，估計再剪幾次頭發，又會退回到滿頭白發了)，那一定是我的爸爸。假如你在家長會上還能聽到有人振振有詞要求老師要教育學生樹立遠大理想對國對家負責的話，那一定是我的爸爸在大放獗詞。相信你應當認識我的爸爸唐朝了吧。但其實你這還只是認識我的爸爸，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爸爸，那我就告訴你我爸爸的幾件有意思的事吧。

你一定看過契訶夫的小說《裝在套子里的人》吧，我爸就像那里的主人翁別里科夫，拒絕新生事物。你說跳舞這事說起來誰還稀罕，我沒生下來時到處都有人跳舞了，可我的爸爸從來就不會跳舞。不是不會，是他根本就不想學跳舞。不僅自己不想學，還反對我媽跳舞。他說進出舞廳的男女沒一個好東西，不是跳散掉的就是即將跳散掉的。聽聽這都什么觀念。我的爸爸反對跳舞就算了，更固執地反對上網。不知他從哪看到的，上網就會成癮，成癮就會荒廢學業，荒廢學業將來就是廢人，甚至成為社會的渣子。

馬達看到這，情不自禁攥緊拳頭說，太好了，你爸就是死腦筋，不開化，時間長了，他才是真正的廢人呢，兒子批老子，批得好。馬達接著往下看:

有一天晚自習回家，我埋頭做著作業，爸爸闖進來把我硬拉到客廳看電視。平時我看電視他會打我的，別人家都換成有線數字電視了，我家電視還是無線的，只能收到幾個臺。爸爸說，等我考上大學了，再裝數字電視。你們想想，爸爸電視都不給我看，還能允許我上網嗎?但他說不上網，我就聽他的了?我才不像他那么傻呢，對領導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縣長一句話就給他嚇白了頭。我就是要跟他唱反調。他要我向東，我偏向西，他要我打狗，我偏攆雞。他不給我上網，我偏要上網。我偷偷去多很多次網吧。上網時間耗得多快呀，網游多美妙啊，這些爸爸他懂嗎?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有負面的東西就一律反對。什么東西不是雙刃劍?刀能防身，還能自殺，就因為可能用來就自殺就不帶刀防身?爸爸太古板太教條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偏要硬拉我去看電視。你猜他是什么用心?原來電視上正放一個淪為階下囚的網癮少年。他要我從中吸取教訓，趕緊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我剛看一眼就站起來走人。爸爸一把又把我拉坐到沙發上。我一次次站起來，爸爸一次次拉下我。我跟爸爸在摔跤似的。他要我看電視，我偏不看。我把臉扭向陽臺，看黑洞洞的窗外。爸爸用手擰過我的臉，正對著電視屏幕，咬牙切齒說，你小子看看，你再去網吧，就是這種下場。我閉上眼睛。爸爸以為我在認真地看呢，就安靜地坐在我身邊，邊看邊評說，年輕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世上許多事情不是要知道怎么去做，而是要學會拒絕的啊!網絡害人啊!我聽得膩了，真想把耳朵眼堵上。好在那個節目很短，過去了。爸爸又逼我趕快回房間做作業去。你說，我有這樣一個落伍的爸爸，換成你的爸爸，你能忍受得了嗎?

看到這里，馬達說，唐馬啊，你這段寫的有問題，咱家不裝有線電視不買電腦，那是你爸跟我商量過的，都是為你好的，你怎么能責怪爸爸呢?這就是你不懂事了。

不僅我忍受不了，我媽也忍受不了。他不讓我媽跳舞，我媽偏去跳舞，而且一跳跳了好多年，現在還在跳。跳舞有什么不好，我媽現在看上去多年輕啊，就是跳舞跳的。你也許看出來了，在咱家，爸爸是頂梁柱，但最不受歡迎。咱家離爸不行。媽的工作是爸爸請縣長安排的，我小升初沒考好，是爸爸舍臉求人才讓我上的重點中學。因此，沒爸，媽和我都沒好日子過。但是，我和媽又都接受不了爸爸。因為爸爸太沒本事了。別人蹲他頭上屙屎，他都能拍拍算了。我聽我媽說的，爸爸是個非常有理想有抱負的男人，一直想做大事。年輕時候狂得很，誰也不放在他眼里，像我現在一樣，少年心思當拿云。但是，后來縣長一句話嚇白頭以后，爸爸就癟掉了。也許就像媽媽最近告訴我的那樣，你爸不凡，他有狼子野心，子系鐘山狼，得志便猖狂。別看外邊面面乎乎的，心里鼓蕩著巖漿。我不信。我看不出爸爸有什么雄才大略，有什么鴻鵠之志，不過是在渾渾噩噩混日子罷了。我媽說，別說你，我也沒看出來，還是你劉伯伯看出來告訴我的。(注:劉伯伯是我媽的舞伴，一個很有情調很有意思的男人，請我和我媽吃過幾次飯，逗得我每次都吃得撐得難受。我有點喜歡劉伯伯。)劉伯伯說我也不相信。媽又說，也許你爸這輩子斗大的金子埋進土里再也見不到天日了，但是，他的確是板板正正的一個人。你說爸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呢?空有一腔熱血，徒有滿腹經綸，整天活在自己心里，多累多乏味啊!根本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讓金樽空對月。我越來越難理解我的爸爸了。

理解不了，咱們就拋棄他，馬達看完唐馬的作文，愉快地摟著兒子宣布，咱娘倆過咱幸福的生活，讓唐朝去成孤家寡人吧。

七

果然沒出兒子唐馬和劉老師所料，唐朝的頭發花白了，像綻放的繽紛的禮花，不久，隨著幾次理發把原先染黑的頭發一截一截剪去，唐朝像蛇脫皮一樣，終于又一次以一頭皚皚白雪般的秀發出現在世人面前，而且放出話來，從此再也不去偽裝自己，還原一個真實的自我唐朝，永遠是一頭白發。但是，唐朝根本不是像兒子在作文里說的那樣是標新立異，與眾不同，恰恰相反，他只是想做一個平凡真實的自己。他的白發與標新立異無關，正象他的黑發與隨波逐流無關，只因為是從他頭上長出的，他無需改變，更無需掩飾，就像一個人一個品性，改變不了，掩飾不住，與其因改變掩飾而痛苦，還不如保持原貌坦然釋然欣然，唐朝這樣做有什么錯嗎?

既然你改變不了自己，那咱們離婚吧。在唐朝終于完全剪掉染出的黑發煥然一新一頭白發時，馬達也終于找到離婚最強有力的理由，那就是與唐朝性格不和，志趣不同，并且始終不肯改變自己。唐朝可以守她一生，因為她像萬花筒一般能給唐朝帶去喜怒無常的情感體驗，而她卻不愿把一生拋給真實的唐朝。因為她每時每刻面對真實太痛苦了。馬達非常慎重地向唐朝攤牌。當時的情景是，馬達像要把那天當作一個不亞于他倆結婚紀念日那樣準備的，照例是好酒好菜端上桌子，讓唐朝對自己為他作出多年犧牲有個圓滿的記憶，破天荒地要陪唐朝喝上幾杯。因為馬達指望唐朝主動背信棄義提出離婚不知猴年馬月，從一場接一場你死我活的激戰中爆發離婚的決定更不可能，馬達的一次次挑釁總是像舉起拳頭砸向一池清水，濺得渾身濕透，清水卻還是清水。那么，馬達就只好主動出擊地提出，咱們離婚吧!

唐朝并沒感到意外。婚姻真像腳上的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馬達對唐朝的感情怎么樣，唐朝腦子沒病，當然知道。從馬達學跳舞開始，唐朝聽到的抱怨多了，見到老婆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做愛成為迫不得已的事情，那么，唐朝還能沒想到離婚二字?唐朝當然想到過。但他不會主動開口說出這兩個字。哪天馬達提出來了，他也不會感到意外。因此，當馬達慎重向他提出離婚時，他只說了句，嗯，想好了?

馬達說，想好了。

唐朝說，唐馬知道嗎?

知道。他支持我。

唐朝笑了，這小子總是永遠站在你一邊，我把心掏給他吃都沒有用。

但他同意跟你生活。

哦，讓你一身輕松組建新的家庭，這小子真懂事。

那唐馬就跟我。

那我這輩子真的白來世上走一趟了。

那你到底想怎么著?

唐朝喝一杯辣酒，嘴咧到耳根咽下去，眼睛盯著碟子里的菜說，我還想干大事。

馬達轉過臉去，說這話還有什么意思呢?這么多年你干成一件什么大事?你說當大官才能干大事，你當成大官了嗎?你連小事都干不來，讓人家一步一步邊緣化了，到現在還說那個夢話。我怕是這輩子看不到你干什么大事了。

唐朝突然瞪大眼睛提高嗓門說，所以你就越來越看我不順眼，所以你就要跟我離婚，那個染了黑發的瘦猴就那么有魅力?我比他年輕，我比他學歷高，我比他高尚，我比他地位高，我比他待你好，他哪點比得上我?

馬達輕蔑一笑，他比你有人情味，他比你有想頭。你比他年輕，但你沒有熱情，你比他學歷高，但你沒有學問，你比他高尚，但對我沒有用，你比他地位高，但永遠是聽人使喚的奴才。你哪一點都比不上他。

唐朝能想到的優點，被馬達一一否掉，他懷疑自己真的成了廢人了，更不相信這么多年他在馬達心目中就是一個年輕有著高學歷卻沒有用的奴才。自己做人太失敗了，連老婆都管不了，連兒子都支持他媽離婚，自己還做夢要做大事，能做什么大事呢?什么是大事呢?都四十歲的人了，何時才能做成自己的大事呢?唐朝困惑了。唐朝迷茫了。唐朝無奈了。唐朝灰心了。唐朝哭泣了。

哇——，唐朝哭得突然，沒有任何前兆，突然雙手捂臉，沒臉見人似地哇哇大哭。唐朝哭得傷心，如喪考妣，渾身抽搐得厲害，差不多要憋過去了。唐朝哭得驚天動地，似乎整幢樓都在微微顫抖。

沒人怎么你，你哭什么?馬達莫明其妙。

我在憑吊自己，不許嗎!

你看你那點出息!孬種!馬達迅速收拾碗筷，進廚房關上門。

馬達精心策劃的一場談判因唐朝嚎哭而草草收場。但離婚這個魔鬼一旦放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它揪住唐朝和馬達的心，盤旋在倆人的腦海里，攪得倆人心思重重，心事不定，疑神疑鬼，提心吊膽。他們生活在同一套房子里，但形同路人。

過了一段時間，馬達提出，咱們離婚吧。

唐朝說，再等等。

馬達就等等。

又過了一段時間，馬達又一次提出離婚。

唐朝哀求，你能再等等嗎?

馬達哭笑不得，只好再等等。

又過一段時間，馬達向唐朝拍桌子撂臉子，唐朝，咱們去離婚!

唐朝嚇得腿直軟，求求你再等等。我估計快了。

馬達失去耐心，你想把我拖死?我不能再等了，再等黃花菜都涼掉了。你說快了，痛快給個時間表吧。

唐朝說，我哪知道什么時間?

馬達困惑，你想耍賴，沒門。走，現在就走辦手續去。馬達拖起丈夫就走。

唐朝捋掉馬達的手，賴在沙發上死活不走。

馬達奚落唐朝一陣以后感覺沒勁，就坐下看電視。

唐朝幽幽地自言自語，馬達，你想跟我離婚，我愿意。誰讓我沒本事給你幸福的呢。我記得當初咱倆戀愛時，我答應讓給你幸福一輩子的。可這一二十年過來，我什么事都依著你，你做什么我都沒阻攔你，可你還是感覺不幸福。你痛苦，我更痛苦。我在思考，為什么馬達對我失去感情?想來想去，我沒做錯什么，只有一件事情我做錯了。那就是我不該暴露自己的真實面目，讓你讓所有認識我的人一眼把我看到底了。世上許多人都把別人當作鏡子，學會偽裝自己，學會各種技巧去取悅別人，可我只想活出自己，對所有取悅別人的技巧都不屑一顧，尊重領導但不恭維領導，團結同事但不拉攏同事，忠誠事業但不想拋棄家庭，愛你愛唐馬但從不甜言蜜語，想做大事但堅持腳踏實地從小事做起，想當大官但從不投機鉆營甚至踩著別人肩膀向上爬，老老實實做事，堂堂正正做人?，F在看來，不是我循規蹈矩堅守的做人信條有毛病，就是我自己大腦出了問題，不然不會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拿我不當人，也許真像兒子說的那樣，我做人是失敗的。

馬達聽著笑起來了，你對自己認識不是非常清楚的嗎?怎么就不能改變一下自己呢?我承認，你做人中規中矩，幾乎完美無缺，但你給人一點想頭沒有，你知道嗎?

唐朝說，快了，馬上會給你想頭的。聽說馬上考察干部了，政府辦報上去的后備干部中有我。

馬達突然跳起來，原來你拖著不離是因為這個?噢，你以為你提拔了就給我想頭了?你以為你提拔你就能做成大事了?你以為我想跟你離婚是因為你沒有提拔?呸，看你那點德行!好，我就等你提拔以后再跟你離，讓人看看我馬達是什么人!

八

唐朝終于熬出頭了。他被提拔到縣志辦當主任。盡管縣志辦只有五六個人，主任有職沒權，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好歹是個一把手。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唐朝挺知足，既然不能出將入相，那就做個太史公。他甚至有點躊躇滿志，想做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實現自己的宏偉抱負。

縣志辦在大樓后面的一排平房里，常年見不到陽光。唐朝去報到，大白天開著燈在會議室里開會。宣布縣委決定以后，送唐朝上任的組織部副部長就走了。留下唐朝接著開會。唐朝的就職演說主題是要把縣志辦打造成縣直機關一流的單位。盡管縣志辦幾個老東西撇嘴對眼，但唐朝的一本正經還是嚇得他們大氣不出。唐朝說，聽說你們幾個人還人浮于事，推諉扯皮。從現在起，我保證以身作則，身體力行，帶頭踐行各項規章制度，堅決杜絕一切腐敗行為。一個瘦瘦的副主任忍不住打斷唐朝的話，唐主任，縣志辦是清水衙門，你想腐敗都沒條件腐敗呀。

當天晚上，縣志辦全體同志在一家酒樓上給唐朝接風。桌上坐著一個胖子，畢恭畢敬的，沒說什么話，也不喝酒。宴會還沒結束，胖子摸起屁股下面一只長方形小包夾在腋下跑下樓，就再也沒上樓。等唐朝酒足飯飽下樓時，胖子迎在樓下，雙手握住唐朝的一只手，連聲說，謝謝，謝謝。唐朝納悶，什么人啊，他謝什么?沒給他做什么，這頓酒席似乎是胖子買的單，應當謝謝胖子才對。胖子彎起食指在他的手心里摳了兩下，像是一個暗號，同時，胖子看他的眼睛里嗖地一聲閃過一道譎異的亮光，接著他那只被握的手就被胖子雙手攏起來，哦，他原先空空的手里握住了一卷東西!他心跳突然加快，有點害怕。想把那卷東西塞給胖子，胖子卻早已迎著其他副主任握手去了。他把那卷東西攥回家才松手看看，原來是一卷人民幣，都讓他攥濕掉了。

第二天上班，唐朝把縣志辦秘書找到自己辦公室，問那個胖子是什么人。秘書很神秘告訴唐朝，胖子是專門給縣志辦一年編一本的年鑒拉廣告的。唐朝明白了。但他沒想到小小縣志辦居然也有油水可撈。他讓秘書把胖子找來。胖子不多會就出現在唐朝辦室里，腋下依然夾著一只長方形小包，滿臉堆笑，自來熟地跟唐朝說話。唐朝反感這樣的人。他把那卷錢原封未動地塞給胖子。胖子東躲西藏不接受。唐朝就說，你要是不收，我取消你為我們跑廣告的資格。胖子這才收下走了。但沒過多久，胖子又敲門走進唐朝辦公室，把錢換成幾張購物卡往唐朝面前電腦鍵盤下一塞，轉身就跑。

下午，唐朝去了一趟縣紀委，把胖子送給他的購物卡交到廉政辦。

縣委書記大會小會表揚唐朝，同時敲山震虎，一個小小的縣志辦主任都能收到幾千元的行賄，其它單位可想而知了。唐朝同志為大家帶了個好頭，你們看著辦吧。書記的話像一座大山壓在機關干部心上。

縣紀委開了廉政賬戶，指望腐敗官員自愿把受賄款存進去，但很長時間廉政賬戶像掛在墻上的廉政舉報箱一樣空空如也。唐朝帶頭交了受賄款后，特別是縣委書記拿唐朝說事以后，廉政賬戶上的數字噌噌直躥。

唐朝成為大家學習的榜樣，同時也成為一個害群之馬。沒有人和唐朝搭話，連熟人老同事和他走對面都趔得遠遠的，正眼不看他一眼。實在躲不過去，對方也只昂首闊步與唐朝擦肩而過，絕不搭腔。弄得唐朝心里怪怪的。唐朝走進縣志辦更有意思，除非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只要走進股長秘書的大辦公室，呼啦，人全跑光了。這個請假，那個出去有事，反正不跟唐朝久呆。他找兩個副主任安排工作，副主任政治素質過硬，不跑，但對唐朝的話只當耳邊風。因為，那天負責年鑒廣告的胖子在與縣志辦其他同志握手時就多少塞了一卷東西，紀委悄悄背靠背都找過他們談了話。唐朝一點都不知道，只以為他只做了他自己應該做的，心安理得，問心無愧。但他不知道他在遵法守紀的同時，破壞了另一個規則。因此，唐朝成了孤家寡人在所難免。

可怕的是唐朝依然懷著一顆做大事的雄心。他毅然決然解聘了拉廣告的胖子，陽光運作，親歷親為，他想把自己接手的第一本年鑒編成本縣有史以來最真實最系統最精美的斷代史。但是，當他在縣志辦全體人員會上宣布自己想法時，除他的所有人都朝他伸了手來問，錢在哪?唐朝說，我不信好書沒人買。一個副主任告訴他，你以為年鑒是小說電視劇呀，不派誰買?唐朝說，那我向縣政府要錢。大家相視笑笑，不說什么了。雖說印一本年鑒也就是五六萬塊錢，但這么多年縣政府對縣志辦編年鑒都是一毛不拔的，不是有胖子拉廣告撐著早趴下了?？茨闾瞥卸啻竽苣?，能從縣長捂緊的口袋掏出錢來。唐朝拿著要錢報告找到縣長。縣長把報告扔給他，從原來渠道走。唐朝灰頭土臉，原來渠道就是靠胖子拉廣告，而胖子又給他攆走了，怎么辦?沒錢寸步難行。唐朝決定自己找錢去。小小縣志辦主任誰睬你，唐朝到處碰壁，好話說了一大堆，不僅人家不給錢，還向他訴苦，好象哪個日子都比他難過。唐朝的勃勃雄心一次次遭受打擊，心里窩著一團火。眼看著年鑒一校二校過去，就要付印了，但唐朝到處化緣還沒化到一分錢。

馬達正式向唐朝提出離婚。那天，馬達坐在客廳里等著唐朝。唐朝進門看到馬達頭發燙成猩紅色，像個外國女郎。唐朝沒說話，走進廚房做自己吃的。指望馬達給他做飯是不可能的。果真是冷鍋冷灶的。唐朝息事寧人問，在不在家里吃?馬達陰陽怪氣說，我吃過了，不勞駕你了。說著走到廚房門口，倚在墻上看著唐朝煮面條。兒子讀初三，住校很少回家吃飯，唐朝幾乎一天三頓面條。馬達說，長這么大就會煮面條。唐朝說，你又不吃，管那么多干什么。馬達說，你這人就是乏味，哪天能懂得人情世故。唐朝把一把面條倒進開水里說，反正我在你眼里一無是處。馬達哼了一聲，你在哪眼里都算不了什么。唐朝不想再理馬達，用筷子不停攪和面條。馬達找話說，哎，你現在當上大官了，也能做大事了，該離婚了吧。唐朝憋一肚子火，但還是慢條斯理說，怎么，真的等不及了?馬達說，哎，不要又裝孬種啊，你可說過的，等你提拔以后再離，大男人一個唾沫一個坑，可不許再拖了。啪，唐朝摔下筷子，把面條鍋端扔水池里，面條濺得到處都是。他轉臉沖著馬達吼，馬達，我告訴你，我唐朝不是孬種。你這些年拿我不當人，是你有眼無珠，是你小人見識，是你狗眼看人低，是你想賤。我不貪不占，不賭不嫖，不偷不搶，老老實實做事，堂堂正正做人，哪點不如那個花里胡稍的劉老師?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是個壞蛋，絕對不是什么好鳥!馬達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跟他就是一天三遍挨打，打得我皮開肉綻，我高興，比跟你過有想頭。唐朝氣得抄起墻角的搟面杖，雙手抱起來向馬達頭上砸去。你敢!馬達站著紋絲不動說了一句。唐朝舉在空中的搟面杖滑下去，一頭重重搗在自己的腳面上。你怎么要那么賤呀!我就是要一賤到底!馬達說完拎起包走人，臨出門扔下一句話，明天我在民政局等你。

九

唐朝再也不裝孬種了，第二天騎車去民政局跟馬達離婚。唐朝騎車走在大街上。世界似乎離他很遠，也很安靜。

砰——，嘩——，唐朝突然聽到兩聲巨響。似乎哪里發生的恐怖襲擊。但那與唐朝有什么關系呢?他繼續往前騎。大街上的車流慢了，人流卻快了。眼前的世界像正在放映的電影突然遭到暴風狂卷，銀屏飄揚起來，卷成一團。唐朝被一個迅速形成的巨大漩渦似的人群堵住了。

剛才那兩聲巨響是一起車禍。車禍有什么好看了，唐朝不愛湊熱鬧。但是，他跟馬達離婚必須經過那里。他不得不下車等待漩渦消失。一輛110警車一路哇哇狂叫著奔來，但不敢沖進人群，就停在唐朝身旁。車上跳下的警察擠進人群。不一會，漩渦炸開一個口子，警察從口子里抬出一名傷者。

傷者是馬達的舞伴劉老師。唐朝認出后先是一驚，哦，怎么會是他?真不湊巧，他終于等到這一天卻出了車禍，是不是報應?唐朝沒把幸災樂禍說出口。他還沒有卑劣到那種地步。相反，他看著110警車哇哇而去時心情很沉重，為馬達可能樂極生悲而沉重。

當那個巨大漩渦像一滴墨水滴入一池清水那樣慢慢涸開，大街像狂風停歇后的銀屏恢復它正常的劇情。唐朝呆呆站在大街邊上，一手扶車，一手掏出手機給馬達打電話。不遠處是一灘鮮血和在陽光下閃爍的玻璃碎片。

剛才我看到一起車禍，傷者看上去是劉老師，你要不要去看看?

馬達在手機里罵唐朝卑鄙，光天化日之下詛咒劉老師。是不是想找借口耍賴。

唐朝說，我哪天騙過人，你不信不要怪我沒告訴你，那你就等著我，五分鐘就到了。

等唐朝趕到民政局，到處找不到馬達了。唐朝又打馬達手機，不接。他只好繞到上班。

晚上，馬達回家，臉色不好，唐朝關切地問，怎么樣了?馬達說，這下你高興了，他死了。唐朝說，聽你這話說的，他死是我害死似的。我又怎么會高興呢!馬達說，唐朝，我告訴你，我跟你離婚與劉老師無關。即使劉老師死了，我也跟你離婚。

唐朝說，好啊，離吧，誰怕誰呀。

媽媽終于跟爸爸離婚了。

爸媽鬧離婚好多年了。媽媽追求自己的幸福，沒有錯。爸爸堅持自己的做人原則，沒有錯。但是，媽媽偏把爸爸說得一無是處。媽媽老在我耳邊嘀咕，你爸是個廢人。整天做夢想做大事，其實他不食人間煙火。逢年過節都不給領導想頭，平常在家也不給老婆想頭，能做成什么大事?媽媽還說，爸爸活得沒意思，連個喜歡他的女孩子都沒有。他更不會喜歡別的女人。我問媽，爸爸只喜歡你一個人，你干嗎不高興?媽媽想了半天才說，高興是高興，但跟他在一起過日子很乏味。這也許就是媽媽執意要跟爸爸離婚的理由吧。我就鬧不明白了，爸爸怎么會變得讓媽媽感到乏味，甚至厭惡，直至堅決要離婚呢?難道爸爸老老實實不好嗎?

我童年時的爸爸是多么可愛啊!扛著我逛街，背著我上學。給我朗誦兒歌，教我背古詩。我愛雙手揪住他的招風耳朵聽他兩片厚嘴唇發出的嘟嘟聲。那時，爸爸是我現在就讀的縣中老師，深受學生愛戴。爸爸偶爾帶我去學校，他的學生都愛帶我玩。但是，爸爸走上官場后就漸漸失去了熱情和光華。再也聽不到他激情澎湃的詩歌，再也看不到他給媽媽玩的小把戲。特別是爸爸一夜白頭以后，爸爸處處循規蹈矩，像個裝在套子里的人。我曾討厭爸爸的板板正正。但是，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感悟到，爸爸安分守己，潔身自好，堅持原則，沒有錯。錯在社會上絕大多數人沒有像爸爸那樣遵章守紀。因此，爸爸的本分就像他的一頭白發那樣顯得格外刺眼，格外讓人不能接受了。我可憐的爸爸，你何苦要那么固執呢!把一頭白發染黑，既花不了多少錢，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你怎么就不能稍稍作一點偽裝呢!

一天，媽媽回來又提到我爸。我知道她不會說我爸的好，她剛開口我就打斷她說，別提他了，提他我煩。媽媽愣看我半天。大概媽發現我的立場發生了變化，過去我聽到她說爸的不好我都信以為真的，可我發現我媽對我爸有偏見。爸想做一個有理想有道德的完人，但在媽眼里總是一無是處，我能容忍媽總是說爸的壞話嗎?加上媽老是拿爸教訓我，總是說，你雖是唐朝的種，可千萬別跟唐朝學呀。因此，我保護爸就是保護我自己。但那天媽媽還是又提到爸。媽說，你說你爸做人失敗不失敗。他做夢想做大事，其實連一件小事都做不成。縣志辦一年出版一本年鑒，別人當主任時年年出，他一當主任，年鑒沒錢出了。這還不算，機關里都傳開了。這年底不是要搞民主測評嗎?結果五六個人沒一票同意他是合格公務員的。我打斷媽的話，媽，你這話不對吧，爸好歹也會投自己一票吧。媽說，要不怎么說你爸乏味呢，他沒按期出版年鑒，認為自己失職，自己投了自己不合格一票。你說你爸做人失敗不失敗?我沒有回答媽媽，我不知道爸爸做人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我的爸爸，想起他接送我上學時的情景，想起我拒絕他頂一頭白發接送時他一臉的無奈，想起他每天騎車上班彎著的背，我流淚了。我在夢里看到爸爸一頭白發變成一頭黑發，意氣奮發走在縣中的校園里，神采飛揚出現在課堂上，帶著我和媽媽奔跑在生活的花海里。上帝啊，請你把原來的爸爸還給我吧!

爸，媽，我還能得到你們完整的愛嗎?

唐朝捧讀兒子的作文，淚流滿面。

年初，唐朝提前退居二線。唐朝心堵，找縣委書記擺理。我不貪不占，不嫖不賭，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堅持原則，埋頭苦干，沒到二線年齡，為什么拿下我?縣委書記答復他，你自己最清楚，一個人連做人都不會做，還能當好官，做好工作嗎?

唐朝碌碌半生，一事無成。整天關在家里，無臉見人。想拾起從前愛好，頭腦像一片沙漠，寫不出一個字來，幾乎成為一個廢人。終于有一天，他把一頭白發染黑，從這個舞廳到那個舞廳尋找馬達，他想告訴馬達，教我學跳舞，咱們復婚，做世上最棒的舞伴，給兒子完整的愛，我會讓你幸福一輩子的。但是，馬達像是和他捉迷藏，他跑遍縣城大小舞廳，一個一個舞伴辯認，卻從來沒找到馬達。他完全可以去馬達的單位和馬達租住地去找，但唐朝認定，他既然從舞廳里丟掉馬達，那就要在舞廳里找回馬達。他想看看馬達的翩翩舞姿。因為他從來沒看過馬達跳舞時幸福的樣子。

唐朝守候在馬達第一次學跳舞的那個舞廳。一連幾天沒有看到馬達，卻突然看到了兒子唐馬。兒子初三復習迎考，怎么會跑進舞廳呢?唐馬長發飄飄，隨著瘋狂舞曲甩來甩去，時而綻放像夜空中的禮花，時而搔成一團亂麻，時而又搖擺成一束馬尾。唐馬沒有舞伴，只是一個人閉著眼睛在瘋狂。當唐朝確信那個瘋狂少年就是自己兒子時，他氣急敗壞沖上去，雙手薅住兒子的長發，抓住一只迷途羔羊一般拖出舞廳。你留這么長頭發像個痞子干嗎?唐馬回答，我高興。唐朝罵，媽的，你想走爸爸的老路是不是，告訴你，走不通!

唐朝一直把兒子拖進一家理發店，摁坐在椅子上。他看著理發師把兒子的長發一撮一撮一截一截地剪掉，扔在地上，踩在腳下，踢進一堆亂毛。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