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中學語文特級教師、我的大學同學老古,因為心臟病復發(請注意。是復發,不是突發),倒在了他心愛的講臺上,走完了自己59歲的人生之旅。聽親歷者說,老古逝世之后。聞訊自發趕來為其送葬的學生及其家長,達數百人。那場面雖不奢華,但用極盡哀榮來形容怕不為過。老古,做教師做到這個份上,你可以安息了。
在大學里,老古跟我在同一個班同一小組。1978年入學的時候。他年已三十大幾、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了。沒辦法,他家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很成問題,始終不渝地走在全省的后列。直到進入新世紀以后。仍是如此。湊巧的是,他的大兒子是年17歲,跟他同時參加了高考。不過。“青出藍而勝于藍”這句古語,沒能在他們父子高考這件事情上應驗。姜還是老的辣,兒子沒能考過做民辦教師多年的老子,被一所中專學校給錄取了。我常想,要是父子倆都被同一個學校、甚至同一個系錄取的話,那可真有熱鬧瞧了,多好的故事素材啊!
老古生就一副高高大大的身板兒,肉頭黑臉,瞪著一對金魚跟,厚唇長牙,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有幾分憨厚、幾分粗獷、還有幾分木訥。冬天的時候,這老哥兒老愛把手抄在棉襖袖筒里,兩只耳朵上還喜歡戴對狗皮護耳。那形象,同威虎山上的八大金剛們有得一比。
開學后第一次分組討論,主題是如何樹立遠大的革命理想,學好知識,將來為國家多作貢獻。老古先是靜靜地坐在那里,聽我們一干后生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末了,他老兄操著濃重的方言,冒出了一句驚人之語:“俺也是一腔惹些(熱血)!”此言既出,舉座雷倒。
入學后的第一個學期,因為學校改建宿舍樓,我們中文系78級的全體男生,一共80多號人,統統住在一間大教室里。那一張張雙層床,擺得就跟蜘蛛網似的。大家擠擠挨挨住在一起,熱鬧異常,無人抱怨不滿。成了百里挑一的大學生,高興還來不及呢,哪有工夫去鬧情緒、提意見啊。
老古跟我鄰床而居,都睡下床。看上去粗粗拉拉的老古,心倒是挺細的。天冷時,夜里他常常為我掖好蹬開的被角。我晾曬在外的衣物忘記收,也總是他幫我收回來疊好。這老哥在高興時,還不時幽我一默:“兄弟啊。咱倆住得這個近法,就跟結了婚差不離兒啊!”當時還是毛頭小伙的我,被這話整得很有些個不自在,
盡管老古自己不說,但看得出他家的日子過得很窘迫。他上學帶的被褥衣物很少,冬天的夜晚,沒有暖氣的室內很冷。睡覺的時候,他像個蝦米般蜷在薄薄的被窩里,縱然把所有衣物都壓在上面也無濟于事,時常凍得瑟瑟發抖。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他為何每晚入睡前,還要把身上的秋衣秋褲脫下來,小心地疊好,只穿條大褲衩子鉆被窩。穿秋衣秋褲睡不是更暖和些么?為此事,我問過他幾次。起先,他哼哼哈哈地顧左右而吉他。被迫問不過,方才說了句:“你不懂,這樣睡舒服,習慣了。”后來我才知道,為了打發老古爺兒倆上學,他家砍了院子里的三棵樹,賣了一頭豬,才勉強為他倆各自置辦了一套有些寒酸的行頭。老古是怕穿著秋衣秋褲睡覺。會加快磨損。一旦穿壞。可就沒錢再買了。好在那時大學不收學費、住宿費,師范院校還管吃。否則,真不知道老古怎么熬完四年大學時光。
一天夜里,我們這個大宿舍進賊了。當這個小毛賊摸到老古床頭的時候,老古驚醒了。就在老古起身大喊時,不甘空手而歸的梁上君子,順手抄起老古的棉襖逃之天天。等我們手忙腳亂地追出去時,早跑得沒人影了。可憐的老古啊!你說這不長眼的賊,偷誰不好,單單偷了他。
第二天,我把自己基本不穿的一件棉襖拿給老古,他說啥也不肯要。我就勸他說:“老古啊,這賊本應偷我的,是你住在外邊替我擋了賊啊。再者說,我有絨衣、毛衣、秋衣,還有大衣,你見我啥時穿過棉襖啊?愛俏不穿棉嘛!閑著也是閑著,你再跟我爭,就是不實在了!”大約他確實沒見我穿過這件棉襖,這才勉強地接受了。
第一學期放寒假前不久的一天,吃罷午飯之后,老古盤著腿坐在床上,一邊剔著牙,一邊打開剛收到的一封家信,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看完之后,我發現情形有些不對。老古先是低著頭發愣,雙肩微微有些發顫。稍頃,竟“嗚嗚”地大放悲聲,哭得涕淚橫流。我被這老兄的舉動嚇了一跳,在一旁看得發傻。幾個年齡大些的同學趕忙圍了過來,關切地詢問老古出了啥事。誰料,他老哥抹了一把鼻涕眼淚,長嚎一聲:“俺想俺娘!”昕著老古這五大三粗的漢子出此驚人之語,我覺得極不協調,差點沒憋住,笑出聲來。
老古后來告訴我,他在家是獨子,父親早已過世,母親對他很好。他離家在外,母親想他想得不行,生病了。他的老婆就給他寫信,告訴了他家里發生的事情,想必是還有日子如何艱難之類的內容。當時少不更事的我只覺得好笑,并不能體會老古心中的辛酸苦辣,以及所擔負的生活重壓。
第二學期開學的時候,老古從家里弄了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自行車來。他家離學校不算很遠,有50來公里的樣子。開春之后,老古便經常騎了車往家跑,一個月總要回個一兩趟。一般是周六下午走,周日晚趕回來。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蒙頭大睡,呼嚕打得震天響,直到第二天還緩不過勁來。有時候第二天沒課,拿本書在那里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那時,已開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老古家里沒有勞動力,他得抽空回去幫著忙農活呵。旅途勞頓,再加上地里的忙活,可把個老古給累壞了。
一天自習,剛從家里返回的老古歪在床上,嘴里流著哈喇子,睡得正香,手里的書也掉在了地上,一個年齡比他兒子還小的同學見狀,走過去拾起書,照老古頭上敲敲,調侃道:“喂喂,醒醒!你那一腔‘惹些’(熱血)都快睡冷了!”被驚了好夢的老古有些不高興,說:“別鬧。別鬧!沒大沒小的。還沒我兒子大呢,你懂個啥啊。”那個小家伙兒并不買賬:“小怎么啦?同學就是同學,就是你兒子跟你在一個班,上學的時候也是同學。”一通話,說得老古張口結舌,聽得我們啞然失笑,
有一天,老古突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老弟,從今天開始。我得唆(說)普通話了,你可別笑話我!”我有些納悶兒,老古的口音很重,對普通話有種天然的畏難乃至抵觸情緒,今天怎么大夢初醒般下此決心?就問他所為何故。他說:“現代漢語老師批評我們不會說普通話,說得很對啊。咱上的這學是培養中學教師的,高中語文老師南腔北調地不會普通話,確實不能算是合格的好老師。以前當民辦老師的時候,說著個方言沒覺著有啥,以后畢了業當正規的高中老師,再那樣嘰里咕嚕地連個話也說不利索,就說不過去了。再者說,朗讀課文都不規范,怎么能真正把課文講好!”一番話,竟說得我有些肅然起敬,
從此,老古不論課上課下,都堅持講普通話。一開始,他的所謂“普通話”有股濃重的地瓜干子昧兒,被我們謔稱為“X普”(某地普通話之意),沒少讓人取笑。但老古不為所動,始終奉行“說自己的話,讓別人笑去吧”之信條,直到畢業。老古的毅力真是讓人嘆服,到后來,他的普通話已經說得挺像那么回事兒了。當然,“十、四”、“吃、刺”不分的事情,還是經常發生的。
老古是個極端節儉的人。大一的時候,我們的就餐方式是統一吃桌飯,八個人一桌。開飯時,排隊領來一盆菜、一盆粥,外加每人一個饅頭、一個窩頭分了吃。看得出。老古是吃不飽的。好在分桌的原則是男女搭配,我們桌上有個小女生,飯量很小。她常將自己吃不完的窩頭讓給老古吃,并且處理方式很得體,把個老古感動得不行。他跟我說過多次,找對象不能光看模樣,心限兒好是關鍵。那小姑娘雖說長得一般,但很有同情心,誰要找了她吃不了虧的。聽那話里的意思,是慫恿我向她發起進攻。大約是緣分不到吧,我與她之間到底也沒有發生什么故事,枉費老古一番美意。
到了大二,校方對學生的就餐方式進行了改革,變桌飯制為發飯票各自打飯制。這下,可苦了老古了。桌飯制的時候,盡管吃不太飽,但每天起碼有兩頓菜吃。當然了,那菜是清湯寡水一些,吃罷基本不用刷碗,但那畢竟也叫菜呵!不是有句話說,“蒼蠅也是肉”么?可發了飯票,控制權掌握在了自己手里。老古從此拒絕吃菜,,每天早上,老古要么買塊豆腐乳,要么買份咸菜,價格絕不會超過五分錢,一天的佐餐之物就算解決了。在這之后的三年時間里,基本天天如此。
為了“保證學生的基本營養水平”,校方規定,膳食科不得為學生辦理退飯票事宜。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老古對此自有解決之道。于是,每到快要放假的時候,老古都要偷偷地同我商量:“兄弟,反正你的萊票不夠吃,去膳食科買也是買,不如就買了我剩下的吧。”哦,有件事忘記說了,住完大教室之后,老古又跟我成了舍友。每個學期,老古都要賣給我將近30塊錢的菜票。而我們每個月發到手的菜票,只有區區七、八塊錢而已。
拿到這些錢,老古便用其中的一部分買些衣物食品啥的,帶回去孝敬老娘。安慰老婆孩子。我曾勸過老古,不能太苦了自己,老不吃菜身體怎么受得了呵。老古笑笑說:“咱這莊戶人家的身子,沒有那么嬌貴。再說了,咱在這兒有大白饅頭吃著,就很知足了,老娘和老婆孩子在家里,連這也吃不上呢!”
大二下學期,校方傳達了上級的一個文件。主要內容是,鑒于77、78兩級學生中,年齡大、孩子多、負擔重的人員比較多,經本人申請,學校同意,并報上級有關部門批準,本科學生上完兩年的,可按專科畢業進行分配。聽完傳達,老古立時就動了心。沒法不這樣想呵,他這學上得確實太難了。那文件上所列的種種情況,簡直就像是照著他說的。
不過這畢竟是件大事,老古不敢擅自做主。到了星期六,他又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回家同老娘、老婆商量去了。走的時候,老古頗有幾分傷感地對我說:“說是商量,我估計也就這樣了。兄弟啊,咱這同學怕是要當到頭了。”說得我心里酸酸的,眼眶都有些潮熱了。
從家里回來之后,老古神情落寞,坐在那里發呆。我問他商量的結果如何,他欲青又止,兩眼隱隱有些淚光閃出來。稍微平靜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俺娘說啥也不同意我早畢業。她說,考上啥就上啥,這叫順其自然。多學點兒文化有啥不好?再難也得上。再說,俺兒子今年中專畢業,俺娘說能添補添補家里,不像前兩年那么難了。唉,你說我這兒子、老子是怎么當得啊,上不能養老、下還得靠小。再不好好學、不好好干,不用說無顏見江東父老了,就連自己的老娘和老婆孩子也對不起啊!”
大三那年的麥收時節,老古因為“嚴重違紀”,被輔導員“勒令”在全年級120多人的大會上做了一回“深刻檢討”。那個時候,動輒開會斗爭個什么人的思維模式,還沒有完全從人們的頭腦中消失。在輔導員看來,老古的行為,是完全夠得上享受這樣的待遇的。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就要麥收前的一個星期六,老古照例騎車回了家。走之前他已經知道,按照慣例,下一周我們要到學校附近的村莊去“學農”,其實就是幫著村民們麥收,基本沒課。結果,老古就耍了個小心眼兒,“未經批準,擅自曠課”,長達一周。其間,未履行任何請假手續。信倒是寫了一封,不過老古都回來“接受處理”了,那信還沒寄到。老古說了,發電報、打長途,要到鎮上去,有十幾里路,遠著呢。更何況還要花錢,經濟的因素不能不考慮。
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原本應當“嚴肅認真、深刻沉痛”的“檢查”,被老古給弄成了痛哭流涕、傷心不已的“訴苦”。其中,“沉痛”的成分倒是不缺,但“深刻、認真、嚴肅”等原素卻沒了蹤影,反倒多了幾分黑色幽默兼喜劇的色彩。
老古同學的“深刻檢討”,主要內容如下:
尊敬的老師、同學們:
我目無組織紀律,擅自曠課長達一周之久,犯下了十分嚴重的錯誤。在此,特向老師和同學們進行深刻檢討,并請老師和同學們對我的錯誤行為進行毫不留情的批評。
我之所以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是有著深刻的思想根源的。第一,我的家庭觀念太重,并且很不恰當地把它置于學校的規章制度之上,簡直就是本末倒置。我本想利用星期天幫家里收收麥子就回來,沒想到我的老婆偏偏在這個時候扭了腰,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你說她啥時扭不好啊,單單挑這么個時候。我那剛參加工作的大兒子又出差去了外地,趕不回來,別的孩子還小。這樣,家里就沒了勞動力。大家都知道,熟了麥子如果不抓緊收,一場雨就全完了。俺那快70的老娘怕耽誤我學習,扭著小腳領著三個小閨女兒地里場里地忙活,還催著我趕快回學校。我怎么能忍心走啊,俺那苦命的老娘!第二,我的私心太重,把自家的麥子看得比別人家的重要。我知道,麥收的這一周我們要去學農,就有了僥幸心理,覺得在哪里都是收麥子,不如就留在家里收了吧。殊不知,學農收麥子和在家收,意義是大不相同的,怎么可以相提并論!遇事先想著家里的麥子,不是自私自利又是什么?第三,我過于計較經濟方面的事情,沒舍得到鎮上去花錢發個電報、或者打個長途向老師請假。而是寫了封信了事。我本該知道那信走得有多慢的,可我為省幾個錢,明知故犯,做了這種相當于先斬后奏的事情,真是太不應該了。
尊敬的老師、同學們,我的錯誤是嚴重的,性質是惡劣的,影響是很壞的,教洲是深刻的。在老師、同學們的幫助下,我對自己所犯錯誤有了清醒的認識。今后。我一定痛改前非,決不再犯。敬請老師、同學們觀察我的實際行動。
以上這段文字,是我根據自己的記憶,扼要整理出來的。相對于這些干巴巴的文字,老古的現場表演要豐富生動得多。他時而給人一種推心置腹之感,時而做出追悔莫及之狀。說到動情處,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一場檢討,把大家說得一會兒為他唏噓傷感,一會兒又忍不住想笑,效果形同喜劇小品。我知道,老古并不是在刻意表演,他的舉手投足間,天生就有一些喜劇色彩。再加上他那口半生不熟的“X普”,就更加強化了這種效果。到了最后,連輔導員都聽得有些發傻了。
畢業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老古。有一年老古來省城參加高考閱卷,本有機會同他一見的,而我不巧臨時出差去了外地。沒想到。這次與老古的擦肩而過,竟成永訣。聽同學說,老古畢業后,被分到了家鄉的一所重點高中任教,工作很出色,后來還成了特級教師。老古教學很有一套,尤其是指點作文,幾乎百發百中。他所帶班級的升學率,每年都在全縣名列前茅,很受學生和家長的歡迎愛戴。這似乎有應試教育之嫌,但乃體制之弊,怪不得老古。據說老古好幾年前就查出了心臟病,并在課堂上發作過,本該休息靜養的。但他卻放不下自己的課堂、自己的學生。最終為此耗盡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可惜呵,再過一年他就該退休頤養天年了。
老古千古。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