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包容的態度才真正當代
人物周刊:當代藝術源于西方,游戲規則也在西方人手里。你在西方獲得廣泛承認,卻一再說自己的作品是“東方式的東西”。

徐冰:我不適應西方那套方式,而且很難從中獲取更多收益。但我讀禪宗的時候卻讀得特別來勁,感覺最本質的東西被說得特別清晰,隨便翻開一段,它的語言都能給我非常多的啟示和美感。我還是東方的思維,更適應中國這一套。
回國以后我很喜歡看中國古代戲劇。這些劇本寫得特別好,我可以體會出只有這個語言體系的人才能體會到的美感。這個美感非常符合你的生理節奏。一句臺詞下來,真正起作用的可能只有兩三個字,很多都是虛字,它不表現具體事物,只是強化氣氛。這是我們語言體系里面極其美和極其本質的東西、我們文化的獨到之處。
人物周刊:你說過自己受益于禪宗。在你看來,禪是什么?
徐冰:禪宗對我來說是生活態度和方法。它是樸素的,不神秘的。比如“雁渡寒潭不留影”。過去的東西沒必要遺憾,還沒發生的東西也不用期望,要做的只是珍惜每一個此刻,這是一種很積極的生活態度。
人物周刊:當代藝術有必要重估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當代藝術家似乎對西方資源的借鑒更多,當代整個文化都是偏向西方的。
徐冰:過去一二百年,整個大的思維都是按照西方的框架和脈絡,因為我們都覺得我們是落后的。某種程度上,西方的方法是符合人類文明發展的,這是事實。但人類現在的關系這么復雜,有這么多新問題,大家才開始意識到,西方的方法有問題,或者說,至少不完全適用于中國的未來。
我在西方待了這么多年,反而對中國這套方法更看重,更珍惜,更敏感了。這是我在西方最主要的收獲。再一個,咱們這個民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崇洋心理。我回到中央美術學院,我就覺得中國人思維定勢太嚴重了。比如把當代和傳統當成很對立的關系。事實上,當代藝術這個圈子是不是真的能夠當代最有創造力的部分?體制和學院是不是就是保守的、不當代的?在今天,抱著這種態度就是不當代的。只有完全包容的態度才是真正當代的。
人物周刊:《天書》是你早年的代表作,這件作品有對文化作出反省的意思,它和你經歷的文化熱是怎樣的關系?
徐冰:插隊之前我在北大的環境中長大,周圍有很多老先生、知識分子。我母親在圖書館工作,她那兒有很多書。有時候工作忙,她就把我帶到資料室。那時候我太小,也讀不懂書,等到能讀懂的時候又趕上了“文革”,沒書可讀。所以我們這一代人和文化總是處于一種別扭的關系中。
插隊回來,“文革”結束了,開始文化熱,年輕人對文化很向往。我也進了美術學院,讀了很多書,參加各種各樣的文化討論活動。但是讀多了以后,參與多了以后就覺得和過去對文化的期待有誤差。你會感覺不舒服,好比人原來一直餓著,后來又一下吃了太多。關于文化的討論越討論越搞不清楚。當時我自己在屋子里刻那些木塊,覺得至少比在外面參與各種的文化活動要有收獲,至少每天刻了幾個字,有一種積累的感覺,很原始的滿足感。
《天書》剛剛拿出來的時候,美院一個學生就說,看了《天書》這個作品后,我體會到文字是有尊嚴的。我覺得這個體會很有意思。因為文字平時都是被世俗濫用的,它就是一個工具,本身沒有性格和尊嚴,任何人都可以用它來表達自己要說的事情。當我把文字的功用性的部分抽掉以后,留下的就是文字本身的一種性格,就是它的尊嚴的部分。所以這個作品越是有文化的人越看得不舒服。
人物周刊:你的很多作品都與文字有關,為何著迷于此?
徐冰:文字是人類文化概念的根本,是最日常的一種材料。中國人對文字有敬拜的情結,對待文字不是隨隨便便的。中國過去有這樣一種傳統:惜字紙。只要有字的紙,都不能隨便拿去用。
文字是神圣之物。它很普通,又很特殊。你對文字的任何改變,哪怕只是一點點,對人的思維中最本質的東西都會有觸動。就像我的《新英文書法》,一點點改變就帶來如此大的反差,恰恰說明我們的思維如何狹隘和概念化。
我做過很多和文字有關的作品。有人說我的作品像電腦病毒一樣,它在人的腦子中起作用,把慣性的思維線索打斷,當你受到阻截,重新啟動時就打開了更多的思維空間。
人物周刊:也就是說,對日常事物的改變反而是最有顛覆性的。
徐冰:對。總的來說我喜歡用最日常的、最司空見慣的材料。

中國社會是一個巨大的試驗場
人物周刊:你在文章中說,年齡越大越來越沒有精力去掩飾真實的部分。你所說的“真實的部分”是指什么?
徐冰:就是你所有的背景,過去的生活。去美國以后,我帶了很多我過去的版畫,可到那兒以后,我從來沒有拿出來過,都放在箱子里、倉庫里。有時候收拾東西會看到,還會被感動,覺得在那個時候這么單純,情感這么真摯。
但是到美國以后,我希望我天生就是個當代藝術家。過去那些東西就不好意思再拿出來,因為它們和西方那個藝術環境截然不同。
我開始住在東村,后來在SOHO,在Chelsea,都是紐約藝術家聚居區。那些最前衛的藝術家聚居在那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背景,都希望自己能夠進入主流的文化系統中。但是最后我發現,其實我們的這個文化背景,在那個環境中是有效的。用了各種各樣的藝術手法,希望自己的藝術更國際化,與那個環境銜接,但最后發現起作用的部分,或者說你的優勢,都得益于你的背景。這個背景就是社會主義的背景。
人物周刊:在西方當代藝術界,這個方法還是有效的?
徐冰:這個方法是絕對有效的。事實上,咱們對他們的了解很充分,他們對咱們的了解并不充分。咱們有一個同樣偉大又截然不同的系統,比他們多一種思維,多一種參照。你的這種思維、思路,他們搞不清楚,覺得很神奇。因為咱們過去的生活,包括現在的生活中,各種前衛的因素和奇異的現象太多了,太多了。
人物周刊:回到中國等于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活生生的現代藝術材料庫?
徐冰:回到中國,我覺得我有很多收獲,主要是思維上的收獲。因為這個學院系統里面的方式,和我過去18年在西方做自由藝術家、完全進入到西方現代藝術這個系統里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這個反差對我的思維有很大的幫助,提供了更多的比照關系。
你很難說,中國的方式是落后的、保守的,西方的方式是先進的、有創造力的。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有些表面上陳腐的、僵化的東西,實際上在讓這個社會前進。比如,咱們整天在開會,但中國還是整天在發展,你說這是為什么?
最近,我做了一個學生的展覽,畫冊6天之內就出來了,而且很像樣。我覺得只有中國的方式、中國的速度才能完成。在西方,你要做一個畫冊,在國家博物館做一個展覽,5年以前就得談展覽計劃。我記得,當時我要從中國運幾根毛筆過來,毛筆是什么毛的,他們都得登記。我說,5年之后當代藝術是不是還是這個樣子,我是不是還在做這個作品都不知道呢。他們無法想象6天之內就能出一本畫冊,這就是中國速度、中國方法。它和過去的多快好省是不是有關系?肯定是有關系的。
我時常在想,到底是哪部分人在給新文化建設提出有價值的理論和思路,是理論家、社會學者,還是農民企業家或成功的商人?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什么樣的機制在支持著它運轉、進步?在我看來,理論家未必比其他人想得更清楚。
前衛藝術家,是不是真的對社會現實最敏感的部分那么有認識?還是只是利用一些政治符號來做文章?這些符號和中國的現實到底有沒有關系?
有些人說我回中國,進入了體制,但是我在西方進入了西方現代藝術的體制,大家會說,徐冰這人了不起,進入了西方主流的系統。這一方面說明我們內心根深蒂固的崇洋心理,另一方面也說明,很少有人考慮這兩個系統,到底哪個對今天這個時代更有效。
人物周刊:僅就當代藝術來說,你的答案是,中國的現實環境更適合當代藝術?
徐冰:那是絕對的,因為整個中國社會是一個巨大的試驗場,它是一個最具有試驗性的國度。
任何約束都是有幫助的
人物周刊:中國的體制對你沒有約束嗎?
徐冰:在我看來,任何約束都是有幫助的。你待會兒會看到,我教這些孩子畫畫,我給他們一些約束,讓他們用表示“樹”的原始符號組合成樹的圖畫,這會讓他們的繪畫變得更有意思。約束反而調動了他們的思維。
藝術家在西方是沒有約束的,但這種沒有約束卻讓他們無所適從。反觀那些社會主義藝術家,在那么狹窄的空間,把藝術發揮到那么充分的程度。像《開國大典》這些畫,真是非常有意思;像《小兵張嘎》這樣的電影,你會驚嘆于它的敘事技巧和電影語言的精煉。
人物周刊:從某種程度說,1949年以來的當代史就非常有現代藝術的意味。
徐冰:中國的很多做法毫無疑問是現代的。就說咱們吃的憶苦飯,這個手法實在是太奇怪了,極其荒誕,又極其前衛,以后任何奇奇怪怪的前衛藝術都要驚異于這個方式。它簡直打破了所有現成的思維方式。
人物周刊:在這個意義上,你應該覺得毛澤東是最前衛的藝術家吧?
徐冰:我在文章中寫過一句話:我們是毛澤東教出來的,你們是博伊斯教出來的。博伊斯比起毛澤東,那就是小巫見大巫。博伊斯的概念是社會雕塑,毛澤東的社會雕塑可是天翻地覆,遠遠不是藝術這個范疇可以包括的了。
人物周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人有哪些?
徐冰:毛澤東是毫無疑問的。我們每天讀《人民日報》,背《毛主席語錄》,我們的思維方式和說話方式就是他的方式。包括我們使用的文字,也是被簡化的一套全新的文字。幸運之處在于,毛澤東的語言方式是簡潔有效的,他是用人民大眾最能接受的語言,把深刻的道理說出來。
另外我母親對我有影響。她的待人接物,她做事情的分寸感,她的善良,通過點點滴滴的事情影響我。傳統道德和文化方式雖然被“文革”打斷了,但它是一種血液里的東西,可以通過家學傳承下去。
人物周刊:有一個說法,作家的前3本書都是他的個人自傳,但你的作品卻從一開始就不太具有自傳的色彩。
徐冰:我不喜歡太沖在臺前,我的性格是喜歡留有余地的。什么東西太具體、太直接,意義就會太固定,沒有了余地。
另外我也不太喜歡太個人化的解釋。例如,博伊斯解釋他為什么用黃油和毛氈做作品。二戰時他是飛行員,被打下來,差點死掉,當地人救他時就用黃油和毛氈,你不了解的時候覺得挺有意思,想他怎么會用這個思路。但是他一解釋,你倒覺得沒意思了,他講的故事本身就把這個事情說盡了,有意思的只是這個故事,而不是毛氈和黃油。
但是安迪#8226;沃霍爾有意思的就是作品本身。他本人自傳性的東西很少,沒有講自己的故事。他是從波普商業廣告的線索下來的。他最早畫的很精彩的高跟鞋啊、設計廣告插畫啊,都是為了商業推銷和產品介紹。他那套線索需要的是大眾化的、大家都能接受的符號化的東西。我更喜歡第二種方式。
藝術要和人民發生關系
人物周刊:你的想法一般來自哪里?現實方面的更多,還是對歷史的思考更多?
徐冰:各種東西都可以成為來源,但更多是一些隨意出現的東西。比如無意中看到的線條、談話間的話,都會讓我想到創作。這就是靈感。
有些靈感是有價值的,有些靈感是沒價值的,也許第二天早上醒來,就覺得沒勁了。可有些想法可能過了幾個月還覺得有意思,每次想到都能補充一些新的內容。過了兩三年還在想。這時就可以確定這是一個值得去實現的想法了。我的很多東西都出于很多年以前的想法。
人物周刊:有沒有當時很興奮,現在覺得不太滿意的作品?
徐冰:也有,比如兩頭豬那個作品。當時是想試驗一種更簡潔的藝術手段,因為我覺得過去的作品有太重的文化負擔,要有一定的文化準備才能進入,就想嘗試一種更直接的語言。這種嘗試當然是有一定的習作色彩的。
人物周刊:判斷真假藝術的標準是什么?
徐冰:我發現非藝術領域出現的很多東西,真正觸碰到了藝術本質的部分。藝術圈的很多東西,反而和好的藝術所要求的離得很遠。創造力、對人的思維的啟示作用、對新的語言方式的提示性,我從這些角度來判斷藝術的好壞。
人物周刊:你覺得沒受過藝術訓練的普通大眾能明白藝術嗎?
徐冰:應該是可以的,但現在大家被現代藝術搞得不明白了,甚至有時候明白了,還覺得不明白。
現代藝術培養了一種習慣,一種過一段時間就要去接觸一下看不明白的藝術的興趣。現代藝術引起了一部分觀眾的一種愛好:面對看不懂的東西,受到一定的戲弄,從而獲得一種滿足。實際上是一種視覺上的自虐情結。看不懂,反而有一種滿足感。這種滿足感來自于,我知道欣賞這種我不懂的東西,這就比看那些通俗東西的人要高尚。現代藝術培養了這部分人,同時滿足了他們的愛好。
(感謝深圳何香凝美術館、《南方都市報》林穎婷為采訪提供幫助。實習記者馬李靈珊、夏緒東對本文亦有貢獻。圖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