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真話的那天

全球票房10億美元，對我也有吸引力。但這部蝙蝠俠電影，IMDb上的評分，居然一度高過《教父》。每隔幾年出現(xiàn)《黑暗騎士》這樣的影片，叫你不得不說，好萊塢的規(guī)則，就是讓稗子和麥子一起生長，唯有主人知道什么時候把它們分開。

這個世界，仿佛一個敵占區(qū)。所謂信仰，就是一個來到敵占區(qū)的喬裝者開始散播大后方的消息。所謂文化，就是那些沒見過大后方的人，對大后方的道聽途說和添油加醋。有人悲觀地說，不會有救援來了。有人興奮地傳，城外已出現(xiàn)了旌旗。

導(dǎo)演克里斯托弗#8226;諾蘭屬于前者。他出人意外地冒著商業(yè)上的極大風(fēng)險，顛覆了浪漫的英雄主義。“超能英雄”是近30年好萊塢很特別的一個類型片。人們?nèi)諠u將濁世的希望寄托于上天入地的浪漫英雄。有人說1964年天主教徒肯尼迪當(dāng)選總統(tǒng)，標(biāo)志著美國文化清教徒時代的結(jié)束。但依我看，1978年的電影《超人》，才是清教徒傳統(tǒng)式微的標(biāo)志性事件。

在歐洲，天主教的教宗制形成之后，基督教就走向了某種民間宗教化。在美國，基督教的民間宗教化，差不多與《超人》影視系列的出現(xiàn)同步。19世紀(jì)末寫成的幾部《耶穌傳》，等于是《超人》的原著劇本。1970年代的漫畫，把超人的臉畫成耶穌。到2004年，人們又把超人的臉畫成布什。若我來描述美國近30年的思想史，正好用3幅超人海報，來做一個框架。

1979年的《星球大戰(zhàn)》，開始在好萊塢全面驅(qū)逐清教徒的文化影響。但基督教的一個核心觀念，即人類需要一個拯救者，仍在美國電影中極其頑固地延續(xù)了下來。這是中國觀眾常覺得美國大片看起來傻乎乎的原因。

只不過，好萊塢電影中的拯救者，從圣徒變成英雄，再從英雄變成怪物；從道德變成科技，再從科技變成異能。這使多數(shù)超能英雄電影對看《西游記》長大的人來說，的確傻得可以。美國人有權(quán)有勢、毛比腰粗，怎么就想不通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呢。隨便捏造一個英雄出來，最后3分鐘拯救地球，又賺大錢又賺眼淚。

蜘蛛俠，是超能英雄的承上啟下，一個平民化的超能英雄。這一趨勢，直到去年的《全民超人》到達(dá)巔峰。儒家說，人人皆可成堯舜；路德說，人人皆為祭司；好萊塢卻說，人人都是蜘蛛俠。拯救者與被拯救者的界限模糊后，人類需要一個拯救者這一基督教核心觀念的影響力，就徹底跌到谷底了。到《黑暗騎士》橫空出世，要與至高者同等的齊天大圣，終于走到盡頭。

原來英雄不過就是撒旦崇拜的代名詞。歌譚市，是漫畫家虛構(gòu)出來的。蝙蝠俠在夜間劫富濟(jì)貧，擅用私刑，成為這座城市的守護(hù)者。一個叫“小丑”的犯罪天才，慕名來到歌譚，一步步將蝙蝠俠和警方逼上絕路。

28歲的希斯#8226;萊杰因服藥過量而死，“小丑”堪稱他一生的絕唱，一個經(jīng)典的、邪惡到令人驚艷的反派角色。

蝙蝠俠深愛的瑞秋說，當(dāng)歌譚市不再需要蝙蝠俠，我等著那個令我動心的小男孩回來。瑞秋的新男友、新當(dāng)選的檢察官，仿佛光明之子，智慧、勇敢，將城里一半的黑社會都抓了起來。蝙蝠俠在他身上，終于看見一個不再需要夜晚執(zhí)法的法治夢。但小丑摧毀了這一人文主義的藍(lán)圖。幽黯與恐懼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喚醒了。

小丑對罪孽以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點(diǎn)火焚燒從銀行搶劫來、如山堆起的鈔票。說我要告訴人們，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燒的。如奧古斯丁在《懺悔錄》里承認(rèn)，我偷梨子不是為了吃，只因?yàn)橥道孀舆@件事是錯的。罪本身的吸引力，抓住了我。在《黑暗騎士》中，小丑一角，就是對這個意思淋漓盡致的詮釋。

小丑以炸毀醫(yī)院的恐嚇，讓市民自發(fā)殺死一個無辜者。又讓載滿囚徒和載滿市民的兩艘輪船，分別握有炸毀對方的按鈕。在他面前蝙蝠俠失去了自制。瑞秋死后，檢察官的臉被燒毀，變成猙獰的雙面人，正義感和正義始終是不同的。小丑最終被從云端被下。但人類的夢想?yún)s失敗了，因?yàn)樾〕蟆俺晒Φ匕盐覀冎虚g最優(yōu)秀的那個人帶走了”。

蝙蝠俠最終選擇用說謊來維護(hù)檢察官的光明形象，他沒入黑暗，開始逃亡。因?yàn)槿司褪侨耍荒艹姓J(rèn)一個徹底無望的世界。或者是救主，或者是英雄。30年的超能英雄電影，走的是一條從基督到普羅米修斯的道路。但諾蘭卻用一個驚世駭俗的小丑，宣稱了“普羅米修斯”——這一人文主義的自戀情結(jié)之死。

在金融危機(jī)的大蕭條中，這部電影的驚人成功，在于它回到了清教徒精神的一個起點(diǎn)，即人性的全然敗壞。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有句出于暴君之口的精彩獨(dú)白是現(xiàn)成的評語：“在我里面有千萬根舌頭，每根舌頭都在講述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里面，我都是惡棍。”

美國懸念小說大師詹姆斯#8226;帕特森曾寫過一本社會學(xué)調(diào)查《美國說真話的那天》。透過對數(shù)千人的信仰訪談，作者說，美國已變成一個失去倫理標(biāo)準(zhǔn)的、充滿謊言的社會，政治領(lǐng)袖和商業(yè)領(lǐng)袖都一一背叛了我們。這仿佛是對2008年的大蕭條和《黑暗騎士》票房奇跡的預(yù)言，“這個世代英雄杳然，原因是我們不再對任何事物存強(qiáng)烈的信念并因而對維護(hù)這信念的人心生敬佩。”

“倫理”的希臘文，原義是“小隔間”。意思就是一個有安全感的、可以安息和依靠的藏身處。這部電影在某種意義上，的確超過了《教父》。因?yàn)閷?dǎo)演太狠了，他叫你兩個半小時不喘一口氣，看見世界如此之大，你卻沒有藏身的房間。

不以為然嗎？懺悔之前，把電影再看一遍。

克里斯托弗#8226;諾蘭《黑暗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