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陣馳驅六十載,功垂青史仰高岑。平生厚誼兼師友,晚歲書函泛古今。少作虛邀妙監賞,暮琴幸獲子期心。手澆桃李千行綠,點綴春光滿上林。”這首詩,是老作家姚雪垠為賀茅盾先生八十一歲高壽而作。其中“晚歲書函泛古今”句,指的是1974到1980的六度春秋里,他與茅公之間88封近12萬字的書信往還。其中73封與《李自成》創作以及其他重要文藝理論問題有關者,現已結集為《茅盾姚雪垠談藝書簡》。根據內容,《書簡》大致可分為三部分,讀之能從不同角度走近兩位古人,在見識他們深厚的友誼與學養之同時,瞻仰茅盾先生作為一代文壇宗師之風范。
(一)
《談藝書簡》第一部分,大致由1974年7月10日至10月16日之間的8封信構成,其中姚雪垠制5封,茅公制3封,主要內容是姚雪垠以后學身份,抒發對恩師及五四前輩的懷念與感激之情,同時“簡要匯報”《李自成》的寫作計劃,兼以匯報自己的“生活、工作決心和追求”,好讓茅盾先生了解自己“后半生的道路是怎樣走的”,以及“某些愿望或夢想”。茅盾先生的復信則勖勉有加,“殷殷關注與期望情意,充滿于楮墨之間”。
在姚雪垠心中,茅盾先生是他的恩師。這種關系。確立于1938年。那時候姚雪垠初出茅廬,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學青年。受“大眾語”討論啟發,他用家鄉的豫西方言寫了一篇小說。名為《差半車麥秸》,投送兩三個雜志都未得發表,最后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寄給了遠在香港的茅盾先生。不久即登在了先生主編的《文藝陣地》上。有了茅盾先生的舉薦與推重,這篇小說很快轟動全國,姚雪垠的名字亦隨之登上文壇。“少作虛邀賀監賞”,從此他將茅盾先生認作了“恩師”。其實此時他與先生還從未謀面,真正見到先生要等到5年以后。那時姚雪垠從第五戰區到了重慶,住在中華全國抗敵協會所在的張家花園二層小樓里。茅盾先生有時候從住地唐家沱進城到文協辦事,如果恰好姚雪垠沒有出門,他就能滿懷崇敬地一瞻先生風采。更進一步的接觸是在1944年春天。重慶繼延安之后在文藝界開展整風運動,姚雪垠被吸收參加學習,恰好與茅盾先生分在一個小組。在此之前他的《牛全德與紅蘿卜》正遭受著宗派主義的無情打擊,一頂“色情”帽子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又是茅盾先生挺身而出解危救難,一方面對他的小說給予了“最深刻、最公正、最嚴肅”的批評,一方面親自出馬替他抵擋著胡風等人的“黨同伐異”。這種高強難度的保護與扶持,除了“恩師”,確實不是其他什么人所能隨便替代的。
當然,茅盾先生這棵大樹所蔭蔽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代人甚至兩代人,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學、文化事業。姚雪垠深知這一點,他曾在一篇懷念文章中寫道:“茅盾同志是偉大的孜孜不倦的文學教育工作者,大概有兩代人都把他看作最值得尊敬的導師,直接受到他的鼓勵和指導……現在略有成就的作家,從七十歲左右到四十幾歲的兩代人,很多人都直接受過他的鼓勵、指導、評論、推薦等不同幫助。”“我只是他所親手培養的作家之一。”
接連幾封信,姚雪垠抒發的都是這樣的情感。他向先生匯報,“到了解放以后……反復衡量了自己的短處和長處,暗自決定向歷史小說的領域努力。但這要耐得寂寞和孤獨,不聲不響地讀許多書,探討許多新的問題…這決心不但來自一個‘悔’字,也來自一種責任心。黃仲則有兩句膾炙人口的詩:‘收拾鉛華歸少作,排除絲竹入中年。’在青年時期我也很欣賞這兩句詩。但實際沒有體會,不懂;等我懂的時候,我反而覺得黃仲則在創作經歷上的感受還不夠深。我是懷著沉重的悔恨、頑強的決心、百折不撓的毅力、深深的寂寞和激動的感情,沖過一道道難關,走上中年以后的創作道路的。”后來,他又于一日之內寫成詠史七律五首,用“浦江舊壘飄新幟,驚夢鴛鷂散落暉”、“譯書萬里通中外,草檄幾番定是非”、“海上魚龍翻《子夜》,村中憂患系《春蠶》”等詩句,記述了茅盾先生在革新《小說月報》、譯介域外文學、引進現實主義理論等方面的重大貢獻和新文學創作方面的輝煌成就,表達了對“老將殊勛青史在,長天一雁眾星稀”的敬仰。他說:“每個歷史運動中的有功之士,都是歷史的產兒,既參與對歷史的締造,也不能擺脫歷史的局限。他們是在歷史的局限中做了歷史前驅的戰士。后人將會歷史地、辯證地、懷著敬意地看待一切有貢獻的歷史前驅看。我對您也是如此。”
茅盾先生的復函同樣飽含感情,“文革前聞人言,吾兄從事于長篇小說《李自成》,讀書萬卷,博采旁搜,稿已得半而不得不暫輟:今聞中間雖擱筆而積稿幸存,觀成有日,不勝欣慰。”殷殷關注之時,更多地是鼓舞與鞭策:“來函謂全書有五卷之多,逾百萬言,想見筆鋒所及,將不僅為闖王作傳,抑且為明、清之際社會變革繪一長卷,作一總結。如此規模,不愧魯殿靈光。”“足下遭逢坎坷,然后云開日出,山川人物,煥然一新,而‘從新來’之決心,遂有條件,即此可卜足下之成就則勝于仲則。承示大著綱要,并謂全書告成時將在二百五十萬言以上,鄙見以為不嫌其多,亦不愁其末尾有敗筆,蓋今非著書都為稻粱謀之時,正可從容推敲,反復刪改也。謹再預祝成功。”
一方是真誠的尊重,一方是真誠的關懷,讀之不能不想起“受恩不忘施恩不記”的古訓。姚雪垠“吃水不忘開井人”,其士子良心古遘熱腸固然令人感動,但更讓人感動的,卻是茅盾先生復函中所昭示的謙遜之風,具體說來就是先生的不肯坐大——既不肯安“恩師”之尊,更不肯享“大貢獻”之譽。為不“安”者,他說:“兄與弟皆‘五四’產兒,雖投身于文藝工作之時間有先后,而就此整整一時代而言,你我屬同輩也……”為不“享”者。他說:“個人自我反省,青年時摸索頗苦,成就有限。當時為時勢所逼,信筆涂鴉。量多質劣,乃今思之,每自汗顏。解放后不敢復理舊業,則因山川人物日新又新。個人生活經驗依然隘仄,偶寫短短之見聞。亦只具表象,未透本質。因是不敢多作。”這后一種意思。他曾多次表示:“對弟之謬許,則不敢當。彼時眼光短淺,而膽大妄為,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及今思之,常自汗顏。”
書讀至此,真是說不出的欽敬!“謙遜”一語,平日里常說常聽打了成千上萬次交道,惟到此時才似乎真正認識了它!一代文學宗師,其成就像山一樣橫在世上,愛恨毀譽任隨你,你卻無論如何都無法不面對它!可這座山卻竟然讓他“常自汗顏”。這就是大師,這就是大師風范!因為他太知道學同的博大精深,太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所以學問越多越是惶恐,縱然對自己一手扶持的學生,也仍然恭恭敬敬,不敢有半點得意驕狂。那不是一種刻意的表現,那是發自內心的對文化對學問的恭敬與崇拜。“學而知不足”,這才是謙遜的真正內涵。
(二)
《談藝書簡》第二部分,大致由1974年10月20目至1975年8月22日之間的23封信構成,其中姚雪垠制13封,茅公制10封,主要內容是姚雪垠對《李自成》第一卷、《李自成內容概要》、《李自成》第二卷書稿相關問題的闡述,和茅盾先生對此提出的藝術批評。
寫信長篇累牘地談論《李自成》,姚雪垠是有顧慮的。他對茅盾先生說:“您的目疾未愈。身體也不太健康,我不應在信中談問題太多,增加您的負擔。但是您一身具備學識淵博、創作經驗豐富、思慮細密。一貫認真幫助后學,為我素所深知而敬佩……您已是將到八十歲的高齡,我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使我向您請教的日子愈來愈少了。因此,我又總想在信中多談點問題……”懷著這種矛盾心理,他在1974年的10月中旬把6萬多字的《<李自成>內容梗概》寄給了茅盾先生,又讓中國青年出版社把《李自成》第一卷也同時送去了。茅盾先生先讀第一卷,再讀梗概。到12月中旬,已將“不成熟意見”寫成,12月23日以掛號寄出。
那是一封數千言長信,所談意見有七:“一、一部大書從崇禎十一年冬清兵深入京畿。崇禎、楊嗣昌等陰謀對清妥協,而以全力‘剿賊’開始,把這以前的農民起義軍的縱橫南北以及李自成的功勛等等都不作正面敘寫,只在以后各章中隨時點補,這樣的剪裁是極妙的。寫崇禎君臣對盧象升雖似重用而又以高起潛掣其肘,便將崇禎的‘聯非亡國之君’一語完全駁倒。此為刻畫崇禎形象的第一筆,便已十分有力。既寫出盧出師,卻又突然放下,畫面轉入潼關戰場,從此進入李自成本傳,這個筆力也是驚人的。”“二、第一卷中寫戰事不落《三圍演義》等書的舊套。是合乎客觀現實的藝術加工。這是此書的獨創特點。以潼關南原之戰為例,有時短兵相接,有時寫戰局全面的鳥瞰,疏密相間,錯落有致……如此布局,極見匠心。”“五、此書人物的對話,或文或白,或文白摻半。您是就具體事物、具體人物,仔細下筆的;這不光做到臺情合理。多樣化。而且加濃了其時其事的氛圍,比之死板板非用口語到底者。實在好得多。”“六、第二三四五卷梗概,……看出來對于過去的各家的紛紜歧見,有取有舍,卻有制斷。并非隨便揀來就算,這是難能可貴的。”……
姚雪垠讀罷長信,“欣感交并”。醫為“《李自成》從有打印稿子起,到出版十年之后的今天,盡管說好話的人根多,但還不曾有人”像先生“這樣對它作藝術分析,看透作者的藝術苦心”。姚雪垠在信中寫道:“由于您學養淵博,創作經驗豐富,數十年來又慣于細致地分析作品,幫助別人,所以常常以幾句話就指明了我在寫作時的苦心經營。您的這封信對我的鼓勵不是空洞的和一般化的,而處處流露出您的一貫的細致、認真態度,和您對我所從事的這一工作的熱情關懷。”就這樣,他又忍住自己的于心不安,得寸進尺般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希望第二卷稿子能夠得您一看,給我提一些修改意見。時間不急,您半年看完,八個月看完都沒關系……我希望您將這稿子放在書齋中,精神好的時候挑一個單元看一看,等于消遣,有意見就夾個條子。不趕時同。不要急著給我寫意見。”
于是,1975年3月中旬,中國青年出版社將《李自成》第二卷打印稿送到了茅盾先生府上。四月里。茅盾先生看完了一遍;五月里,再讀一遍。隨讀隨記所感,而后加工整理,“對每一個單元都寫出了非常精辟的高見”,于6月17日、20日和7月1日分三次寄還漢口。現以第一、二、三章為例,摘錄部分評論如下:
關于《商洛壯歌》:“整個單元十五章,大起大落,波瀾壯闊,有波譎云詭之妙;而節奏變化。時而金戈鐵馬。雷震霆擊,時而鳳管鴟弦,光風霽月:緊張殺伐之際,又常插入抒情短曲。雖著墨甚少而搖曳多姿。頭兩章為此后十一章驚濤駭浪之文字徐徐展開全貌,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后兩章則為結束本單元,開拓以下單元。行文如曼歌緩舞,余韻繞粱,耐人尋味……”
關于《宋獻策開封救金星》:“此單元于緊湊中見從容,富于抒情味。妙在只從側面寫“救金星”,而正面文字卻是宋獻策與李信的‘合傳’……本單元中提到紅娘子,但只是后文伏筆。雖著墨不多,卻有聲有色……在藝術形象方面,這一章是很完整的,跌宕多姿。沒有一筆是多余的……”
關于《楊嗣昌出京督師》:“此單元上半部寫崇禎在派楊嗣昌出京一事上猶豫不決。達到了兩個目的:一、把崇禎之貌似英明果斷,實際上事事心中無主,舉動乖張,剛愎自用,猜疑多端等等弱點作了極細膩的描寫。二、把明朝大官們的庸庸碌碌。植黨營私。昏庸無能。刻畫盡致……后半部寫楊嗣昌到襄陽雷厲風行的派頭,淺見者或以為這把楊寫得太高了,我卻以為這正是從側面寫楊的伎倆不過如此而已。行轅中‘奸細’始終不能清除,督師的一舉一動仍為張獻忠所掌握,故表面對楊似‘褒’,實際上是‘貶’……”
在予以如上充分肯定的同時,茅盾先生也指出了“第一章大段對話很多……讀之有沉悶之感”、“又有些大段獨白,也覺沉悶”、個別地方“文字松弛”等等毛病。為“避免平鋪直敘。刪削不必要的字句”,茅盾先生還親自動手,代擬改寫了第一章第一頁的一段。因為《商洛壯歌》之名“不是概括內容。且犯下邊的《河洛風云》”,茅盾先生以為“不如用章回小說每回目是一對聯的辦法,索性寫為’弄巧成拙,鄭制臺棋輸全局;制敵機先,李闖王險渡難關’”;而《宋獻策開封救牛金星》、《楊嗣昌襄陽督師》兩個單元,先生認為‘可合為一卷,直廂曰‘宋獻策開封救友,楊嗣昌襄陽督師’。
姚雪垠拜讀了茅盾先生的評論,又把稿子中先生的手跡進行了細細地檢讀,“頗受教益,但恨太少。倘能稍多一點;幸何如之。”他在回信中寫道:“沈老:您以八旬高齡。患有眼疾。將七十萬字的稿子讀了兩遍,您做這項工作的經驗與學問固是難得,而一貫嚴肅、認真、精細,數十年如一日,尤屬少見。您……的意見,許多地方都剖析入微,洞察我的創作意圖,這是我不能不特別感激與感動的。每一段的分析和評論,文筆生動,既具體又概括性強,實為文藝評論的典范。”特別是《商洛壯歌》單元,姚雪垠認為那“如詩一般的評語”是對他的“真正知音之言”:認為茅盾先生的分析和評論之最可寶貴的特色,是“植根于”他“自己的豐富的創作經驗,能夠深切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和藝術匠心,而絕不作泛泛之談……”這些分析和評論,“提供了不少關于長篇小說藝術方面的精辟意見。而這種探討正是我們文藝評論界多年來所忽略了的或回避不談的”,因而“彌足珍貴”。
(三)
《談藝書簡》第三部分,大致由1975年10月7日至1980年2月13日之間的41封信構成,其中姚雪垠制23封,茅公制18封,主要內容是關于《李自成》第一卷修訂本《前言》、電影對小說作品的改編、長期以來文藝批評的簡單化、歷史題材對現實主義方法的運用、大文學史。的編寫等等以及其他一系列相關問題的交流討論。
茅盾先生閱讀批評《李自成》一、二卷付出的大量心血。讓姚雪垠于心不安。他對先生說:“希望您保重身體,向九十邁進。第三卷,我不敢再請您著,這工作對您這樣高齡的老人負擔太重了。”他告知先生,他將暫停趕寫第三卷,“回頭推敲改寫第二卷”。茅盾先生不同意他這么做,立即回函制止:“字斟句酌細琢磨的功夫可留待將來,而現在以趕寫第三卷為重要工作……曹雪芹寫《紅樓夢》。大概寫成一百二十回的初稿,然后再琢磨前八十回,可惜后四十回初稿遺失了。《李自成》規模比《紅樓夢》大得多,你年紀也不小了。倘使只有前二卷的定稿,而沒有后三卷的初稿,那真是一大憾事!”姚雪垠“反復誦讀”先生此信,深感先生的關懷和鼓勵,幫他“解決了心上的一個矛盾問題,為今后的工作確定了方針”。他決定改變原來“穩扎穩打,寫成一卷算一卷”的主張,轉而“對三、四、五卷集中力量打殲滅戰……”
1976年年底,《李自成》第一卷修訂本發排,姚雪垠為之作《前言》一篇,對“四人幫”倡導的學風和文風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批判。茅盾先生看后回函:“《前言》中提到的幾個問題,我完全贊同。二年前儒法斗爭史的研究,給‘四人幫’別有用心地攪亂了。一些問題,不容有不同意見,實行棍子政策。您就李自成之例辨明農民起義領袖之非必反孔,也打倒了一個公式……”思路從這里拓寬,交流話題越來越多。
談到文藝批評,姚雪垠認為“簡單化是目前文藝批評與創作的大病”。他說:“若干年來,特別是‘四人幫’在文學藝術領域實行法西斯專政以來,在創作上所提倡的實際上是簡單化、公式化、表面化。所謂‘三突出’的一套理論,就是這三化的體現。不論小說或電影,看了開頭就大體知道結局,好人和壞人都可以一眼看清……滿足于將敵人從表面上加以丑化,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而不肯寫入物的深處,不追求寫典型環境的典型性格……”茅盾先生“實有同感”,認為“在這方面肅清‘四人幫’的流毒,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得慢慢來”。
談到電影對小說的改編,茅盾先生說:“改編有所依據,這是有利條件,但也因此有所拘束,這是不利之處……原作的戰爭場面。用上萬字來描寫的,在影片中或許只要十幾分鐘;但原作的抒情的描寫人物內心活動的場面,在影片中要處理得好。頗不容易……”他提醒姚雪垠注意,“不要把明朝士大夫的對話弄成現代話,起義將士及勞動人民的對話中也要防止出現新名詞”。姚雪垠認為這些意見“頗為重要”,也是他所“耿耿在心”的。他認為“寫歷史人物的對話,必須注意三個方面:個性化、時代特色、階級烙印”。而“對話的時代特色不僅要注意一個歷史時代所常用的或特用的詞匯,以及不會使用的詞匯,而且要注意使用語言的風俗、禮節等習慣”。
談到《李自成》第二卷問世后的反應,茅盾先生聽說“有些讀者認為第二卷不如第一卷”,感到“真怪”,隨之“擬就歷史人物之現實性與虛構性之合理的結合一端,寫隨感式短文數則”,以破對《李自成》第二卷之“形而上的議論”。
1980年年初,全國第四屆文代會召開。就茅盾先生在大會講話中提到的問題。姚雪垠又寫長信一封,提出了寫“大文學史”的建議。茅盾先生贊同此構想,建議姚雪垠盡快公之于眾……
讀這一部分信函,最大的感受就是那種平等交流的學術氣氛,和浸染在這種氣氛中的現代民主觀念。其中最具典型性因而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是本段開頭茅盾先生提到的“就李自成之例辨明農民起義領袖之非必反孔”的問題。為還原情境。現將有關論辯文字摘錄如下:
茅:我有一點意見請考慮:現在展開歷史上儒法斗爭的研究,凡分析農民起義全部著重突出其反儒反孔:您此書寫李自成之所以能號召廣大農民,實質上有其反儒反孔的一面。似乎還可以正面點出。重筆寫幾個插曲(似乎可以虛構),則更妥善……李自成內部矛盾之尖銳化與深化,似乎也可拉扯上儒法斗爭。尊見以為如何?(1974年12月23日)
姚:李自成是我國歷史上農民革命的杰出英雄。但他有歷史的局限性,其局限性也表現在他受了儒家思想的腐蝕。他同朱元璋各有特殊性,也有共性。受了儒家思想的腐蝕是他失敗的原因之一,例如他重用牛金星。重用明朝投降文臣,過分相信天命。到西安后大事鋪張地回米脂祭祖,進北京后很關心登基大典和郊天大禮等等……(1974年12月29目)
茅:來函論及李自成雖是我國歷史上農民革命之杰出人物,但仍有其歷史的局限性,至為精審。歷史上由農民起義而成統一之業者如劉邦、朱元璋,當其掃定乾坤之時固然重法輕儒。但既做了封建地主階級的至尊,就要利用儒家以求子孫萬世不替
但歷史人物的性格是復雜的,其發展過程也是復雜而益折的,因而我以為第一卷中雖寫了“問道于孔孟,求教于牛金星”,仍然可以寫李自成有其反孔、儒的法家思想及其措施。(1975年1月6日)
姚:關于李自成與批孔問題,我的意見是:(一)在《李自成》全書中要努力寫好歷史上的階級斗爭,至于“批孔”,需要重視這個問題,但不強拉硬湊。……(二)李自成和朱元璋都是領導農民戰爭的杰出領袖,都生活在封建社會后期……他們都受了儒家思想很深的毒都按照儒家的政治思想去建立封建王朝(朱元璋的尊孔和提倡禮教超過以前的歷代帝王),只是一個成功了,一個夭折了。(三)根據現存的、經得住推敲和復查的文獻資料,李自成沒有過反孔政策和措施,倒是相反的資料不少。這正是他的弱點,他的局限性……(四)歷史運動的現象(包括一個時代的具體人物)是很復雜的,不出于總的階級斗爭軌道,但不一定都在。儒法斗爭。的范疇之內。(1975年3月7日)
茅:對第一點,我贊同您的“重視這個問題,但不強拉硬湊”的主張……離馬克思出世數百年,封建經濟基礎的當時明末社會如果產生像今天那樣的徹底批孔反儒的人物,那才是不合社會發展的規律,是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論證的……至于兄的第二點,我以為少著墨為佳。(1975年7月1日)
1974年是“批儒批孔”年。武漢有人作了文章批判《李自成》寫“尊孔讀經”,姚雪垠日子很不好過。為免生枝節息事寧人,茅盾先生建議他在小說中也“拉扯上儒法斗爭”。姚雪垠卻不肯隨波逐流,逆境中仍要堅挺自己的學術觀點。此不肯盲從的學人氣節固然可敬,但辜負了恩師要他自我保護的一片苦心,卻也的確有違常情。令人感動的是茅盾先生的寬厚胸懷,他并不因為你不領我的情我就對你怎樣,而是一如既往地以研究學問明辨是非為己任,自己和學生爭,也允許學生和自己爭,絕不因為我是“恩師”是前輩,就把自己視為真理的化身就不可“冒犯”就壓你一頭。這就是大師,這就是大師風范。論爭結果自己錯了怎么辦?錯了就錯了,“人孰無過,而況在這復雜的時代。”茅盾先生如是說,“人患重名利,無遠見……看穿些……過去的讓它過去了,坦然自承當時看錯了,那就放下包袱,人家也就沒有話可說了。”
本欄責任編輯:孔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