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反思的“二次傷害”
四川省北川縣宣傳部副部長馮翔的自縊身亡,北川縣農辦主任董玉飛的遽然去世,都以沉痛的事實告訴人們,汶川地震留給災民的心理傷害是一時難以彌合的。汶川地震一周年來臨之際,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紛紛奔赴災區,媒體大張旗鼓的報道不可避免地會喚起災區人民的黑色記憶。讓人擔心的是,去年地震報道中一些記者為搶新聞而忽視對受訪者人文關懷的狀況屢有發生,這一次如果媒體又有意無意揭開災區人民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悲痛,無疑會構成新一輪的心理創傷。
汶川8.0級地震災難發生后,一幅幅震撼人心的影像作品通過電視、報紙和網絡,成為最有力度的傳播媒介,在危機時刻起到了引導輿論、傳遞信息、鼓舞斗志、服務大局的積極作用。但我們遺憾地看到,由于時間緊迫,電視直播中常常閃現廢墟下壓著的尸體畫面,血淋淋的鏡頭讓人不忍卒看。在一些平面媒體上,一張張孩子們尸骸不全的照片,被放在了極其醒目的位置。少數把新聞價值凌駕于生命價值之上的報道畫面,給受難者造成了嚴重的“二次傷害”,也給包括馮翔在內的廣大幸存者造成了強烈的心理沖擊,而這些負面效應持續的時間是長久的、深刻的。
災難心理學研究報告表明,無論是直接受災的受害者,還是參與救災的目擊者,都有30%~60%的人會出現創傷后壓力癥候群,并會出現驚恐、失眠、抑郁甚至自殺等失常行為;而對媒介受眾而言,短時間內接觸海量的災難新聞特別是血淋淋的新聞影像畫面,多數人會產生厭惡、憂慮和焦躁不安等生理心理反應,直接影響到新聞報道的傳播效果。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席卷美國南部地區,沿海遭颶風襲擊最嚴重城市90%的地區已完全消失。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的瑪格麗特女士研究認為,被《時代周刊》引作年度回顧的一組系列照片,因為震撼力太強,讓看過這組照片的災民和受眾都遭受到強烈的心理沖擊,之后更多人是刻意地選擇忘記當時的災難場景,而這種可以遺忘的背后卻出現了家庭暴力、情緒兩極化的不健康心態。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近一時期,面對影像暴力的負面效應,一些理性的質疑聲音開始在社會上悄然出現,著名攝影家賀延東、傳媒學者陳力丹等紛紛撰文進行了反思。人們質疑那些暴露死者身體的影像暴力,絕不是要否定新聞工作者的付出和努力,正如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陳昌鳳所說,“一些記者在報道中對采訪對象的傷害可能不是有意的,他們以為自己很敬業。這些問題的背后也不單是新聞倫理道德層面的,而是常識的缺乏”。如何應對并突破是災難新聞攝影的難點,有效地將影像暴力的傷害降到最低點,這是每個新聞工作者面對災難報道時都必須思考的問題。
災難新聞“影像暴力”控制的三個難點
關鍵詞一:距離。面對受難者,記者應該離多遠?RobertCapa,這位20世紀最負盛名的戰地記者有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那就是你站得不夠近?!痹诘谝粫r間第一現場出現的新聞攝影記者,為了呈現災難的真相,往往以“零距離”的方式還原現場。近距離的接觸為優先獲取新聞資源提供了方便,卻常常因為無法顧及受害者及其家人的感受而受到質疑。
攝影記者應該明確一點,人性人道永遠高于新聞攝影的職業價值。記者先為人,后為記者。身處險境中的記者內心常常面臨新聞倫理沖突的考驗,在災難現場是投身其中,把見義勇為、扶危濟困放在第一位,還是置身事外,把新聞采訪和報道放在第一位?2008年5月12日夜,中新社的三位記者李安江、郭晉嘉、杜遠,作為報道災情的第一梯隊在第一時間目擊到東方汽輪機廠中學垮塌校舍的慘狀,采訪還是救人?最終,他們作出了參與救人的選擇。那一夜,他們幾乎沒有完成一個采訪。相反的,我們也看到,有的媒體為了搶鏡頭,不惜打斷現場救援工作,為的只是拍下廢墟前的所謂獨家鏡頭。備受爭議的事件莫過于,當俄羅斯救援隊剛剛救出第一名幸存者時,攝像機的強光燈竟直接照射在幸存者的眼睛上!這當即引起了俄羅斯救援隊員的不滿。不可思議的是,當俄羅斯隊員把救出的幸存者抬到車上并把門關上后,這位記者竟又沖了進去。這位記者的所作所為不但有違新聞倫理道德,給受難者的身心健康也造成了極大傷害。類似的情況在日本也發生過。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發生后,日本記者為拍攝黎明前避難場所內的情形,無視災民的疲憊,刺眼的攝影燈無所顧忌地照射熟睡的人群,遭到了社會的譴責。
網上有篇《給災區攝影師的忠告》寫得很好。作者擔心拍攝傳世之作《饑餓的女孩》的美國攝影記者凱文·卡特事件再度上演,對深入災區的攝影記者提出了忠告:“救助永遠大于記錄,人命永遠高于圖片。這不是一堂攝影練習課!不發一張所謂‘沖擊力、震撼力’的照片我們損失不了什么,但多救一個人、挽救一個人的健全身心,會讓我們收獲一生。”這真是肺腑之言。
關鍵詞二:尺度。攝影記者該不該表現血腥恐怖的畫面?災難新聞圖片不可回避的是破壞性的畫面,因此該不該表現血腥恐怖的畫面一直飽受爭議。在歷次災難報道中,有的攝影記者為了強化表現力,在圖片的呈現上帶有強烈的“影像侵略性”。如1999年11·24“大舜”號海難的報道中,廣州某報在11月26日的頭版頭條刊出的一幅照片,是以超廣角拍攝一遇難者沖到灘涂上嚴重變形的殘肢,鮮血淋淋,慘不忍睹,讓人觸目驚心。
新聞倫理學有個受到廣泛認同的觀點——“新聞工具不應該把新聞人物當作‘材料’看待,而應該把他們當作‘人’看待”,反映在災難性新聞報道中就是要充分尊重人的生命價值,努力克制自己的影像表現力,盡可能避免直接表現“身體恐怖”。在此次震災報道中,著名攝影家賀延光的現場鏡頭沒有一次是對準死者的面部表情。為什么?他說,“因為這牽扯到死者的尊嚴問題”,“你在現場必須要有所選擇,你在鏡頭跟前還要有所忌諱,不能把什么東西都血淋淋的、一覽無余地呈獻給讀者,因為你要考慮到死者的尊嚴,讀者的接受能力,所以真相和尊嚴中間,對記者來講有時候是非常折磨人的”。
災難新聞攝影的重點要遵循的一個準則,就是不宜拍攝殘缺不全的尸體或是扭曲變形的尸身,除非它具有非同尋常的歷史意義和新聞價值。即便如此,攝影記者也應當選擇適當的視角來表現,以減小恐怖血腥的傳播效果。英國《每日電訊報》刊登的一張名為《給妻子最后的尊嚴》的照片,圖片上一個在汶川地震中痛失妻子的男子飽含深情,不忍將亡妻棄之荒野,用衣服將亡妻的面孔包裹起來,將妻子僵硬的身體和自己緊緊綁在一起,準備用摩托車載往太平間。攝影記者以獨特的表現方式,讓受眾看到生者不離不棄的深情和死者平靜安詳的遺容,而不會產生絲毫的恐懼感。英國媒體稱,這是大毀滅后存在的人性象征。
關鍵詞三:取舍。圖片使用,編輯應當掌握什么分寸?對于災難性新聞攝影作品,圖片編輯對圖片采用與否的道德思考,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圖片血腥、恐怖、痛苦指數的精確判斷。對比報刊發表的作品和網友上傳的攝影作品,我們不難發現,大量的血腥、恐怖圖片都被報刊編輯舍棄了——雖然這些圖片的攝影技巧和表現力都較強,網絡上的點擊率也非常高,但從社會傳播效果來看,這些照片是有爭議的,大面積的傳播將對當事人及其親屬、讀者造成“二次傷害”。這一次,不少媒體都較好地把握了災難新聞圖片使用的基本原則,即最大限度地有利于信息的傳遞,而最小限度地產生傷害。5月22日《南方周末》刊發的“汶川地震影像志”視覺專版讓人耳目一新,所有版面都沒有出現慘烈的場景或人物,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震撼人心的特寫畫面,特別是大災之下相助的手和相望的眼的細節表現,使悲情主題于內斂之中充滿人性的光輝。
災難新聞報道的特殊性,要求編輯在版面語言的運用上要慎之又慎,否則就會釀成重大的新聞事故。5月19日的《旅游新報》就是個極端的例子,其慘痛教訓值得我們警惕。在關于汶川大地震的報道中,該報不但在封面刊登兩位近乎裸露的“旅游風尚小姐”,內頁還在《秀色》專欄中推出一組以《廢墟重生》為主題的寫真集。由于報道嚴重違背社會公德,傷害了崇高的民族情感,在全社會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因此,災難性新聞報道的版面特別要注意導向和格調,圖片以及相關版面語言宜莊不宜諧。
將“影像暴力”降到最低點
大地震正在漸漸離我們遠去,但我們還將面對其他的自然災害報道。汶川地震報道中的教訓提醒我們,作為媒體工作者,媒體記者一定要努力尋求新聞與倫理之間的平衡,在最大限度地把新聞真實地報道出去的同時,要盡量減少對無辜者的傷害。
首先,要加強新聞倫理教育,樹立人文關懷思想。災難事件往往伴隨著個人生命財產的巨大損失,在采訪災難新聞事件時,新聞記者要懷著以人為本的社會責任感和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努力營造尊重人、關心人、同情人、愛護人的“媒介環境”。人文關懷精神在職業規范中的應用,是最基本和最普遍的。在這方面,多數國際的或行業的職業自律都有清晰明確的表述,相對而言,我國的新聞倫理規范則比較零散、寬泛。如美國職業記者協會(SPJ)在上世紀80年代就提出:“當采訪受到悲傷事件影響的人們或使用其圖片時,記者要有同情心,謹慎使用圖片。要認識到采訪和報道可能會對采訪對象或公眾引起傷害和不安,自以為是地追逐新聞是不可取的?!?/p>
其次,要加強對報道流程的管控,對新聞圖片的獲取和使用要有明確可行的準則。《新快報》早在2004年就制定了“新快報圖片使用與編輯指引”,其中“涉及人文關懷的”需要做馬賽克處理的就有多條詳細規定,如“突發事件中血腥、暴力圖片的處理,應考慮一些暴力血腥場面的圖片對特殊讀者群引起的不良反應(如兒童、婦女、老人),如果使用血腥暴力的圖片盡量轉發報紙內頁或制作成黑白圖片,以弱化讀者的感官刺激”。從這些規定不難看出,該報在日常的圖片管理上,是以務實的人文關懷理念和態度為出發點,約束攝影記者和圖片編輯的行為。這是國內媒體較早為圖片編輯和攝影記者制定的管理規定,值得大家學習。
最后,適度控制影像使用,配合使用新聞模擬圖,強化文字表達。這一提法并不是要抹殺攝影記者的作用。汶川地震發生后,電子媒體將時效性和可視性發揮到了極致,讓許多紙質媒體相形見絀,在這種情形下,攝影作品自然成為報紙在視覺傳播方面唯一可以與之抗衡的利器。此次報紙在圖片的數量和尺度的使用上都有歷史性的突破。隨著讀圖時代的來臨,在災難新聞報道中,媒體在給影像表現更多空間的同時,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過多過濫的情況,圖片質量良莠不齊,有時因缺少有效的過濾而出現不該出現的“影像暴力”,有的則在編排上太過集中而放大了對受眾的視覺和心理沖擊。其實,平面媒體還是應當揚長避短,充分發揮文字表現的優勢,重視用語言、文字的表達方式傳達圖像或畫面無法(或不宜)表達的內容,達到實現災難新聞報道的有利、適度、平衡的目的。同時,可以配合使用新聞模擬圖。新聞模擬圖特別適合在災難報道中使用,它作為對現實進行解釋和再現的一種虛擬的圖像,能把事物的主要特征再現出來,同時又能過濾和減少直接的血腥、災難、痛苦圖像帶來的對公眾的精神刺激。
(作者單位:方金春,海峽消費報社;方煒杭,福建日報社)
編校:楊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