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原 為詩受難
人活著/像航海/你的恨,你的風暴/你的愛,你的云彩。
這是綠原1948年寫的一首短詩《航海》。
9月29日子時,87歲的綠原在北京東四十條醫院因肺部感染離世,他的身份是翻譯家、詩人、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
綠原原名劉仁甫,1922年11月生于湖北黃陂,19歲在重慶《新華日報》發表處女作《送報者》,初現詩壇的形象是純真。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清新的表現手法,引起當時《七月》詩刊主編胡風的關注。1942年底胡風為他出版了詩集《童話》,其中《小時候》至今收在臺灣教科書中。在朋友鼓勵下,綠原22歲考入重慶復旦大學,學習英文和法文。
搭著時代的脈搏,他寫出了一批政治抒情詩,其中一些,曾在北平、上海、武漢、重慶等地的青年學生集會上,被反復地吟誦。詩人流沙河曾在自傳中提及,他當年“狂熱地閱讀艾青、田間、綠原的詩”。
當時,胡風主編的《七月》聚集了一大批詩歌青年,艾青、田間、綠原、路翎、曾卓、牛漢……后來被統稱為“七月派”詩人。現在惟一在世的牛漢在回憶文集中寫道:“綠原成了主要的詩人。他寫人的現實苦悶與追求,對生存境遇的抗爭,反美……震動我,并不空洞,雖然長我也喜歡。”
1944年,因拒絕加入國民黨,牛漢未能高中畢業。讀大學的綠原,則被國民黨特務機關暗令通緝。1948年,綠原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新中國成立后綠原曾任武漢《長江日報》文藝組副組長,后調到中共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
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了舒蕪的《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編者按說:“路翎應該得到胡風更多的密信,我們希望他交出來。剝去假面,揭露真相,幫助政府徹底弄清胡風及其反黨集團的全部情況,從此做個真正的人,是胡風及胡風派每一個人的出路。”
路翎當時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工作,是著名小說家。他和綠原都參加過胡風撰寫的“三十萬言書”(即《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的討論和修改。
當晚路翎來找綠原,胸有成竹地說:“明天我就交信,什么都可以交出去。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不可以擺在光天化日之下來談的。”轉而有些沮喪:“我簡直跑不贏。剛想通了‘小資產階級’,接著就是‘資產階級’;剛想通了‘反馬克思主義’,今天又來了‘反黨’,說不定還會變成‘反革命’的!”二人匆匆分手,沒想到,這一別就是20多年。
第二天,綠原向中宣部領導交出歷年來胡風寫給他的全部信件,之后被停職反省,奉命回家寫交待材料。17日,上級宣布對他實行“隔離反省”。從這天起,在西單大磨盤院一間中宣部的宿舍里,綠原失去了人身自由。
1956年3月,他被轉入東總布胡同。在審訊者的種種手段下,他終于“交了罪又認了罪”,承認了“反革命”。審訊者不再來了,但每每午夜醒來,心驚肉跳,難以入眠。
11月,他又被轉入西城安福胡同某四合院,由一個班的便衣戰士看守。有一天,他聽到一個沙啞、急促、帶著怒氣的聲音——是路翎!后來又漸漸知道,這里還關著徐放、謝韜、嚴望等幾個“胡風分子”。
1960年8月他們被轉移到京郊的秦城監獄。多年以后綠原才知道,路翎被關在管制最嚴的區,常受到老牌刑事犯的刁難和欺凌,精神完全崩潰了。
我不再發誓不再受任何誓言的約束不再沉溺于賭徒的謬誤不再相信任何概率不再指望任何救世主不再期待被救出去/于是——大海是我的——時間是我的——我自己是我的/于是——我自由了!
在《自己救自己》中,他這樣寫道。
他先托看守人員給妻子捎信,請她送來一箱自己買了沒來得及讀或沒讀完的外語書籍:《狄更斯全集》、巴爾扎克和莫泊桑的英譯作品集、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的英譯本,以及幾本俄文書。
半年多他就把這些書看完了。他想,遭此厄運,都因為文藝思想上的“反馬克思主義”,為什么不好好學德語,認真讀幾本馬克思原著,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上失足”的呢?
他給自己定了張時間表,像茨威格的小說《象棋的故事》的主人公在獄中自學象棋一樣,開始自學德語。他常跟也在秦城監獄的國民黨戰犯黃維、沈醉一起參加勞動,黃維留過德,綠原就向他請教。他一開口發音,黃維就笑了:“你這個德語,大概都是從書本上看來的吧。”
1962年被釋放后,他遇到中宣部一位領導,談及獄中學德語的事,領導說:“這幾年隔離也有好處,學到了一門外語。要是在外面,像我們這樣忙忙碌碌,那是很難學到什么的。”
出獄之后,他先后有《浮士德》、《里爾克詩選》、《黑格爾傳》、《叔本華散文選》、《茨威格散文選》,以及署名“劉半九”的譯作——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二分冊《德國的浪漫派》等多種譯作問世。歌德的詩劇《浮士德》是一部格律嚴謹、非常難譯的名著。周學普、郭沫若、梁宗岱、董問樵、錢春綺等人都譯過。綠原大膽以散文形式為主,只保留了一小部分韻體。他的新譯本1994年出版,頗受好評。
1980年,綠原與牛漢合編了一部“七月派”詩人選集《白色花》。綠原在序言里寫道:“作者們愿意借用這個素凈的名稱,來紀念過去的一段遭遇:我們曾經為詩而受難,然而我們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