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0月3-5日, 位于美國波士頓的西蒙斯學院(Simmons College)召開了第二屆國際現代漢語詩歌研討會,應邀出席的代表來自大陸、香港和臺灣以及美國本土,不僅有華人,也有研究并翻譯漢語詩歌的洋人,還有與漢語詩歌幾乎沒有什么關系的美國詩人,包括尉雅風(Afaa m Weaver, 西蒙斯學院英文系)、吳思敬(中國大陸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梁秉釣(香港中文大學)、奚密( Michelle Yeh, 加州大學戴維斯分院東亞系)、陸敬思( Chris Lupke,華盛頓州立大學中文系)、梅丹理(Denis Mair,翻譯家)、洪淑玲(臺灣大學中文系)、簡政珍(臺灣逢甲大學外文系)、綠蒂、黃亦兵(美國康尼狄克州立學院東亞系)張耳、雪迪(美國布朗大學)、孟浪、周瓚(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王敖、馬蘭和北塔(中國現代文學館)等30多人。
為了方便與會代表到哈佛大學去參觀、訪問、會友、辦事,主辦方特意將住宿地點安排在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附近。詩會以中英文雙語進行,分三個專題
——“現代詩與翻譯”、“現代詩與教育”以及“當前華文詩歌介紹評析”。另外,還舉行了詩歌朗誦、詩集及詩刊珍藏展等活動。
位于波士頓市內的西蒙斯學院是一所女子學院,學生主要是黑人女生,由約翰.西蒙斯(John Simmons)先生創辦于1899年,美國第一位黑人女大學生于1905年畢業于該校。目前該校的研究院已男女生混合,但本科還是女院。該校設有左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1891-1960)文學中心,其創辦人和主任尉雅風先生是國際現代漢語詩歌研討會的發起者和主持人。他遵循西蒙斯的傳統,邀請了許多女詩人、女學者、女翻譯參會。他希望通過舉辦漢語詩歌研討會,讓世界各地的漢語詩人或漢英雙語詩人有機會展示他們的作品,有更多交流的機會,同時把更多的杰出漢語詩人介紹給美國讀者。他也希望通過討論會,進一步探討當代漢語詩歌及其相關的一些現象和問題。
本屆大會的重頭戲是詩歌翻譯。先分組進行翻譯實踐,每一組由兩到三名精通英文的中國詩人和兩到三名美國詩人構成,大家在一起討論如何翻譯中國詩人的某一首詩,從字到詞到句子到意象到音韻到文化背景和哲學指涉,都反復細致地進行了研討。參加者普遍感到,這是一種新鮮的形式,頗有啟發。我的被這番實踐的作品是組詩《潘家園(古玩市場)》中的一首《馬鞍》。7年前,我曾經自己把它譯成英文,收在雙語詩集《正在銹蝕的時針》里。這次實際上是我修改譯文的絕佳機會。我接受同桌的張耳和Jenny Barber的建議,改“coursing”為“Galloping”(奔馳), 改“came”為“Fell”(落)。我在有些地方則堅持己見,如仍然用“bones and bowels”(骨頭和內臟),而沒有改成“bones and entrails”, 仍然用“solid saddle ”(堅實的鞍子),而沒有改成“The saddle, made of wood”,仍然用“was repeatedly flogged and fiddled”(被鞭打,/被翻來覆去地擺弄),而沒有改成“mishandled, worn”。因為,我在音韻上有自己的講究和小小的伎倆,我舍不得拋棄那種音響效果。更有意思的是,在這種集體翻譯實踐中,我對自己的字句也有新的發現和思考。如“堅實的鞍子/落魄在潘家園,馱著騎士的/靈魂”中分別出現了“魄”和“魂”。我知道,在古埃及,在古中國(漢魏之前),這是兩個甚為不同的概念;現代漢語中的組合“魂魄”徹底消弭了兩者的差異。對這個問題,我曾經是有過考察和思考的,而且在這首詩中是有所表現的。“魄”依然沾染著肉的氣息,具有物質性,仿佛依然是可見的;而“魂”已經徹底擺脫了滾滾紅塵,完全是一種精神狀態,是不可見的。后來,就這一問題,我們跟西蒙斯學院英文系一位研究中國古典文獻的教授進行了進一步的討論。最后,我自己決定,用古埃及的兩個詞來分別翻譯它們:ba和Ka。
在最后一天的大會發言中,大家又談了對這樣的翻譯實踐的感想。
我在發言中說,與其他詩友尤其是美國詩人的同臺翻譯實踐,使我恍若看到了古代“譯場”的靈光一現。自漢末至北宋(公元二世紀末至十一世紀中)前后近九百年,佛經翻譯差不多完全采用的是一種叫做「譯場」的方式。這種譯法有兩大特點,一是分工合作,二是講譯同施。佛經譯場當然設立于寺廟,同時也是一個龐大的佛學教育機構,精通梵文的高僧與一字不識的沙彌都可參加,高僧宣講,沙彌聽學。隋唐以后,“譯場”轉為精干的專家群體的小型翻譯作坊,幾人或者幾十人在同一個經堂里翻譯同一部經書。這是一種集體性的翻譯行為,集中了參與者的智慧、學養、經驗與手段,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個人翻譯中出現的種種問題。現代詩歌的創作也許不能集體化,但翻譯是可以的,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更有優勢。中國翻譯史上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在不同時代,不同的人重譯同一部作品(一般是文學名著),交由不同的出版社出版。每一次重譯當然能解決以前譯本中留存的一些問題;但這是一種社會資源和人力資源的浪費。“譯場”等于是把不同時代的重譯行為共時化,能夠在初譯時就解決掉許多問題,甚至能一次性造就一部翻譯經典。許多佛經譯本之所以能在千年之后依然站得住腳,成為“四庫全書”的組成部分;就是因為“譯場”的高質量保證。宋朝之后,“譯場”基本上就不存在了。這恰恰說明,佛經在那之前已經有了完善的譯本,“譯場”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在國內的某些場合曾表達過“譯場”的羨慕和懷戀,希望在大學里講授翻譯課程的教授翻譯家能夠與同仁和學生一起重建“譯場”,佛經不需要譯了,但其它需要翻譯的東西是無窮無盡的。沒曾想,遠赴美洲幸遇了“譯桌”——“譯場”之具體而微者。
其實,我出洋出席詩會,非常想與美國詩人進行直接交流。2004年“首屆國際現代漢語詩歌研討會”的遺憾就是幾乎沒有美國詩人參加,這次有了幾位,舉行了中美詩人關于創造性寫作的對話,大家同臺讀詩、談詩、譯詩;這些美國詩人雖然都是年齒較長者,我跟他們交流的時間也不多,但相談甚歡,互贈了各自的一些詩歌資料,以待互相進一步的了解。
為了讓我跟美國詩人有更加實質性的交流。詩會結束之后,在張子清教授的穿針引線下,美國教授詩人羅杰·馬丁駕車一個半小時由毗鄰波士頓的新罕布夏爾州來接我,到基恩市鄉下呆了兩三天,馬丁先生是美國新田園詩派的靈魂人物,通過他,我對這個詩派有了深入的、切實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