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說他們的父親是一座大山,父愛如山。我認為我的父親既是一座山,但更像是一塊頑石。
我父親是一個普通農民,他在20歲的時候,1952年的農業合作化運動中入了黨,就做了信用社會計。接著做初級社、高級社、大隊會計,直到1976年改做大隊信用站會計。又干了20年,到1996年,65歲時才“告老還家”。父親也是當了一輩子的“泥腿子”干部。
四清運動時,父親是大隊會計。工作隊把所有的大隊、生產隊干部集中起來“洗手洗澡”,要四清呢。父親上過幾年的私塾,從學習宣傳黨的總路線開始,也是積極分子。經歷了三反五反,整風整社,算賬退賠,對黨忠心耿耿,是一清二白的。把他也作為“四不清”干部,他不能逆來順受。“洗手洗澡”的會議沒結束就提前離開了會場。父親人離開了會場,工作隊也罷,把他的賬封了,他無奈,“你查吧。”不久,工作隊和貧協主席又帶了一幫人到我家,抄家。那時我十歲,其他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工作隊那個隊長的模樣,還有本大隊貧協主席,再有就是我父親那一天的那一張憤怒又無奈的臉。他們把我家祖傳的那張“家神柜”、父親的棉大衣、母親的衣箱,全部抬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了什么叫掠奪,什么叫野蠻。就在這一片混亂之際,父親呼我:“永進,拿什么東西你不要記,把今天來的幾個人的名字給我記下來!”
那一幫人把東西抬走了老遠,父親坐在我家東山墻外的那塊磨刀石上,猛又站起來對他們大吼:“你們怎么弄走的,還怎么給我弄得來!”父親用鄉野最難聽最粗魯的話怒罵著他們。
后來,四清運動怎么結束的,我不知道。只是把父親的帳查完以后,工作隊又派另一幫人把“家神柜”和母親的衣箱真的又送了回來。工作隊給父親打招呼,說棉大衣讓×××穿壞了,另外一定作價賠償。
從那以后,四清運動沒有查出我父親的任何問題,父親也更加志得意揚。“寧可討飯,絕不貪污。”父親把我祖父說過的話說得更響了。父親不饒人,對四清工作隊都不怕,村里的人也更加敬畏父親起來。
很快又到了文化大革命,大隊的墻上,還有臨時搭起的蘆芭墻,貼滿了大字報。從打倒劉、鄧、陶開始,到大隊所有干部,都被“打倒、炮轟、火燒、水淹、油煎”了一遍。父親還是大隊會計。他到大字報欄前粗粗看一遍,并不言語,只是凡見有他名字的,便上去把他的名字摳掉,造反派也拿他沒有辦法。
文革時我已上中學了,本想外出大串聯的,但父親不給我一分錢,說:“你如果出去的話,就別回來了!”我們幾個小毛學生也跟著造反,但是鬧革命用的紙和筆要從大隊代銷店里買。代銷店的老楊說:“你們買了上楊會計那里報不掉哇!”
父親這一塊“頑石”,我心目中永遠的“頑石”——頑固不化,軟硬不吃,一生清白,一生坦蕩,一直到晚年都是這樣。
父親在政治上是一塊頑石,在家庭,在我們兒女身上,則是一座小橋。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從鄰近的愛民大隊會計調回本大隊繼續當了會計。那一年發洪水,莊前的小龍河滿滿的一河水,遲遲不退。我總記得那天上學,風特別大,我上學校要通過河上的那座小木橋。其他小同學過橋都有大人攙扶,我不敢過那橋,站在橋頭,眼巴巴地望著父親站在不遠處,希望他能來攙我。可父親非但不來攙,反而大聲吼著:“爬!自己爬!”本族大哥楊永桂走過來要攙我,父親卻制止說:“別攙他,讓他自己爬!”我無奈,只好把書包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好在那時上學書不多,只有語文算術兩本書,就自己跪下來慢慢從橋上爬了過去。
到了父親晚年,我問父親還記得讓我爬橋的事嗎?父親淡淡地說記不得有這回事了。
父親自己文化不多,他大概和許多中國農民一樣,無論怎樣艱苦,總要勒緊褲帶讓子女多讀書。我自幼喜歡上學,小學時午飯一吃就往學校跑,到學校里去玩。早晨和中午到校的總是我第一第二,中午和晚上放學又總要呆在學校里玩。我兩個弟弟上學就讓父親多費了不少的心了。記得二弟上學時,父親讓他跟著我,他就是不肯。那一天父親來火了,用繩子把二弟輕輕一捆,背往學校。人送到學校后,父親還沒回到家,二弟已從另一條路上搶在父親前面又到家了,讓父親氣得無奈。
父親對我在學校的出色表現是很滿意的。只是他到底是一個傳統的中國農民,“老實莊戶老種田”。他經常向我們炫耀,他十四歲就跟著大人們出遠門,到西鄉里去割稻,到東海里去刈草。他有一點“三字經”的文化,就得到了老板的賞識,教老板的兒子念書打算盤了。別人干苦力活,他做小先生,干輕工巧活,也和其他人一樣拿到一擔稻(工錢)。1971年,我們那里恢復高中,我初中畢業后已在生產隊做起了會計,還兼著大隊信用站會計。父親是大隊會計,一家父子二人做著三個會計,讓村里的其他人都十分眼紅。我在生產隊里也是大忙人,可是對上高中的事一點都不知道。那時上高中要貧下中農推薦的,大隊推薦了6個人,都已上課好長時間了。有一個是大隊干部子女,兩個是公社干部子女,三個是普通種田的貧下中農子女。大隊干部子女王宏程和我是好朋友。他父親是大隊副主任,那次他遇到我,問我怎么不上高中的?并說學校革委會江主任和班主任趙老師,為我上高中還特地到我們大隊里來過,說要動員我上高中的。我說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猜想一定是父親瞞著我,父親和大隊書記是知交,要我當干部呢。后來我問父親,父親對我說就別上高中了吧,你都是干部了,掙大工分呢。那時我們家七口人,過去都是超支戶,每年父親總要想辦法繳錢分口糧,自從我回家以后,才改變了超支戶的狀況。不過,我總對我沒有上到高中,對父親有一種說不出的怨。
山高緩步行,路窄側身過。父親是我和我們弟兄姊妹人生路上的一座橋,他要我們自己爬著過。他是我們人生的橋,是登天的梯,他只能做到這樣。
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干部,他是種了一輩子的田,又是做了一輩子的會計;是一把算盤,是“鐵算盤”。
父親的事業心、責任心特別強。聽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他在村里學習宣傳貫徹黨的總路線,離家也不是很遠,但就是一個多月沒回家。大隊里的那條縱貫南北的二中溝,現在跨越兩個鄉鎮有十多里長,他從開始丈量測算到放樣到施工,自始自終,盡心盡力,沒日沒夜。直到我已到縣城了,到農工部工作了,他到晚年了還都是念念不忘那一段他人生中激情的青春歲月。總說那條河“是縣辦工程”,那條河“我有一年多就撲在上面”,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現在這條河,快六十年了,還是碧波蕩漾。
我最忘不了的,就是我當大隊會計了。那時已經是1977年了,他改做大隊信用站會計,他對我說的那句話我是認認真真、恭恭敬敬地寫在筆記本上的:“當會計就是要目中無人,管住錢,做鐵帳”。我對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情況不甚清楚,父親把那些發黃了的帳和表拿出來給我看。那時是糧食算帳算到幾斤幾兩幾錢,兌現兌到兩;錢算帳算到幾角幾分幾厘,兌現兌到分,四舍五入,毫不含糊。枰有個準坦,都是十分頂真的。看著父親親手寫親手算的那些發黃的帳,我油生欽佩之情。
有一段時間,我也是很能抽煙的,而且香煙的檔次不低。九五年吧,那年春節我帶回兩條紅塔山香煙給父親。父親也是在小村莊上的場面上走的人,知道這些關木三兒,他突然問我這香煙不是你買的吧?我只得如實相告,我說我抽煙基本上都不是自己買的。他拿著香煙翻來覆去地看,然后說:“也混到現在了,抽香煙怎么能靠人家送?”我知道父親抽煙從來都是自己買,決不沾集體半點光。那時大隊、生產隊也不允許報銷煙酒之類的吃吃喝喝的。后來,村里代銷店的人說,你父親把兩條紅塔山煙換了10條云霧山煙。
是誰說過,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就像改變一個人的鼻子那么困難。因為他們都處在核心地位,鼻子在臉的中央,人生觀在人性格的中央。我父親的性格,我父親的人生觀就是這樣。記得我小的時候,有社員要打個證明,找父親蓋公章。那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那時或者是外出,或者是到供銷社買個什么,總要大隊出介紹信,經過我父親這一關,如果通過了,那他準成。如果在我父親這里遇到麻煩,他們總樂意“返工”,去“補課”。直到現在我回老家去,小村莊上還有人對我說,“你父親雖古板,但做事細作,在公在譜。”
1996年,我們市里實施“百萬株銀杏富民工程”。那時我在市政府辦公室分工聯系農業這一塊的工作,對這項工程自是不遺余力。父親是一個老黨員,又是剛剛卸去所有“職務”的老干部,他的兒子又是在市政府里配合抓這項工程的,自是顯得十分積極。“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父親說栽銀杏是前人栽樹后人吃果,村里有人說,栽了這么多的銀杏,后人的果子吃不了哇,到時被后人罵呀。父親賞焦話,說得好,“吃不了就磨頇子磨糝子當飯吃。”市里算的是長遠賬,是大賬。許多農民算的是現實帳,東西多了,就不值錢。我父親算的則是自己的帳。父親也不找我搞特殊弄樹苗,父親自己掏了20元錢,買了村里分配給的10株銀杏苗,栽在我老宅的門前屋后,成活了9株。后來許多人把栽下的銀杏樹苗又毀了,但他像往年一樣,對這9株銀杏疼愛有加,每年冬天都在樹桿下刷白、修整,過年時還用紅紙條封樹。
現在,這幾株銀杏樹已經開始掛果了。
我父親也是一棵樹,他從不與環境討價還價。他像銀杏樹一樣,對干旱、風雪、雷暴總是無動于衷。他從不注意細枝末節,他用自己的行動宣講著生命的原始法則。
每當我回老家,走到老宅附近,那些路,那些橋,那些河,那些樹,我總感覺到有父親的影子,總感覺到父親的慷慨靈魂和坦蕩品格。
父親離開我們兩年了。我寫下這段文字,我永遠銘記在心里,也告訴朋友,愿我父親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