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6年的春天,正當我躊躇滿志向大學門檻沖刺的時候,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了。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她主動說比我大兩歲。我心里一揪,可以說,第一次見面她未給我留下什么好感。
一年過去了,我只給范嵐寫過一封信。在我下決心把她忘卻的時候,她又找到了我。她倚在一棵柳樹上,一只手不住地摳著樹皮。
“你給俺說句回話來,到底愿意不愿意?”她的話語是那樣地輕,并帶有幾分哀怨。“哦……愿意。”我不知怎么竟沒勇氣把“不”字說出來。她是民師,處“窮嫌富不愛”的地位,我要是不愿意……
寒暑交替又一年,我懷著同情心和范嵐結婚了。
新婚的第二個晚上,我送走了鬧房的人們,回到房里,見我倆的結婚照片被撕碎了,嵌相片的鏡子也破了。
“這?”我狐疑地問。
“你……睡吧!”她背對著我,慌亂地拉開被子。
“你咋了?”我扳住她的肩頭問。
“都是我不好!”說著趴在床上壓抑地哭起來,并把一封信扔到了床上。
我撿起信,一切都明白了。婚前,我去信把消息告訴了那位給我打毛衣的姑娘,她回信了——
“當你接到我的回信時,你可能正值洞房花燭之夜,我祝愿你幸福!我們之間除了友誼,誰也沒有許諾過什么,我們不會演出寶玉出走、黛玉焚詩的悲劇……窗外秋雨淅瀝,燈下我百感交集:燈下思學友,憶昔淚濕襟。身居空室獨自愁,無意苦爭春……”
我木然地坐在床沿上,痛楚、惆悵、內疚和無可奈何在心靈的隅谷里升騰、盤纏。
范嵐不知什么時候止住了哭泣,她拉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你是可憐我,才和我結婚的。我不如她,我和你離婚,你和她結婚吧。我不能讓你難過,真的,啊!”她輕輕搖晃著我,眼里閃爍著誠摯的光芒。
我心里一熱,我被她的淳樸和善良感動了,說道:“不……她對我很好,但說不到其他什么。咱倆已經結婚了,就白頭偕老吧!”
我一覺醒來,發現范嵐還沒有睡,她正用膠布粘那破了的鏡片。燈下,她那長長的睫毛像蜜蜂的翅膀一樣忽閃著,雙眼皮像工筆描過一樣清晰如畫,濕漉漉的眼角仿佛溢著淡藍色的水痕。這是一雙充溢著幸福和滿足的眼睛,我第一次發現了她青春的美麗。
“睡吧!”我一把把她拉進被窩。
“今后,只有咱倆好,啊。”
“你還擔心?還需要勾指頭起誓嗎?”
“誰讓你起誓了?”她嬌嗔地把頭靠在我的胸脯上笑了。
也許是物以稀為貴吧,窮山溝的父老鄉親竟推舉我這個高中生當了大隊支部書記。“家里事你甭管,群眾信得過咱,你好好給大伙辦幾場事!”妻子鼓勵我。
如果我要在社員大會上講話,她非逼我先打個稿子不行,并發揮她那教語文的才能,指出這里文了點、那里沒氣勢……當社員們入神地聽我慷慨激昂講話的時候,范嵐總笑瞇瞇地凝視著我,眼睛里閃出欣喜的光芒。
她,憂我憂、喜我喜,這是中國幾千年來夫唱婦隨在新一代人身上的烙印吧?我給她帶來的卻是更多的苦惱——
在一次開挖林帶的勞動中,一個叫胡三有的霸王社員去得晚,我當眾批評了他,并扣了他半晌工分。吃晚飯的時候,胡三有竟氣洶洶地找上了門。他搖晃著腦袋說:“當干部也不是祖宗世業,日頭爺總在你門前過!操啥良心扎啥根,誰扣我工分誰當絕戶頭!”
“住口!”妻子像一頭困獸一樣大叫一聲,向胡三有逼了過去,“你推前岔后不干活想多要工分,是啥良心?他當干部風里雨里為大伙,你還來糟蹋他,你是啥良心?你有話好好說,我高接遠送;你要滿口吐糞,我讓你滾!”范嵐此時像頭獅子,渾身顫抖著,平時含柔溢情的一雙眼變得血紅噴射著怒火。一向溫柔的人發了火也許更厲害,她那震懾須眉的血性也令我驚呆了。胡三有也在這個暴怒的女人面前塌了架,“好男不給女斗”,撂下話一溜小跑逃走了。
晚飯時,妻子顯出加倍的殷勤,她神色恍惚地望著我,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我勸了幾次,她也沒有吃飯。
飯后,我煞有介事地翻閱著報紙,“叭嗒”,什么東西滴落在報紙上。我抬起頭,見妻子正站在我背后,淚水正從她那一雙大眼睛里迸溢而出,潸然落下。
“這幾年我當干部,也讓你跟著受委屈……”我帶著疚愧的心情勸慰她。
“不,受苦受累受委屈,我都心甘情愿,可我對不起你……”她嘴角抽搐著不能自抑,“我們結婚幾年了,我也未給你生個孩子,讓人家當短頭揭,我心里難受啊!”她半跪在我的面前,搖晃著我胳膊,哀求著說,“明,我想好了,我們離婚,你再找一個。我離婚不離家,一天到晚能看看你就行了……你答應我,哦!”
她那顫抖的話音,帶著她心靈傷口上的血跡像石頭一樣撞擊著我感情的琴弦。我凝視著她粘滿淚痕的臉龐,驀然發現她老多了——眼角那細密的魚尾紋像條條鞭子抽下了她兩腮的青春紅,顴骨微微突出,眼瞼也有點下垂了。
幾年來,我撲在大隊的工作上,沒給家挑過一擔水,也沒往地送過一次罐,我像個旅客一樣白天在家吃頓飯,晚上回家睡一宿。范嵐(民師)卻學校、家里兩頭忙,放了學,她拍打著滿身的粉塵,跑進廚房做飯。有幾次,我要去灶房替她燒火,她說:“你歇著吧,笨手笨腳地誰叫你干?”
“那,我把臟衣服拿去搓一把。”
“你不怕別人笑話你怕媳婦?放下,有我呢!”說著,給我投來甜甜的眼波。
望著她那憔悴的臉色,我心里涌起難以名狀的酸楚。我摩挲著她那粗糙的手臂,喃喃地安慰著她:“別說傻話了,我還要和你白頭偕老呢……人生的內容不光是生兒育女啊,要真想孩子咱就收養一個。”
第二天一早,妻子非讓我陪她到醫院檢查一下。在回來的時候,她執意買了一個大布娃娃。她像小孩子一樣忘情地端詳著布娃娃,眼里充滿稚氣和歡悅。我不忍看她那專注、忘形的神態,鼻子酸溜溜的,我急忙拉她一把逃出了商店。
這一年我們有了一個女孩,妻子給她起名叫“拉弟”,我沒有反對這種俗氣的叫法。因為,我理解妻子的用心。
在我邁過36歲門檻的時候,命運之神終于青睞了我,使我敲開了新鄉師專的大門。
離家那天早上,妻子三點鐘就起床給我包餃子,一碗煮了六個雞蛋。
“咋還吃這個?”
“出門吃雞蛋,好!”她笑瞇瞇地回答。
“別裝了,盡行李!”我見妻子把雞蛋、饅頭、漤柿往挎包里塞,我制止著。她不回答,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手卻沒有停……
我要走了。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像交待一個沒出過遠門的小孩子一樣囑托著:“我不能跟著你了,飯要吃飽!天涼了要加件衣裳……”“知道。”
“走吧,看誤了車。”她催促著,可手仍緊緊揪著我的衣服不松開,她含情脈脈地望著我,“把這二十塊錢你也拿著,買身衣裳,出門在外,甭叫別人笑話咱。”
我走出大門,她叫著“等等”,又追了出來,“啊,到那兒甭想家……被子臟了,過年捎回來,你又不會拆洗……”她聲音越來越輕,最后噎住了。
我呆呆地站著,不愿上路。
“走……吧!”她輕輕推了我一把。
我終于走了,當我回頭的時候,晨嵐曉霧已遮掩了她的身影,可我總覺著有一雙波光閃閃的眼睛在盯著我。
到校半月,接到妻子來信——
“明,見信如面。湛藍剔亮的長空,不時有雁字劃過,灑下嘹唳之聲,鴻雁真能傳書該多好啊……天氣漸冷,我熬了兩夜,給你趕做棉衣……”
我讀著,讀著,眼前浮現出妻子挑燈引線、趕制棉衣的情景……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