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風特別的大,拍散在車道旁邊堤防上的浪花飛濺得好似天高。
我緩緩地開著車子,堤防對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滿了風吹過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風蝕剝得幾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見了在風里,水霧里,踽踽獨行的母親。
母親腋下緊緊地夾著她的皮包,雙手重沉沉地各提了兩個很大的超級市場的口袋,蹲下去了般的彎著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地拖著。
她的頭發在大風里翻飛著,有時候吹上來蓋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東西,幾乎沒有一點法子拂去她臉上的亂發。
這個憔悴而沉默婦人的身體,不必說一句話,便河也似的奔流出了她自己的靈魂,在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傷、委屈、順命和眼淚。
可是她手里牢牢地提著她的那幾個大口袋,怎么樣的打擊好似也不會放下來。
“姆媽,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買菜啊!”母親沒事似地回答著。
“我拿著超級市場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覺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著口袋上的字問人,自然有人會拉著我的手帶我到菜場門口,回來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開車送過我好多次嗎?”母親仍然和藹地說著。
想到母親是在臺北住了半生也還弄不清街道的人,現在居然一個人在異鄉異地拿著口袋到處打手勢問人菜場的路,回公寓又不曉得走小街,任憑堤防上的浪花飛濺著她,我看見她的樣子,自責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將父母親忘了,自私的哀傷將我弄得死去活來,竟不知父母還在身邊,竟忘了他們也痛,竟沒有想到,他們的世界因為沒有我語言的媒介已經完全封閉了起來,當然,他們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這一陣父母親也沒有吃過什么?為什么我沒有想到過?
只記得荷西的家屬趕來參加葬禮過后的那幾小時,我被打了鎮靜劑躺在床上,藥性沒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來,荷西回來!父親在當時也快崩潰了,只有母親,她不進來理我,她將我交給我眼淚汪汪的好朋友格勞麗亞,因為她是醫生。我記得那一天,廚房里有油鍋的聲音,我事后知道母親發著抖撐著用一個小平底鍋在一次一次地炒蛋炒飯,給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們開飯,而那些家屬,哭號一陣,吃一陣,然后趕著上街去搶購了一些島上免稅的煙酒和手表、相機,匆匆忙忙地登機而去。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沒有聽見廚房里有炒菜的聲音了。為什么那么安靜了呢,好像也沒有看見父母吃什么。
“姆媽上車來,東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聲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辦事情,我可以走。我們語言不通不能幫上一點點忙,看你這么東跑西跑連哭的時間也沒有,你以為作大人的心里不難過?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開了,還在爭這幾個又不重的袋子。”她這些話一講,眼睛便濕透了。
母親也不再說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風里幾乎開始跑起來。
我又跑上去搶母親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礦泉水,她叫了起來:“你脊椎骨不好,快放手。”
這時,我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又不能通暢地呼吸了,肋骨邊針尖似的刺痛又來了,我放了母親,自己慢慢地走回車,趴在駕駛盤上。等我稍稍喘過氣來,母親已經走遠了。
后望鏡里,還看得見母親的背影,她的雙手,被那些東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一步走下去。
母親踏著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幾乎步伐踉蹌了,可是手上的重擔卻不肯放下來交給我,我知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憶到這兒,我突然熱淚如傾,愛到底是什么東西,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還能握住它,到死還是不肯放棄,到死也是甘心。(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