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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紀事

2009-04-29 00:00:00
山花 2009年17期

還在二十多年前,鷹叔承包的這片梨園里的梨樹就死光了。那時農場里的人不叫他鷹叔,他們叫他鷹哥。農場里的人都是很早成家,子女成群。圍湖造田的勞動方式使得成年人早衰,一般只能活60歲左右。那時的鷹哥在村里是個例外。他厭惡田里的勞動,也厭惡挑堤泥護堤,他向往50公里外的那座大山——飛云山。

農業工人們都不喜歡這個孤兒,但他們是些沉默的人,都能容忍他。他們眼看著鷹哥在勞動中躲懶,溜號,沒有人去指責他。因為農場的原則是:人人都有一口飯吃。49歲的福壽爺抽著旱煙,搖著頭說:“鷹哥兒成熟得晚,他不愛勞動,還處在想入非非的年齡呢。”

不能說鷹哥對異性沒有興趣,只不過他不愿成家罷了。這在農場是很反常的,他都快30歲了。他的情人是20歲的菱角。他們的交往既稀少又隱蔽,農場里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情緣,連姑娘的家人都不知道。是菱角自己不愿意張揚。鷹哥記得,大堤之下的初次野合之后,菱角的聲音伴著風聲響起:

“鷹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你,我沒有把握。我們這里的人都有來歷,只除了你,你是怎么回事呢……”

鷹哥對她的老練暗暗吃驚。從表面看去,她還是個小姑娘呢。她在田里插秧時,鷹哥也緊跟在她后面插秧。鷹哥偷偷地打量她圓圓的屁股和細細的腿子,有那種心潮激蕩的感覺。他覺得這個特殊的女子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她應該同他一起生活。然而到了黑夜降臨時,他這種愿望就一點一點地消失了。

夜半大堤上的約會就像兜頭一瓢冷水,將他那陰陰地燃燒起來的熱情全都潑滅了。首先是因為他晚到兩分鐘,菱角破口大罵,完全成了個潑婦。后來罵著罵著兩人就糾纏到一起去了。脫衣時的倉促,交合時的馬虎了草,讓鷹哥的興致減掉了一大半。他想不通為什么菱角總要罵人,即使他沒有遲到她也要找些借口來罵他,就好像故意要破壞幽會的氛圍一樣。

白天里,她一點都不在乎他。也許由于他在農場名聲不好,她害怕輿論?但她又并不是個怕這怕那的人,她很潑辣。

鷹叔坐在這光禿禿的梨園里觀察天象時,就聽到那邊山坳里傳來菱角罵人的聲音。她是23歲那年嫁到這山坳里來的,這在農場已經算很晚了。一般姑娘都是十八九歲就嫁人。她走的時候一點都不哀傷,他也夾在人堆里去送行,她向他微微點頭,她的表情看上去對他充滿了感激。這種表情刺傷了他,使得他夜里失眠了。鷹叔現在還記得菱角走后他夜半在大堤上奔跑的情形。他失足掉進湖里,有人將他救上來了。他至今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誰。他不再干農活了,成了個吃閑飯的。后來農場就慫恿他去承包梨園,他爽快地答應了。

梨園開始的時候并沒有梨樹,那里長滿了荒草和一種說不出名字的灌木,灌木枝上開著極其美麗的花朵,有紫色和洋紅色兩種,形狀像小水滴。他在園子旁邊搭了一個木棚住下來,就著手開荒了。

然而他栽下的梨樹當年就死光了。同樣種類的野草和灌木像以往一樣生長起來,卻比以往更為茂盛。鷹哥站在比他還高的灌木叢中,太陽曬在他臉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梨園”這個名字的含義。

有一天,他無意中得知了菱角就住在這附近。當時他在園里采集那些花朵,準備拿到城里去賣。他放棄了栽種梨樹之后,就靠這些花朵維持生活了。灌木們沒有辜負他,竟能讓他過上比較好的生活——花期很長,從早春一直到暮秋,而且出產量特別大。他將扎好的花枝放進腳踏車里,回轉身來就看見了他。不如說,他看見了他母親的那雙眼睛。小孩的一邊臉在流血。他替他敷上草藥。包扎好。

“你是從哪里來的?不怕自己走丟了嗎?”他問他。

這個問題讓小孩興奮起來,他的雙眼閃亮著,勾起鷹哥的遐想。

“啊,我走丟了嗎?真的嗎?是我媽媽讓我走丟的!她說:‘你走走看,走到哪里算哪里!’哈,這里真好!叔叔,為什么你不燒荒?你要在冬天里燒荒,然后將草根樹根什么的都刨出來……”

他將那個精靈似的小東西送回了家。他沒有同她見面,只是遠遠地看著那張門,還有煙囪里冒出的黑煙。

他又賣了一年花,那年冬天才燒荒。他苦干了一個冬天,清除了那片地上所有的生命跡象。同時他也失去了生計。工作完畢的當天晚上農場會計就過來了,說同意讓他從場里拖糧食過來維持生活。農場真是奇怪,主動提出要養活他這個廢物。他坐在荒地里看著自己的影子,心里特別寧靜。

有一種黑色短毛的野狗經常來梨園。一般是兩三只一塊來,很認真地在荒地里嗅來嗅去,然后又焦慮地刨一陣土,沖著天上叫一陣,最后才猶猶豫豫地離開。總是這同樣的程式。鷹哥感到它們眼里有怨恨。是因為他剿滅了土地里的生命嗎?他覺得狗是最不可思議的動物。他知道農場的工人也來看他。他們不進園子,遠遠地站在平原上唱歌。那些歌是他們嫁女兒的時候經常唱的,無非是些悲悲凄凄的訴說,那么哀婉,就像唱的人不愿意活下去了似的。每次那些人來唱歌,鷹哥就關上木棚的門,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心里有說不出的不安。后來他在心里為那些哀歌想了個歌名,叫“梨園之歌”。

他到山里去采草藥時看見她在菜園里忙碌。從背影看去,她的動作充滿了安詳,那些菜的長勢也很好。好多年以后,已經成了鷹叔的他看見她那始終年輕的背影仍然感到妒忌。他在心里嘆道:“真是里外二重天啊。”

農場的沉默是鷹叔一輩子也摸不透的。他將自己偷偷回去的舉動在心里稱為“潛入”。他在那些棚屋之間穿梭時,可以聽到湖水深處的泥漿冒水泡的聲音。可能是一些大魚在那下面估算吧。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在夜里,岸上和水里是連為一體的。也就是說,農場里的人在里面,他在外面。所以白天里,他聽不到他們聽到的那些聲音。難道他們是因為這個才優待自己的嗎?棚屋都沒有關門,里面很黑,對于他來說有種隱隱的誘惑。有一次,他心一動就進了屋。可是往里面走的時候,越走越害怕,最后還是受不了退出來了。也不是那里頭藏著什么鬼怪,就只是他自己心虛。

他終于忍不住問農場會計了。他說:

“總有個別人夜間醒來的吧?為什么我一次都沒遇到過?”

長臉的會計輕輕地笑著,回答說:

“大部分人都醒著。只不過我們聽不見你弄出的聲音。你啊,必須事先通知。要用粉筆在每一家的墻上和門上寫通知。”

當然,會計是在撒謊。鷹叔心里想,要是當初栽種的梨樹全部成活了,現在的生活又是個什么情景呢?送走會計,回到荒蕪空曠的梨園,他見到了久違了的黑狗。它們一共三只,排成—條線,好像在等他。這三只年輕的小狗,是從前那些狗的后代中的第幾代?他蹲下去撫摸它們,它們一動不動,仿佛在沉思。于是他也覺得這樣的夜晚應該是沉思的夜晚,他總是心浮氣躁。

他才不會用粉筆去寫通知呢。他過著不勞而獲的生活,難道還要去給農場增加負擔嗎?一天辛苦勞動下來,誰都想睡個好覺。這個會計,從他認識他以來很少聽到他說真話。

福壽爺早已過了70歲,大概他離死不遠了,可他還是拄著一根棍子搖搖晃晃地來到了梨園。他顫巍巍地在園里走了一圈,用棍子挑一挑那些土坷垃,轉過頭來對鷹叔說:

“這地里埋著希望,不是嗎?農場的希望就是你!!”

他的話讓鷹叔不寒而栗。夜里他一次次醒來,出冷汗。他在梨園度過的這二十多年像一團揉皺的舊報紙一樣在他腦海里滾動,他只能偶爾辨認出幾個標題中的鉛字。他努力讓自己鎮定,可還是一驚一乍的。后來他干脆起床,到園子中心的那塊石板上坐下來。沒有月亮,周圍很黑,很靜。仔細聽卻有些細小的響動,像一些大型甲殼蟲在地里吃泥土。莫非這就是福壽爺所說的希望——讓泥土變甲殼蟲?想一想都肉麻!他的身體有些躁熱,他想起了從前的菱角。那個時候年輕的她嘴里也常發出些奇怪的響聲,同他現在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在大堤下面那一次,她嘴里更是響個不停。他問她在吃什么她也不回答。原來這么多年里頭,荒地里并非一片死寂啊。他決心白天到地里好好地查一查。他這樣決定之后就回去睡覺了。

他中午才醒來,飯也沒顧得上吃就扛著鋤頭往地里去了。他一鋤頭一鋤頭挖下去,什么也沒發現。是挖得不夠深?那就再深挖。還是什么也沒有。下面的土是紅色的粘土,又緊又粘,根本不可能有蟲窩什么的。他滿頭大汗地停了下來。那青年進了園子,他就是從前的那個小孩,從那以后他一直沒來過。他舉起一只手,好像在同誰打招呼,可又不是同他打招呼。鷹叔覺得好笑:園子里并沒有別人啊。

“鷹叔啊,我媽擔心您要生病,叫我過來看看呢!”他大聲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葉。”

他說到“荷葉”兩個字時,嘴里就發出了那種甲殼蟲的響聲。鷹叔聽了喜笑顏開。他讓他再說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說了,又發出了那種聲音。鷹叔問他是不是喜歡吃泥土,他就有些驚慌,反問鷹叔:“您怎么知道的?”鷹叔說是猜出來的。鷹叔又問他知不知道這地里有一種吃土的甲殼蟲。

“甲殼蟲——”他猶猶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們的樣子實在丑陋。您不要去找它們了。那么丑的蟲子,您會惡心得暈過去的。鷹叔您沒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媽等我匯報情況呢。”

他走到園子外面時朝里面的他大喊一聲:

“絕對不要去看那些蟲子啊!”

鷹叔很落寞。要是太陽當空曬的話,情況可能會好一些。可是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太陽了,是因為這。那些蟲子才繁殖起來的嗎?他眼花了,看見他挖開的那些土全都動起來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么呢?定睛一看。又并沒有什么,還是泥土。舉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園子邊上,左邊的那根柱子早就開始朽壞了。屋頂上的草也該換了。自從成了個吃閑飯的人之后,他對這類事的感覺越來越遲鈍了。所以猛地一下發現自己的棚屋變成了這個樣子,心里還有點震驚。他聽見有一個女聲在唱嫁女的歌,雖然離得較遠,他還是聽出來很像菱角的聲音。悲悲凄凄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個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細辨認一下,那聲音就消失了。他又懷疑剛才是幻覺。

他自言自語道:“土壤是可怕的東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扛起鋤頭回到棚屋,關上門,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靜包圍。他回想剛才的事,用力想,其間又張了幾次嘴,想唱那首“梨園之歌”,可是他發不出聲音,因為他這輩子還從來沒唱過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記得歌詞中有這么一句——“變色的灰狼會帶你回家。”這一句特別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變色時臉上的表情。他在山里見過一次狼,那條狼一點都不兇殘,只是好奇地盯著他看。他走開時,它做出要跟上來的樣子,又沒有跟上來。他的家是農場還是梨園?好像都不是。那么那句歌詞沒有意義。集體農場的場長在開會時總是重復說這句話:“農場是我們的家”。坐在臺下的他每次都在心里嘀咕:“它并不是我的家。”那么飛云山是他的家嗎?更不是。他從來也不敢在山里呆久了,每次神經都很緊張。山里的野生動物讓他膽戰心驚。他可不想到那條大灰狼的肚子里去安家。山只是他朝思暮想的對象。

梨園同農場拉開了距離,就在飛云山下,離他從前的情人也不遠。當時他一沖動就搬來了,現在看起來這個選擇很正確。當然也可以說這個選擇沒有任何意義,只不過將他一步步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吃閑飯的人。鷹叔坐在他的木棚里回憶一生經歷過的事時,記得最清楚的總是那幾個階段:在農場的二流子的生活;和菱角隱秘的戀愛;大堤下面的野合;梨樹栽種的失敗;鏟除梨園的所有生命。至于最近的十幾年在這荒地里的生活,在他腦海里總是一筆糊涂賬,因為他分不清前后順序了,而且幻覺和現實也沒有界限。同一個情景反復出現:多巖石的丘陵延綿不斷,他繞著那些小山包轉了又轉,怎么也走不出來。巖石間的小路上有一個個的孔,有腳掌那么大,很深很深,他禁不住要躺下來,將耳朵貼上去聽。當然,什么也沒有聽到。但這個場景是真實的嗎?這附近并無那種丘陵地帶啊。這種從未去過的丘陵,竟然給予他一種“家”的感覺。他甚至設想,在那竹子叢里搭一個棚屋該是多么宜人。那種巖石小山,肯定長不出吃土的甲殼蟲來。清風習習,干干凈凈……

無事可做的時候,他就到外面去走。他朝著飛云山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在平原上,平原有點陰沉,有點疏遠。他希望聽到遠方的合唱,但這種事一次也沒發生。只有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面時,合唱才會響起來——這說明農場的工人太熟悉他的秉性了。在外漫游時也遇到過煤礦工人。他們坐在大車上,黑黑的臉上神情嚴峻。鷹叔見了他們就忍不住冒出這個念頭: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么深的地下,還不早就因恐懼而死掉了?!平原基本上是荒原,也有小塊的莊稼,長勢都不景氣。這里的土質太不好了。鷹叔回憶起他園子里那些著了魔似的花朵,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時又慶幸自己已經將那種說不出名字的灌木全部剿滅了。

有一天他碰見一位老農在給小塊麥地施肥。

“您住在這附近嗎?”他問老人。

“不,我住在底下。”老人回答他時眼里射出銳利的光。

他背脊骨一冷,不敢再問,只是悻悻地說:

“麥子長勢還不錯啊。”

老人轉過身去不理他了。

一陣熟悉的響聲傳到他耳中,還是那種甲殼蟲吃土的聲音,從老人口中發出來的。鷹叔慌慌張張地離開。走了好遠才將那聲音甩在身后。老人的牙床該是多么有力,他是那種以荒原為家的人嗎?世上真有這種人嗎?鷹叔感到了饑餓,他正往他的木棚走去,木棚里有兩個玉米窩窩頭等著他。他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對著空中說:“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這時老人的聲音又順著風傳過來了,是那種嫁女的哀歌。怎么都唱這種歌呢?他匆匆地走,那歌聲一直跟到他門口,待他關上門才聽不到了。

在荒地里常遇到一些離奇的事,不過他經歷了就馬上忘記了,哪怕是恐怖的事也如此。他的小木棚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將門一關,恐怖就被關在外面了。破窗而入的野物也的確有過,但那只是一種土色的像鼠類的小東西,并沒有造成危害。一般來說,只要天氣不那么糟,他就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他走在曠野里時,也會想起農場的歲月,他只記得住那些事,而且記得很清楚,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就是這種思念導致他在夜里潛入農場,那么遠的路,他就像有翅膀一樣,一下子就到了。也可能是黑夜一降臨,他同那邊的距離就縮短了。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是那頭牛。它是在他情緒低靡的時候出現的。是一頭黃牛,緞子似的皮毛閃閃發光,一動不動,眼神不安。他想,這大概是農場里走失的牛吧。到了面前,他伸手去撫摸它的背。摸了幾下牛就蹲下了,眼神也變得昏昏欲睡。鷹叔覺得它在做夢了,它嘴里嚼個不停,大概夢見了吃好東西。農場里有很多牛,可是沒有哪一頭的皮毛有這么漂亮的。是荒原的襯托嗎?還是牛一到了荒原皮毛就變美,像歌詞里面那條“變色的灰狼”一樣?后來會計就來了,會計一見黃牛就抖個不停。“這是野牛啊。”他說。他不由分說地拖著鷹叔走開。鷹叔問他憑什么判斷這是野牛,會計說:“你瞧它那眼神。”其實剛才它根本沒有眼神,因為它在睡覺。第二天他來到原地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它。它呆過的地方倒是有一堆牛屎。不知怎么,他心里認定了這條牛同以前梨園里那些開花的灌木是一類,它們都具有讓人過目不忘的美。

鷹叔知道自己這副尊容正在變老,可是當他面對荒原時,就不覺得自己老了。他是決不會再回農場的,因為這里需要他,他是這地方的見證人嘛。比如剛才,天上的白鳥排成那種圓形的圖案,不就只有他一個人見到了嗎?他朝那方向跑了好遠,那個圓才漸漸散開了。為什么要有見證人,他也說不出道理,反正有了就有了吧。他就是唯一的見證人。如果有人來問他呆在這里的理由,他也許告訴那人關于花朵、牛,還有鳥兒的隊形這類事。但沒有人問。農場里的人更不會問,大概那理由早就在他們心里了,所以他們才樂意養活他的。至于那理由是什么,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在農場里,人人都有家,只有他一個人是孤兒。他小的時候可以隨便在任何人家里住和吃。看來就是他的這種特殊身份使大家對他生出一種期望來了,結果是他成了這塊荒地的看守。農場同他所在的這片地方毫不相干。那邊水深火熱,血吸蟲病和皮膚病肆虐;這邊清風苦雨,不見人煙。到底為了什么農場要死攪蠻絆地同這么個地方掛上鉤,還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梨園”?這件事同菱角嫁到這山坳里來有關系嗎?菱角是鷹叔唯一有過的女人,當年的那種擁有也同現在一樣虛幻。或者說,那不叫擁有,只不過是牽掛而已。鷹叔喜歡這種隔得遠遠的牽掛。他看見她穿著天藍色的布衫在菜園里忙碌,看見她放進水池里的那一大群小鴨,他就會感到內心無限的飽滿。從前他倆坐在大堤上時的那種夢想,現在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種小麥的老人再沒有出現過,那些麥子全枯萎了。好多年以前鷹叔就知道了,這種地方的人或動物不會出現兩次的。他還是很想再見到那條美麗的“野牛”。有一回他好像遠遠地看見它了,待他追到面前,才發現是某個路人扔下的姜黃色的雨布。鷹叔覺得自己還是保留著年輕時的機警。他想,住在這種空曠的地方,他就是想要糊涂也糊涂不了。

那個送糧的工人站在清晨的霞光中對他說:

“今年風調雨順,糧食吃不完啊!您是不是回來看看?”

鷹叔告訴他自己夜里常回去。他不相信地搖著頭說:

“夜間的事不能算數。好幾次我們都親眼目睹洪水吞沒家園,但是天一亮啊,一切又都順順當當的。月光里發生的怪事不能算數。”

鷹叔還是謝絕了工人請他白天回農場看看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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