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記憶的的門檻上
記憶像一部拉長的默片,前進或者倒退,總能映出一些清晰的影像。盡管有時記憶的空地里長滿了野草,搖曳著狗尾巴花,甚至豐滿的燕麥竟也把鈴鈴兒垂下,可是撥開草窠與花叢,總會找到一些幸福的蘑菇,迎秋怒放的野露梅,它們都頑固地充溢著我記憶的空隙。
就像我現在,坐在家門前的一個高坡上,天很藍,是寶石般的藍,醉人心腑的藍,沒有一縷云絲。身旁是堅硬的柴柏茨,軟軟的羊胡子草,有些枯萎的車前草。我叼著煙卷,定定望著一個方向,我想此刻自己的眼神一定是純粹的迷離深邃,表情深刻得仿佛哲人,顴骨左近的肌肉在抽搐。我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順著目光遠望的方向,會看到兩個并不崔嵬的土山中間的緩坡上的兩座墳塋,一大一小兩個土饅頭,像心臟旁或大腦里的兩顆肉瘤,壓得我幾乎到了崩潰邊緣。記憶的因子如炊煙一下子飄飛至我前面,揮之不去,往復不斷。土堆上夏日草吟蝶舞,實在繁忙不過;秋日滿眼是離披的荒草,悲號的山雀,垂死掙扎的螞蚱。閉上眼,我都記得很清楚。
虎頭和我同村同齡,形影不離。我奶奶說,虎頭的爹柱子是個能吃苦的漢子,憑著一身蠻力,把幾畝自留地侍弄得棱是棱,行是行。除喂飽娘倆的肚皮外,還稍稍有點積蓄。說話之余,我奶奶咂巴著癟嘴炫耀似的給我講述柱子在她看來離奇的婚史。虎頭奶奶就常在太陽下嘮叨:老天呀長長眼,讓我的柱子碰個大姑娘,不圖肥瘦,能下崽就行,能給我兒哪怕做頓糊糊面條子就行。這機遇還真是讓柱子逮著了。一次,柱子去地里看田,正碰上村東陳花花背著一大捆青草往回走,二人打個招呼,陳花花說,你閑著也是閑著,幫幫我吧。柱子望著只穿件襯衣的陳花花發愣:胖敦敦的身板,大眼珠子,兩個脫兔般的奶子。直盯得陳花花兩片桃花飛上臉。一路上,柱子反復說著一句話,還是女娃子好啊,總會有人幫襯。陳花花笑著說,你有啥不好頭啊?柱子說,好個球哩,光棍一條,夜里心焦。陳花花說,你這豬頭羞人哩。草送到后連碗水也沒喝,柱子轉身就走了,他怕落下閑話,給人家女娃子添亂。日子平靜地流淌,起床、喂豬、上地,困覺,一切行進的庸常又自然 。
深秋隨著一片美麗的紅葉落下來了,死亡也跟著落下來。接著千萬片葉子落下來,在我憂郁孤獨的背影里盤旋、閃動,然后靜靜地落在地上,牛辣辣草,冰草,燈盞花,九月菊成了葉子甜蜜的溫床。這時就有秋風吹過蒼茫河上,就有歲月的霜雪堆滿枝頭。秋雨終于落下來,我的窗前,藍色的雨絲斜斜地落進我的記憶。也許只有在秋季,時間的序數,生命的隱喻,自然的奧秘,造化的原初,才能和我們眺望的目光構成一種角度,才能看清它們的本真。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沒有變化的依舊是隱隱青山,迢迢碧水;沒有變化的是夕陽殘照,芳草野花;沒有變化的是永恒的寧靜與肅穆……水庫蓄滿了水,秋泡又有了指望,前后不過十五天,祁連山下的農人便把地侍弄得平平整整,軟軟綿棉。拉足牲畜過冬的草,抹夠自己過冬的煤,洗補好大人娃娃過冬的衣。家里只留下雞皮鶴首的老嫗和矍鑠機警的老翁看家,他們一律穿著雞窩窩棉鞋,兜著褲腰,像個老駱駝似的負重前行。看家護院,迎送小孩,搗豬喂狗,樣樣忙得屁顛屁顛,忙得暖暖和和。
柱子爹媽今年不想讓柱子出去。柱子到了該找媳婦的年齡了。本村的媒婆李二嬸說陳家的花花看上了柱子,可花花媽愣是看不上柱子家碰人頭的草椽屋。柱子爹媽下決心修新屋。這不,柱子拉好了石料,磚瓦,放倒了埂邊的楊樹,柱子媽抓了個豬娃,說加料養到開春修房就不用買肉了。豬食主要是粉渣糊糊,得用大鐵桶到離村十幾里外的粉絲廠去拉。
這天,柱子駕好驢拉車,放好桶,高高興興去拉糊糊。綠田平疇,一望無際,牛哞羊咩,牧童嬉戲,鳥的清亮的影子一掠而過,平添了幾分幽靜。在岔路口羊角彎,柱子碰上了也去拉糊糊的陳花花。柱子嘟噥:“伢狗叫,母狗翹,這么著(巧)哩。”陳花花嘿嘿一笑,大眼俏愣:“嘴里胡沁啥哩?”柱子臉紅的拉到耳根:“我們像是前世就有緣哩,碰得太著(巧)。”花花的臉紅如桃花,愈發清麗可人,柱子萌生了摸她一把的念頭,手就向花花搭過去。花花一跳閃過,從地上拾根干樹枝掄過來:“貓手豬腳的想干啥?見不得這號人!”說罷只顧趕車,柱子自討沒趣,夾緊嘴款款而行。良久,柱子說:“花花,唱個歌吧,悶得人慌亂心焦!”花花說你先唱我就跟著你唱。柱子拉開嗓門唱了起來。
新做的屋基(那個)四四方方喲……
碎石頭(那個)水泥來筑墻那……
哥哥肯定會蓋大瓦房呀……
問妹要廊(郎)不要廊啊……
每一句后面柱子都把聲音拖得悠長,像腳下蜿蜒的土路。調門野野的刺人肺腑,像一雙手攥緊了人的心臟。花花也受了感染。清清嗓子,接著唱起來。
樹上斑鳩叫咕咕
哥哥無嫂妹無夫
我倆都是半桶酒
何不倒攏做一桶
天,藍得像寶石;云,白的像羊群。回來時柱子反復就幾句:“你是天上星星,我是地上的蛤蟆。你在天上眨一眨,我在地下爬一爬。”惹得花花灑下一路笑聲。
四月出頭。喜鵲叫,媒婆到。李二嬸穿著碎花小襖,平紋鞋,一扭三晃到花花家為柱子提親。事情進展順利。李二嬸逢人就說:“柱子呀,這回瞎狗熊照了個彩色相,有福氣!”
六月剛過,柱子家的新房修好 。裝潢、盤炕、備席等一系列工作全部完成。八月十六,柱子把陳花花娶進了家門 。柱子媽媽喜得做夢都在咧嘴笑。
鍋碰瓢叮當 ,人碰人受傷。一天 柱子和花花去玉米地抽天花。柱子娘在家里忙碌 ,忙完后,柱子媽倚著檐下的一個麻袋睡著了。柱子兩口晌午進門時,柱子媽還在打盹,花花叫醒柱子媽并數落她幾句,柱子媽氣得搶白了幾句 :馬車套騾車,媳婦子使婆婆,你翻了天了。經花花多次剖白撫慰,柱子媽和花花終于有說有笑 。
第二年夏天,虎頭在一個雨夜降生 。虎頭一醒來就是哭,弄得全家人心惶惶 。有人說,找個干爹能壓住孩子身上附著的哭神。我們這兒有個舊俗,生下的孩子若老哭,不去就醫抓藥,而是請識字人在黃紙上寫“過路貼” 帖子上的內容都是這幾行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朗,走路的君子念一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帖子貼在村里的電桿或大樹上。到現在我不知道它究竟起了作用沒有。還有一種阻止嬰孩哭的法子:孩子的父親大清早出去在大陸上逛溜,碰見的第一個外姓人便是孩子的干爹,叫“逛新”。未來的干爹得先解下褲帶或給幾根紅頭繩把孩子“拴著”。回去后,兩家商定拴干兒子的日子。干爹干媽忙著買衣服鞋帽、長命鎖、吃飯碗。按時進行完儀式,兩家便互稱親家。
那天,我爹去野外給羊割草,碰上了“逛新”的柱子,于是我爹順理成章地成為虎頭的干爹。我的老媽倒非常興奮,認為我家和柱子家門當戶對,這親戚做得 。
春播小麥,秋收山藥。虎頭四歲了,成天瘋跑。春天折樹枝取光滑的一段 ,擰去干芯,做成“喇叭”吹;夏日里掏鳥蛋,攆麻雀,摸魚兒,把小雞雞都弄成個泥棒棒 。花花多次用手指戳著虎頭的腦門教育他,可玩野了的性子一時半會咋能改?我奶奶也掰著虎頭的手指勸導過多次。
一個秋日的正午,太陽辣辣地照著。歡快的蛙鳴,哞哞的牛叫都愈發清晰了。虎頭前來找我去村西頭的澇池里摸魚兒給他奶奶補身體,我奶奶嘮叨著不讓我們去,說大人們都午睡呢,萬一出事兒喊個人都喊不上。我倆向她打保票不出事兒。然后貓著身子到澇池邊。虎頭三兩下剝了衣褲,要進去撈魚,我膽兒小不敢進去。虎頭說:“你就在邊上接魚,順便盯著點我媽,她一來,你給我抱好衣服先跑,我隨后就到。”撈了三條魚的工夫 ,我奶奶也邁著小腳來了,嘴里咕噥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突然,虎頭身子一滑,站立不住,仰頭跌倒在水里,水面上咕咕嘟嘟冒著泡泡,一眨眼不見了虎頭。我奶奶急了,徑直走入澇池里,回頭對我喊:快去喊大人。我迅速跑向寨子 。等大家趕來時,奶奶也不見了。沒辦法,幾十個莊稼漢取了鐵锨挖澇池放水。
兩個小時左右,水放干,我奶奶插在污泥里,一手還拉著虎頭,他們永遠的去了。花花哭得死去活來,頭碰在澇池沿上,血洇濕了黃土,草木含悲,風云變色。在哀嚎聲中,全村男爺們埋葬了我奶奶和虎頭。我跪在他們的墳前,不住地自責。燃燒后的紙錢如黑色的蝴蝶漫天飛舞,野菊花瘦成了骨頭,兩抔黃土掩埋了兩個生命及其生前身后的一切。
席慕容說過,記憶是無花的薔薇,永遠不會敗落。時間是河流,常會刷新記憶,每當站到家門前的土坡上,眼里常有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小的口銜葉笛,吹著樸素的曲子,老的面帶寬容的微笑向我走來。
奶奶和虎頭的魂是化作了自由游弋的魚兒,我堅信他們在水里也很快活。我堅信水里有古樸的村莊,青青的平野,清脆的蛙鳴,哞哞的牛叫……
坐在記憶的門檻上,我成為一尊幻想著的雕刻。
馬車上的父親
當我乘早車趕回家時,一縷斜斜的陽光從祁連山頂滑落進我家的后院。隨之便有一絲涼涼的風滲進心肺。天空如高原的海子般幽深發藍,藍得人心里發毛 。幾只藍翎鴿和家雀兒從草垛上飛落下來,停在我家舊了的馬車與剛做好不久的架子車轱轆上 ,咕咕叫幾聲又跳進了車廂,新車廂被父親用爛席巴蓋住了,怕受曬,怕鳥糞鴿糞弄臟了車子。馬車廂底兩邊的長縫里積著厚厚一層塵土,上面長著燕麥和狗尿苔,還有一兩株意外長起的雛菊綻開淡藍色的花蕾,隨風搖落數片花瓣。藍翎鴿在啄拾馬車久遠的夢,野菊分明在搖落架子車車現時的寂寞。
在我們家,新架子車和舊的馬車也許是父親唯一的不動產。我們的房子前后修了四次,只有后院沒有改動,院墻靠著草垛,草垛圍護著架子車 。我認為舊的馬車是真正的農用車,遠比新的結實耐用。冬季,白雪罩住了草垛,圓圓的尖頂下面,舊馬車的輪子就露出黑黑的輻條,把影子投映在雪中,就像一個巨大的花盤。
包產到戶的時候,買手扶子還是農人遙遠的夢想。能投親靠鄰的打造一輛馬車,再借來幾匹大馬,撐轅的撐轅 ,打梢子(馬車轅馬前面的馬)的打梢子 ,吆喝聲起,馬蹄得得,連馬的鬃鬣也格外精神。二三十畝責任田割倒后,不出四五天便都上場了,牽來一路艷羨的目光。秋收結束后父親上南山給藏民放了兩個月牲口,掙了二十幾斤羊毛和八十元錢。托工作的大爹在縣物資公司買了一根雜木,鋸開后作了車轅條和車廂襯木,車廂板用的是楊木。車轅條前端各鉆了兩個洞洞,父親把削滑的四截棗木棍安上(我們這兒稱“捄掛子”),轅頭則用熟豬皮蒙好釘上鞋釘,以防磨損 。雜木架子車(實際上我們更習慣稱之為“拉拉車”)太重,只有大人扛得動,只有我家的棗紅馬拉得輕松。車子利索 ,馬又帶勁,秋收的日期明顯短了。父親干癟的臉上漾滿笑意,逢人便說:“錢可是好東西,花在哪里哪里好!”
就在我上大學那年,父親用在山丹馬場掙的兩千元和親戚家湊的一千六百元買了一輛嶄新的手扶。從此馬車與雜木架子車便光榮地退居拉運的二線。架子車便穩穩地停放在后院里。父親常說牲口不使也像人一樣就懶散了。
一天我和父親套好車去場院拉燒炕的柴草,我在下面裝,父親在上面撥拉。誰知,一只飛鳥掠過,馬受驚嚇后沒命地跑,父親從車上摔下來,架子車翻在河壩里,有驚無險。家里人在父親想套車干點碎活時總是反對:手扶干多省事。不會開車的父親也像棗紅馬和架子車一樣,從家中的掌柜退居二線。我不知道這是憾事還是幸事。
莊稼人碎活兒多,手扶不易到的地方也多,雜木架子車太重,父親請匠人做了個楊木小架子車,輕巧利索,人人愛使。父親說好是好,怕只能使個三天兩后晌,就成個爛貨了。也許是用的少的緣故,奇怪得很,新架子車現在還好好的呢,直到現在仍穩穩地停在后院里。
父親的一生,除了后來無奈拉的架子車之外,似乎永遠和馬車連在一起。很早的年代,村子里有六輛木轱轆馬車,幾十輛架子車。麥收季節,在那凹凸不平的大道上,馬拉的大車與驢拉的架子車被人們吆喝著往自家場院運送豌豆和小麥,車轔轔,馬蕭蕭,驢灰突,浩浩蕩蕩,是鄉村最壯美的一道風景。那時候,父親的馬車總是走在最前面,麥捆裝得高高的,小山頭一般。父親喜歡斜挎在轅木上,揮著扎有紅綢穗的哨鞭,在空中甩出一串啪啪的響聲,嘴里銜一枚葉笛,悠悠地吹出民歌小調,很是瀟灑的樣子。村里人在背后稱父親是“馬車皇帝”,那些馬車就是他的臣民,任他驅使。那些拉麥運草的活計就是他的家園心事。
父親去世后,村里的馬車一年一年的減少,如今,只剩下我家的一輛了。其它馬車年輕人把軸頭轅木用斧子劈開,塞進了爐灶里燒火,等火焰串上來,一個古舊年代也便化為灰燼了。即使是周邊布滿鐵釘的馬車轱轆,也被拆得七零八碎,骨架一樣遺在荒地野草之中。我見過一個車轂,黑黝黝的孔眼里汪滿了雨水,它靜靜地偎依著一棵老樹,像凝望歲月的眼睛。
村里的老人常常走進我家后院,他們蹲在草垛下面,一邊吸煙,一邊指著那輛馬車回憶往事,說到高興處,總是嘿嘿笑一陣子。當然,老人最關心的還是我父親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他們說,應該給父親糊一輛紙馬車,最好把轅馬糊成菊花驄,拉起車來穩當,跑的快,最好將糊好的馬車放到墳頭燒掉,讓父親在那邊還當車把式,甩一聲鞭響,趕走所有的寂寞孤獨。說這些話的老人后來相繼離開了人世,跟父親走進了同一個地方,他們也許離得很近,有足夠的時間坐上馬車閑諞。
父親把自己差不多一輩子的時光交給了馬車。馬車的轅木被父親的屁股蹭得油光發亮,馬軛上印有他深深的五個指印。子木做的鞭桿換了五次,輞輪上的裂痕用鐵絲捆了八圈。還有那些輻條,在父親手里改變了多次,有的已經發黑腐朽,有的還堅牢穩固,看不出絲毫松動的樣子。父親打做的車轱轆高大氣派,就像一顆渾圓的太陽,如果轉動起來,足可以陪我們弟兄姐妹走完生命歷程。
我記得有這樣一個情景:每天黃昏,父親把拉車的馬趕進圈棚,然后背對夕陽,椅著車轱轆吸煙,或者自言自語地說些什么。父親的白發在風中飄動,佝僂的腰身馱著如血的殘陽,背影顯得蒼涼而悲壯。
村里的孩子喜歡唱這樣的歌謠:“新媳婦/坐馬車/入洞房/叫哥哥。”在我看來,父親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事,就是駕著馬車為人家娶新娘。農閑時節,操辦婚事的人家選個好日子,敲定聘禮,再殺豬宰羊,待一切準備就緒,便派人請父親收拾車駕,前往女方家迎娶新娘。那陣子,父親以最快的速度做好車篷,給轅馬披紅掛彩,在車廂的四角掛上色彩艷麗花朵,末了還要焚燒幾串紙錢,祈求路神保佑一路平安,順風而歸。
我從未坐過父親“娶親”的馬車。當那根飄揚著紅綢穗的哨鞭“啪”的一響,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父親的馬車便咣當咣當馳出了村莊,接下來就是我們漫長的等待。幾個時辰過去了,山那邊依舊是靜悄悄的,聽不出任何聲響。正當大家焦急盼望的時候,不知誰喊了一聲:“瞧,來啦,哨鞭在繞圈圈哩。”這之后,父親的馬車果然就出現在道上,他依舊是那個樣子: 兩腿交叉著斜掛在轅木上,手里哨鞭便不停地搖啊搖,嘴里大聲哼著野浪浪的山調……
村東頭的馬蘭姨被父親娶過兩次。第一次娶回來,還未圓房,他就乘著夜色逃跑了。原因是看不上自家的男人,嫌他老實木訥。馬蘭姨說,她第二次是上了父親的當。那天的車剛走進一個河灣,父親便把車軸注意弄壞了。父親說到村子里找木匠,結果一去不回。正當她掀開車簾準備再逃的時候,被男人猛地抱過來,摁在了車廂里。馬蘭姨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她眼睛里依然蘊含清亮的光,有幾分羞澀,也有幾分興奮。她告訴我們,她的男人在車廂里撕扯她的衣服和褲帶,她拼命抵抗著,把車篷都蹬破了。而就在搏斗的那當兒,她嗅到了馬車里的一股奇香,那種香味似乎是從陳年的麥秸和馬蓮草中散發出來的,熏得她骨頭酥了,魂兒也飄走了。馬蘭姨好像講一個傳奇故事,說到最后,總少不了笑著罵一句:狗日的馬車!
父親的馬車永遠靠著草垛。風吹過來,枯黃的草莖就紛紛揚揚落進車廂,那里面有馬蓮和野玫瑰,有芨芨草和狗尾巴,最多的當然是麥秸,一片挨著一片,長長的,又是空心,在陽光下閃著黃亮亮的光。有一回,村里的一個女人生孩子難產,父親駕著馬車把她送到了鄉醫院,做完手術的第三天,他又把母子倆平安地送回了家。一輛馬車救活兩條性命,成了村中的美談。但父親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事情過后,他時常蹴在車廂里,手里捏幾莖麥秸愣愣地出神。那麥秸上還染著產婦的血,殷紅殷紅。父親一直做惡夢,他說夢見自己趕著馬車在山路上走,那個女人大聲慘叫,幻化成一群飄飛的蝴蝶,隨麥秸飛揚起來。
我忘不了那條彎彎的山路,青石頭,羊糞蛋蛋,深深淺淺的車轍。路邊長滿了黃柏刺和芨芨草,還有一條小溪嘩啦啦流過。父親趕著馬車在山路上行駛,送走了青春,迎來了黃昏。三十年的顛簸,三十年的風風雨雨,使他的背馱了,腰彎了,胳膊僵硬了,到了花甲之年,他再也不會野著嗓子吼山調,不會甩哨鞭了。坐在車轅上,他的目光總是充滿了傷感,顯得荒遠而又蒼涼。那時候,村上已有了手扶拖拉機, 那個鐵疙瘩冒著黑煙瘋跑,時常從他的馬車邊一閃而過。村里每年都還要到外村娶新娘,女人們每年都還要到醫院生孩子,但人家坐的是拖拉機,有的還騎上了摩托。那輛老舊的馬車漸漸被村人遺忘。忘掉的還有父親,還有他哼唱了一輩子的老歌山調。
那年,拉車的最后一匹白駒馬也死了,父親抱著馬頭哭了整整一個晌午。我們弟兄幾個把馬抬進山洼,挖個坑埋了。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些野菊,種植在埋葬白馬的地方,第二年秋天,那些野菊紛紛綻開了花蕾,淡藍的花蕊里斟滿了晶瑩的露珠,秋風瑟瑟吹來,露珠宛如一串串淚滴,悄悄落進土里。
也就是那個冬天,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每年的“鬼節”,我們都要去他的墓地里燒一些紙錢,當然也不忘按鄉俗糊一輛老馬車,然后點燃,讓它化為一片片紛飛的灰燼。
跪在父親的墳前,我想年輕時使喚的大轱轆馬車,年邁時湊合的楊木架子車,便是父親生命中的圖騰。二哥說,馬車和架子車中有父親的靈魂,留住它,就能看見父親的影子。真的,在我心目中,那草垛就是一個古老的城堡,父親沒有死,他還住在城堡里,每當有月亮的夜晚,就輕手輕腳地走出來。撫摸他心愛的馬車和楊木架子車。
跪在長滿荒草的墳堆前,我們默默祝禱,希望父親在那個遙遠的世界里,依舊駕著馬車,自由自在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