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已是深夜(接近零點)。他雖然身上帶著鑰匙,但還是想了一下,決定先按門鈴。不多會,妻子就把門打開了。她穿著睡衣,頭發披散著,有點濕,好像是剛洗過。她開了門,沒說話,也并不看他一眼,自己就轉身上了樓。他換了拖鞋,進到客廳,把背包擱在地板上,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坐好還是站好?最后,他決定在沙發上坐下來,先抽支煙。但抽著抽著,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怎么搞的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沙發上,身上還蓋了一條毛毯,想必是妻子拿下樓來給他蓋上的。
與他走時相比,家里的一切還是原樣。沒有少一點什么,也沒有多一點什么。成都的天氣也是老樣子,打開窗簾,外面依然是灰蒙蒙的,不見一點藍天。他的那只背包還在原來的位置放著,妻子沒去動過一下。他去樓上的臥室,妻子不在,床上是揉得皺巴巴的棉被,幾件顏色、款式各異的衣服散落在棉被上,讓人仿佛看見女主人起床之后的匆忙。打開衣柜,他找了一套內衣,連同一件浴袍一起帶進了浴室。浴室還是那么整潔,洗發水、沐浴液、牙刷牙膏以及香水等等玩意兒都擱放在原位,就像他壓根沒有離開過一樣。直到熱水從頭上淋下來,他才確切地記憶起,我是有許久沒像這樣洗過澡了。有一瞬間,一些模糊的情景在腦中閃回,他頓時感覺到一陣暈眩,便趕緊沖掉身上的泡沫,裹上一件浴袍走出了浴室。
他走進廚房,想從冰箱里搜羅出一點剩湯剩菜,給自己做一碗燴飯。但冰箱空空如也。他想,我不在的時候,妻子顯然是沒在家開伙,至少昨晚就沒在家吃飯。他關上冰箱,走到燃氣灶前,架上鐵鍋,自己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
整個上午,他在自己的書房里磨磨蹭蹭,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中午又睡了個午覺(還是在沙發上)。下午出門去買了些菜,回到家做了一頓比較豐盛的晚飯。他認為妻子回來之后會有所反應。但她看見桌上的菜,并沒表示出格外的驚訝,仿佛事情就該是這樣的,很平常,并無什么特殊的含義(盡管他做這頓飯是有特殊含義的)。吃飯的時候,他和她也說幾句話,但都是日常事務性的,諸如“路上堵車嗎”、“魚買成多少錢斤”、“花園里那株黃桷蘭好像不行了”、“抽油煙機的燈壞了”、“國慶節你們放幾天假”、“明天可能要下雨”,等等。盡量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及內心的東西,不去觸及這幾個月來發生在各自身上的那些事情。就好像這幾個月的時間他哪里都沒去,一直都在家里。而她也跟平常一樣,剛剛下班回來,他做了飯,然后他們一起吃。就這樣。真的就是這樣,盡管事實上不應該是這樣。只是他們都心照不宣,假裝很正常。
不過,到了晚上,有一件事情是不能回避的了,那就是睡覺。
“你今晚上還睡沙發?”她問道。
“那我睡臥室來吧。”他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覺得我應該睡哪里?”
“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丟下這句話之后,她也不理會他有什么反應,自己上樓去睡了。
他進退兩難。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情況,一般來說,只要他主動一點,僵局就會打破。但這次不一樣,彼此之間像隔著一堵墻。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每延遲一分鐘,就意味著那堵墻會增加一寸的厚度。上樓還是不上樓,都得給自己找到一個恰當的理由。但現在的問題是,沒有一個理由是恰當的。
樓梯上傳來了柔軟的腳步聲。妻子穿著睡衣和拖鞋走了下來。走到樓梯的一半,便停住了。他以為看見了一線轉機,可以等待陽光的降臨了。
“你把你那個背包處理一下,樓上都聞得到大股氣味。還有這身衣服,你自己把它洗了,我受不了這種味道。”
她像扔垃圾一樣,把他早上換在臥室的衣服棄置于地,然后依然無視他的反應,轉身上樓。這次,他聽見臥室的門是被明確地關上了。
2
印象大書坊旁邊是一家叫做“歐洲房子”的咖啡店,以前在家里寫不出東西的時候,會帶上筆記本電腦,到這里來坐一坐。但事實上,坐在這里也沒有寫出過什么。更多的時候,都是拿著剛從隔壁買來的新書,就著一杯炭燒咖啡,消磨掉半天時光。
這天,他走進歐洲房子的時候,突然有種身在異鄉的感覺,這感覺也得到了咖啡店那幾位他曾經熟悉的服務員的印證。她們好像都不認識他了,看他的時候,臉上露出的那種微笑,既陌生而又客氣。環境其實沒變。甚至鄰座的幾位客人,他也似曾相識。他們應該就是這里的常客,其中一位,他似乎還知道她的名字,那也是過去坐在這里的時候,常聽別人這樣稱呼她的。她叫言菊(同音,是不是這兩個字他不敢確定),一位體態豐盈,打扮入時的少婦。她好像也認識他,看他進來的時候,還仰著臉朝他微笑了一下。但也許,那只是她出于禮貌的一個習慣,即對任何一個投向她的有那么一點似曾相識的目光,她都會恰如其份地如此回應。
他在臨窗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這也是他以前常在這里落座的位置。但此刻他卻像一個異鄉人一樣坐在這里,姿態不無拘謹。
窗外,不時有陌生的美女經過。有時是迎面而來,有時僅僅是一個讓人猜測的背影。
他要了一杯咖啡(老口味,炭燒),又抬起頭來問那位系著藍色圍裙的女孩,有什么吃的嗎?女孩微笑著向他介紹了幾種西式牛排、面食及甜品。他想了想說,就蓋澆牛排先來一份吧。以前他從未在這里吃過任何東西,包括點心,因為他沒有食欲。所以,當他問那位女孩有什么吃的的時候,自己也吃了一驚。但事后證明,他也只是腦子里覺得應該吃點什么,實際上還是沒什么胃口。
牛排送上來了,他嘗了一塊,就不想吃第二塊了。他把牛排推到一邊,只喝咖啡。
這時候,那個叫言菊的少婦端著一杯咖啡走了過來。
你好。你好。能坐一下嗎?當然,可以。很久沒見了,去旅游去了?算是吧。去西藏?沒有,接近那個方向,但沒到。你認得我吧,我叫言菊。我知道,常看你坐在這里。是的,我也是經常見到你,就是沒一起聊過。你家就住在附近吧?在附近,不遠,你也是吧?嗯,在藍天路。很近啊,我在神仙樹北路,比你稍遠一點。你做什么的呢?我嗎,猜猜看?不好猜。呵呵,那就別猜了,你好像很累?有一點,經常是這樣,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呵呵。我會不會打攪你了?不會,你太客氣了,我正想有人聊一聊。那就好,旅途還愉快吧?還行,嗯,出去總比在家好。是嗎,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看來你是個好動的人,心有點野哦。你呢,常出去旅游嗎?很少,我心不野,還有點懶。
她說到自己“有點懶”之后,他一時竟無言以對。就這樣,彼此沉默了片刻。雖是片刻,卻讓人窘迫不已,仿佛時間凝固了千年以上。
成都這幾個月天氣還好吧?他終于以此話題打破沉默。她莞爾一笑,并斜睨了他一眼。你看,都說到天氣了,好像我們真的沒什么話說了,呵呵,你剛才說,你離開有幾個月了,是吧?嗯,我五月下旬離開的。那你算是把夏天躲過了,成都今年很反常,天氣暴熱。這樣說我還很幸運。是啊,出去玩一定發生不少故事吧?你喜歡聽故事?哈,有不喜歡的嗎?但我講不好,不知道該怎樣講。你賣關子吧,你是誰我們都知道的。你們?是啊,就是我們這里的這些人,都知道張老師您(她開始操起了普通話)是有名的劇作家,還會講不好故事?不好意思,但我真不是賣關子,這故事太長,也比較復雜,我到現在心里都還有點亂。是這樣啊,不過我不急,我閑人一個,有的是時間,你慢慢講。這個,我試試吧,但是,好像,還是不太好講,很抱歉,我真不是故意,實在是,你知道,有些事情。是隱私,對吧?差不多,是這樣。明白,那就不為難你了,雖然我很好奇。謝謝。哈哈,謝我什么?謝謝你的理解。你太客氣了張老師,那我也只好說不用謝了,呵呵,跟你聊天很愉快,雖然沒聽成你的故事,我現在要回我的座位去了,你慢用,你看你的牛排都還沒動呢,要不要拿回去讓他們再打一下?不用了,我本來就沒胃口。那好吧,告辭,拜拜了。拜拜。
她看來是有事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去的。兩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人(打扮乃至身材也相仿)和她坐在一起。她們像是剛剛到的,坐下之后就不停的在說話。后來又來了一個年輕的男人,身材高大,穿著十分考究,手里夾了一只棕色的皮包。年輕坐下后,經另一個女人介紹,又馬上站起來,與言菊握了握手。然后,打開那只皮包,拿出一疊紙,有點畢恭畢敬的樣子交給言菊,讓她看。他們像是在談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情。這其間,他也跟言菊有過兩三次目光的交接,就在她聽那個男人說話的時候。每一次,她都向他報以那種禮貌性的也是習慣性的微笑。最后一次,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用眼神向她示意,我要走了。她微笑著,并輕輕揚起手,配合著無聲的口型,向他做了一個“再見”的示意。
3
妻子又不在家。作為一名幼教工作者,她依然是早出晚歸,這使得他們在一起共處的時間并不多。由于嗜睡,他多次忘記做飯,在她回家的時候,餐桌上還是空蕩蕩的。但她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滿,更沒有半點責備,而是說,那就出去隨便吃點什么吧。正如她以前對他的失眠癥比較難以理解一樣,她對他現在的嗜睡癥也保持著沉默,不作任何評論。那意思就是,你愛睡就睡吧,我無所謂。照說,回來這些天了,他們應該有點親密接觸才是。但由于在一起睡覺這個最基本的形式都被取消了,平常的接觸就更難往親密的方向靠近。有一次,他們并排坐在沙發上看一部香港的電視連續劇,里面有黎姿扮演的一個角色。這部劇他回家之后才開始看的,到現在斷斷續續看了十多集了。可能是受了劇情的感染,他突然有一種對親密的幻想和沖動,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有啥事?”她轉過頭來問道。
看她的那個眼神,他知道自己此舉太冒昧了。于是,他一邊說“沒事”,一邊站起來去拿茶幾上的一個什么東西,那個東西的位置是比較靠近她的,就好像他本來打算讓她幫自己把那個東西拿過來,但現在他改變主意,決定自己去拿了。
這以后,他變得更加謹慎和克制,并以自己習慣的方式,將欲望消滅在欲望發生之前。他覺得,如果兩個人心理上的距離已經放大,生理上的問題便是小問題了。就算她有時候身不由己做出一個可能導致他想入非非的舉動(比如在換衣服的時候讓他給她拉一下背上的拉鏈,或是在浴室里叫他的名字,讓他拿一件她忘了拿的東西進去),他也總是會提醒自己,一定不要朝那方面去想,以免產生誤會。
他躺在沙發上,開始看一本書。但看了不到一頁,意識就渙散起來。為了不被那種無聊的睡意所控制,他站起來,決定做點什么。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到處井然有序,可謂窗明幾亮,連地板上也是一塵不染。無論什么情況下,妻子始終保持著她那愛整潔、勤打掃的習性。于是,他又躺下去,換了一本書看。這次一口氣就看了長達十頁。書名叫《等待戈多》,作者貝克特。這次雖然沒有睡著,但看過的那十頁講的什么內容卻一無所知,完全沒進入意識,算是白看了。于是他放棄抵抗,讓睡眠自然來襲。但這樣他又反而睡不著了。他開始變得坐立不安,在樓上樓下的房間里毫無目的地竄了一會,最后站在屋頂的露臺上,把頭仰起來,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時候,一架飛機從天上飛過。飛機飛得很高,他聽不見它的引擎聲。他本來對飛機不感興趣,平常也沒有特別的關注。但現在看見這架飛過頭頂的飛機,他覺得自己開始跟這個飛行物有了某種關系。我應該結束這種昏昏欲睡的狀態,去坐一次飛機。他這樣想。無所謂去哪里,只是單純地坐一次飛機。他覺得自己目前的狀況都是地心引力導致的,是成都的低氣壓導致的。而飛機可以把我帶離地面,帶到四千公尺之上,乃至八千公尺,一萬公尺之上。我只要透過飛機的舷窗看見云層是在自己的下面而不是上面,心情就一定會好起來,就不再受失眠癥或者什么嗜睡癥的困擾,我也就正常了。
舷窗之外,是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空間(都不能把它稱為“天空”了,因為我不是在它的下面,而是置身其中,與它是一種平行的關系)。在這個高度上,人的思維變得純粹而博大,很容易(無須借助任何至理名言)就突破了自身狹隘的小宇宙,真的像書中說的那樣可以自由地翱翔了。曾經帶給你煩惱乃至讓你陷入困境的那些東西,此時都統統拋在了幾千米高空之下的地上,并隨著地面的渺小而越來越渺小。飛機上還不用開手機,這可是航空管制,你現在打不通我的電話就怪不得我了,那不是我的錯。飛機有時候會傾斜一下,顛簸一下。但在這一望無垠的藍色空間里,一點不讓人有什么擔憂。只要心無牽掛,飛機就會永遠這樣飛下去,因為宇宙是無邊的。
4
有一天,他又在印象大書坊買了幾本書,路過歐洲房子的時候,出于習慣,他走了進去,坐在靠窗的老位子上,要了一杯咖啡。那個叫言菊的少婦看見他之后,又主動坐過來,跟他聊天。好像是跟戲劇有關的話題,她似乎說到有個臺灣的劇團要來這里演出,由于他當時注意力不是特別集中,也可能是時間不大對,中午一點到一點半的那個樣子,正是他平常睡午覺的時候。總之,他不是顯得很有精神。但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跟人家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大概也沒睡多久,幾秒鐘?幾分鐘?但不管是多久,出現這種情況都是很糟糕的。他醒來的時候,看見她還坐在對面,正翻看著他放在桌上的新書。
“不好意思,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他問道。
“好像是的。我正在看你買的書。”她說。
“我打呼嚕了嗎?”
“哈哈,你說呢?”她把書擋在自己嘴上。“你睡覺總會打呼嚕的嗎?”
“我不知道,但聽別人說過,我睡著了是要打呼嚕的,所以擔心。”
“有什么擔心的呢?這很正常啊。”
“在這樣的地方,這種時候,還是很不禮貌。”
“嗯,其實也沒什么。不過,也是哈,我們還在說話你就睡著了,究竟怎么回事呢?昨晚沒睡好?寫作很辛苦的吧?”她說話的時候,手里依然拿著我買的書,那本書剛好是奧地利女作家耶利亞克的一個劇本集。
“沒有啊,最近什么事都沒干。也睡得多,沒有你說的那種辛苦。我感覺是回成都后就開始這樣了,隨時都很疲倦的樣子,老想睡。”
“是這樣啊,也挺好的嘛。我是睡不著。”
“我以前也是睡不著。”
“呵呵,人就是這樣,睡不著覺得是問題,睡著了也覺得是問題,怎么辦嘛?活著真沒啥意思。這算是劇本吧?你剛才睡的時候,我翻了一下。”
“怎么樣?她也寫小說,《鋼琴課》就是她的小說改編的。那部電影你看過吧?”
“沒有。我很少看電影。睡不著的時候我喜歡看點書。”
“是嗎?那很好啊。看什么書呢?”
“小說吧,看小說多一點,歷史的也看,反正混時間的,抓到什么看什么,不一定是多么高深的那種。他們說看高深的書可以催眠,但我試過,還是不行。像這種劇本,以前真沒看過,說不定可以催眠?呵呵,我亂說的。你呢,看什么書?你一定看了不少書吧?很高深的那種,像名著什么的,是吧?”
“看過一些,像你說的名著也有。但也不全都是那樣的。通俗一點的也看,比如偵探小說,還有武俠小說,以前(就是年輕的時候,不不,現在老了)看得很入迷,一看就是通宵,后來的失眠可能跟看這些有很大的關系。”
“那現在呢,你又睡不醒,是因為看什么了?”
“可能是看這種劇本了吧,呵呵。”
“哈哈,要是真有這種作用的話,我也要買一本拿回去看。”
雖然聊得很投機,但他自己知道,身體里還是潛伏著某種東西,讓人犯困。他害怕像剛才那樣再在她面前出丑(不管有沒有打呼嚕),不敢與她深談下去,便找了個時機,起身告辭了。臨走的時候,他聽見她說,下周他們有個聚會,問他有沒有時間和興趣參加?他問是什么樣的聚會?她說,小范圍的,也沒什么主題,就是談得來的幾個朋友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他又問是在哪里聚呢?她笑了一下說,就在自己家里。他想了想,便答應下來。他說,那我們留個電話吧,到時候好聯系。與他之前猜測的一樣,她的名字就是語言的“言”,菊花的“菊”。
5
就在他等著那個聚會,百無聊賴的時候,一個意外的電話打了進來。是孫小林打來的。孫小林是他剛到錦城藝術宮時帶過我的那位電工師傅孫富林的兒子。我很詫異,我跟師傅有好幾年沒聯系了,跟他的兒子就更沒什么交往,他此時打電話給我會是什么事呢?這種反常的舉動讓他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對方在確認了他的身份之后,跟著就告訴他一個壞消息,師傅去世了。
他得知,師傅是今天凌晨三點十分在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內科住院部去世的。病因是肝癌。現在已停放在殯儀館。孫師傅家已經布置了靈堂,接受親朋好友的悼念。悼念時間從今天下午到次日凌晨七點半。也就是說,明天一早,孫師傅就要從殯儀館轉到火葬場,徹底告別這個世界了。
他接到電話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過。這天是星期天,妻子沒上班。他告訴她,孫師傅去世了,我要去他家看看,并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說,你自己去吧。他跟妻子結婚的時候,孫師傅是來參加了婚禮的。所以,他想的是,師傅的葬禮,妻子也應該去參加一下。她當時正在家里自己做面膜,并看著電視。他到浴室去洗了個澡,換了衣服,便對她說,那我去了。她沒吭聲,由于臉上敷著面膜,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師傅的家在西門新二村的一個老宿舍區里。他到的時候,看見已經有很多花圈擺放在了宿舍區的門口。靈堂就搭建在師傅住的那個單元外面的空地上。靈堂外面擺放了一些桌凳,先到的人已經坐在那里喝茶,抽煙。他在人群中轉了轉,發現沒一個人是他認識的。正當他東張西望的時候,孫小林把他看見了。然后把他領進靈堂,陪著他給師傅磕頭,燒香。這套儀式完成之后,他又站著看了一下師傅的遺像。照片上的師傅還顯得比較年輕,應該就是他進藝術宮剛成為他徒弟的時候照的。那時候不覺得,現在看上去,師傅的五官長得還蠻英俊的。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見到師傅,是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次也是偶然從藝術宮的一個老同事那里聽說,師傅生病了,在住院。于是,他買了些水果去醫院。那是夏天,師傅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穿著一件帶條紋的病號服,面容蒼老,身體十分消瘦。但精神似乎還比較樂觀。師傅說,看見你我很意外,但也很高興。師傅還說,即使你平時抽不出時間來看我,但我堅信,如果哪天我死了,你肯定會到火葬場去為我送上最后一程。他當時聽到這話,差點掉下淚來。后來他又打過一次電話到醫院,詢問師傅的病情。師傅哈哈笑著說,已經出院了,沒死成,送葬的事看來要暫時緩一緩了。
他走出靈堂,在旁邊一張桌子前簽到,并送上祭禮(現金五百)。孫小林拿過紙筆,讓他把自己的名字和祭典語寫在為他準備的一個花圈上。我聽我爸說,你的字寫得好,孫小林說。以前師傅確實夸獎過他的字。正是因為師傅的鼓勵,他才由一名電工變成了一名編劇。于是,他拿著筆,先在一條紙上寫了“孫富林師傅千古”,然后,又在另一條紙上寫下某某敬挽的字樣。孫小林待紙上的墨跡干了干,便拿去貼在了一只花圈上。他問孫小林,有什么我能幫忙的,盡管吩咐,不要見外。確實,從內心深處,他是把師傅當自己的父親看待的。孫小林說,別的也沒什么事,你字寫得好,就在這里幫著寫一下花圈上的字吧。
晚飯過后,陰沉的天空終于飄起了雨。孫小林指揮著一幫人在院壩里搭起了雨棚。在成都,出殯之前是要守夜的,而守夜通常就是大家各圍一桌打麻將,又叫打喪伙。初到成都的北方人有點看不明白這種習俗,覺得死了人還這么娛樂和喜慶,有點不可思議。在成都,還有這么一些閑人,專門到這樣的場合打喪伙麻將。他們與死者非親非故,但也受到跟親朋好友一樣的接待,比如該吃盒飯的時候,也有他們的一份。可能在主人家看來,有這些湊熱鬧的角兒,也不失為一種人氣。
他一直沒有打麻將的愛好,所以,到了晚上,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在那里,雖然時不時有孫小林來陪著說一下話,但還是被陣陣襲來的睡意搞得很狼狽。后來,孫小林也看出他很無聊,又很疲倦,便提議他到樓上的房間里去睡一下,等早上出殯的時候再叫醒他。他先還客氣了一下,后來實在是扛不住,就同意了。
睡在孫師傅家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圍繞著一個巨大的湖泊像藏人轉經一樣沿逆時針方向行走。湖泊的周圍是寸草不生的灰色淺山,有點像火山灰堆砌而成。湖面平靜而光滑,猶如一面深藍色的玻璃。他看見湖的中間升起了一個銀白色的平臺。平臺上晃動著一些人影,這些人手里拿著刀,像是在打架。這時候,來了一架飛機,圍繞在平臺的上方盤旋。飛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整個夢境都是寂靜的。突然,也沒有任何征兆,這個夢境就消失了,場景轉換成藝術宮的舞臺。他看見孫師傅坐在舞臺上喝酒。舞臺上還有別的演員,他們根據劇情說著自己該說的臺詞。但喝酒的孫師傅好像跟他們都沒什么關系,只是喝著酒,并不時地朝著觀眾扮鬼臉。他很著急,便跑到側幕旁邊給打手勢,想讓孫師傅下來。但孫師傅毫不理睬,繼續喝他的酒,并朝觀眾傻笑。他只好跑到舞臺上去,想把他拉下來。有幾個五大三粗的人也跑上了舞臺,一把將他抱住。他們嘴里說著臟話,然后將他舉起來,往下扔。他開始墜落,不是從舞臺上往下墜落,而是從一個懸崖上往下掉,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就在他驚恐萬分的時候,孫小林進來把他叫醒了。
送葬的人分坐五輛車,其中一輛是二十多座的旅行車,往東郊的火葬場行駛。他坐的是一輛桑塔納,跟孫小林同車。天剛蒙蒙亮,外面還在下著小雨。他問孫小林,師傅呢?孫小林說,已經有人負責將他從殯儀館送到火葬場去了。
6
他不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如果說去醫院你會感覺到死亡隨時就可能在身邊發生,那么,在火葬場,你感覺到的便是死亡已經是一個既成的事實。每次到這里,有意無意地都會多看幾眼那幾根高大的煙囪,尤其是從煙囪里冒出來的那些若有若無的煙塵。多年前,他試圖將一個葬禮的場面放進他的一部戲中,讓它呈現在舞臺。但在接受審查的時候,這個場面被刪去了。后來就連他自己也不太去想死亡這件事情。也就是從那以后,他開始寫喜劇。大家都傾向于認為,喜劇可以回避人生中許多根本性的問題。但事實并非如此。他認為,許多問題依然是存在的,我們只是假裝它不存在罷了。就像我們沒生病的時候,醫院是不存在的一樣,意識中總想到那是別人的醫院。火葬場就更是這樣,沒有人愿意在平常的言談中去提及那個不祥的地方。包括在公共媒體上,也幾乎很少有它的身影。只是,當有身邊的人必得去那個地方了,我們才顯得猝不及防的樣子,感受到死亡的真實存在。我注意到,同來火葬場的人,彼此都很沉默。我想這可能不是因為對死者的哀痛。
下了車,他和車上的人一起,被一個工作人員領去一棟平房,遺體告別室就設在那里面。他進到告別室,便看見師傅已經躺在室內的靈床上,周圍環繞著一圈塑料做成的花卉,以及同樣是塑料做成的類似于松柏和萬年青的綠色植物。死去的孫師傅穿著一套生前從未見他穿過的藍色西服,顯得很陌生。平仰著的那張臉經過整容和化妝之后,看上去也像是假的。孫小林是長子,由他代表死者家屬念了一篇篇幅不算太長的悼詞。孫小林還有個姐姐,兩個妹妹。她們在孫小林念悼詞的時候,就開始哭泣。念完悼詞,也沒安排來賓說什么,大家便在工作人員的示意下,一個跟著一個,按反時針方向,默默地圍著靈床走了一圈,瞻仰遺容,跟死者做最后的告別。然后,他跟隨著大家從告別室出來,齊聚在火化室的門口。門前,一個由四人組成的銅管樂隊已等候在那里。一個工作人員打開門,問哪些是死者的親屬?孫小林和他的姐妹們都舉了舉手,然后他們就被放了進去,其余的人則繼續留在這扇門的外面。等候的時候,他點了一支煙抽。他發現,在這里面來來往往的人還并不少,就像你平常不去醫院,去了才發現,無論經濟如何不景氣,這里永遠都是人擠人,生意暴好。從告別室到火化室,中間是一塊開闊的空地。他看見有人不停地抬著擔架跑過去,又抬著擔架跑回來。去的時候,擔架是空的。回來的時候,擔架上便躺了個人。很多時候躺在上面的是一個老人,但有時候也有中年人和看上去更年輕的人躺在上面。其中一次,他還看見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的一只手臂赤裸裸地從擔架里滑落出來,懸掛在擔架的外面。隨著擔架的晃動,那只赤裸的手臂也跟著在空中不停地搖擺。那是一只干瘦得不像是人的手臂。他馬上轉過頭,盡可能將眼前看見的情景從腦海中抹去。這時候,剛才那個工作人員又打開門,輕輕地對門口的樂隊說了聲:“可以了。”那四個拿著銅管樂器的人互相點了點頭,便開始吹奏起來。但他們吹奏的并非那只公認的葬禮哀樂,而是一首流行歌曲。
7
離開火葬場,天空突然晴朗起來。他沒急于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天府廣場。
廣場被一些藍色的鐵皮圍著,幾臺紅色吊車的吊臂聳立在空中,表明地鐵中心站的工程還沒有結束。
他買了一瓶鮮橙多,獨自坐在塑像臺前的臺階上,看著從自己腳下經過的車輛和人流。百貨大樓,新華書店,清真寺,以及錦城藝術宮這些建筑依然聳立在原處。一面印有男女明星頭像的巨幅廣告覆蓋在藝術宮的西墻上。陽光下,廣告牌上的一行白色行草大字清晰可見:暗戀桃花源。這是臺灣導演賴聲川的一出舞臺名劇。有路過的行人停下來,向著墻面上的廣告仰頭張望。
他很早以前就看過這部劇的舞臺錄像。作為同行,他很佩服編導的想象力。把兩個不搭界的故事放在同一個舞臺講述,看了之后一點也不覺得牽強。戲的起因是,有兩個劇組,因為劇場方面時間安排的不得當,排練的時候撞上了,雙方互不相讓,只好在同一個舞臺上各排各的戲。一個戲叫《暗戀》,另一個戲叫《桃花源》。《暗戀》講的是從四十年代延續至八十年代的一個愛情故事,故事的發生地起始于大陸,終結于臺灣。不用說,這是一個悲劇。《桃花源》的時間背景設置在年代不明的古代,是一個婚外戀加私奔的故事,一個漁夫的妻子,受到一個書生的蠱惑,跟著她離家出走,去尋找愛情的桃花源。可以想象,這應該是一個喜劇。兩臺戲,兩撥演員,同在一個舞臺,各說各的臺詞,相互間會有干擾是難免的。作為悲劇的《暗戀》,演員們沉浸在刻骨銘心的愛情煎熬中,說出的臺詞既抒情又充滿了哲理。而《桃花源》作為一部帶諷刺意味的喜劇,里面的主人公說的話聽上去都有點不靠譜,讓人捧腹。兩邊的演員在臺詞上互相打架不說,兩個導演也不甘寂寞。他們除了監視自己一方的演員在臺上的表演之外,免不了(甚至可能是有意的)會瞟上一眼對方的戲,對方演員的臺詞也自然而然地要被他們聽進耳朵里去。于是,雙方導演開始出言不遜,以“同行相輕”的慣例對對方的表演及臺詞予以揭短和譏諷。自然是,《暗戀》的導演以戲劇的高雅性和嚴肅性,抨擊《桃花源》是一出低級趣味的戲。同樣,《桃花源》的導演對《暗戀》這出戲的所謂高雅與嚴肅大加嘲笑,認為它假模假式,迂腐不堪。比如說到“愛情”,這個主題也許是這兩出相互不搭界的戲唯一有關聯的地方,但是,雙方對“愛情”的理解卻大相徑庭。兩個導演運用自己的知識和口才,唇槍舌劍,卻誰也說服不了誰。奇妙的是,看到最后,兩出戲幾乎就融和在了一起,觀眾很難分出彼此。
此時,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讓他又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一個衣著邋遢的中年男人走到他的跟前,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看了看他,給了他一元錢。過了不到一分鐘,一個頭發蓬亂的小女孩走過來,也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她的臉上除了一塊污垢,便看不見任何表情,但他也給了她一元錢。最后,來了一個身上掛著三只布口袋的老頭。老頭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像猴子走路一樣,充滿了童趣。這次,沒等老頭向他伸手,他就先將手朝老頭伸了出去。老頭穿著一件紅色的上衣,頭上也戴了一頂紅色的帽子(頂上有絨球的那種毛線帽),再加上那只流淌著鼻涕的紅色的鼻頭,狀若馬戲團的一個小丑。老頭瞇起眼睛看了一會他伸出的那只手,然后又癟著嘴看了看他的臉,突然就笑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天真的老頭真的在他攤開的手掌上放了兩毛錢,然后笑著跳著地離開了。
哈,他突然莫名地高興。我得到了一個乞丐的布施,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情。于是,他以最愜意的姿勢,放下自己的腰板,躺到了臺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