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美的根源到底是什么,這是美學史上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對自然美的不同看法,會影響到當代人對自然采取不同的態度,所以,舊話新提,就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
一、自然美的復雜性
在20世紀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中國美學界對自然美的看法形成了四種意見:一是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派”,認為自然美的本質在于“自然的人化”。二是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派”,他認為,“自然美在于自然事物本身”。三是以朱光潛為代表的“主客觀統一派”,朱光潛認為自然美是人們的一種觀念或認為自然美是一種初級的藝術美。他說:“自然中本身無所謂美,在感覺自然美時,自然即已經變成情趣的意象,就已經是藝術品。”四是以高爾泰、呂熒為代表的“主觀派”,他們認為,自然本身并無美丑可言,它們都是人的觀念的結果。
西方美學界在這個問題上同樣有不同的看法。第一種是認為自然美是自然界本身的美,這個看法可以追溯到畢達哥拉斯,然后是亞里士多德、達·芬奇、博克、狄德羅等。他們的看法也可以稱為“客觀派”,畢達哥拉斯強調的是比例和數的和諧;亞里士多德強調的是對象的體積和比例;達·芬奇強調的是法則;狄德羅強調的是“關系”。第二種是認為自然美在于客觀的“理式”或“理念”,前者是柏拉圖,后者是黑格爾。柏拉圖認為所有的美都是因為對象分享了美的“理式”,自然美也不例外;黑格爾認為自然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最低層次。第三種是認為自然本身并不美,自然之所以美,是主體的心靈現出的,休謨、克羅齊、鮑桑葵等是理論代表。
這些爭論表明,自然美的確是很復雜的一種現象,哲學觀點不同,對自然美的看法就有差異。那么,自然美的美感之源到底是什么呢?這是值得深入探索的問題。
二、中國古代美學對自然美的認識
中國古代美學對自然美的看法,或者表現在一些藝術家的創作體會中,或者體現在他們謳歌自然美的作品中。他們的體會或作品滲透著兩種深刻的思想:第一,自然現象或自然事物形象的獨特性是自然美美感生成的感性物質基礎;第二,自然現象或自然事物與人的和諧相處是自然美美感生成的心理基礎。
1.自然現象或自然事物形象的獨特性是自然美生成的感性物質基礎
唐代著名山水詩人王維對自然美看法就很有代表性,他說:
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清。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鴻秋水,蘆島沙汀。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
因此,作畫者必須“按四時”的規律。他強調:
凡畫山水,須按四時。或曰煙籠霧鎖,或曰楚岫云歸,或曰秋天曉霽,或曰古冢斷碑,或曰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類,謂之畫題。
王維對于自然美的看法,抓住了四季的不同,他對于山水畫的看法,是建立在他對山水在各個季節的獨特特色的觀察和理解之上的,作畫者必須善于抓住景色的“特殊”,才能真實地表現自然美的特殊。
宋代著名山水畫家郭熙也說:
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朗,冬黯淡。……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
郭熙在這里所描繪的就體現了“真山水”之獨特之美。遠望之是氣勢美,近看之是質地美,四時之云氣,四季之煙嵐,各具其獨特之美。
對自然美的獨特,清代李漁也有很深刻的看法,他認為, “草木之娛觀者,或以花勝,或以葉勝”,“鳥聲之悅人者,以其異于人聲”。
中國古代對自然美的獨特之美的觀察和分析基本上是建立在他們的直觀感受的基礎上,所以,他們的描繪也有很強的直觀性。但他們蘊涵著的一個共同理念是:自然現象或自然事物形象的獨特性是自然美美感生成的感性物質基礎。這個看法在中國當代美學家蔣孔陽先生的美學理論中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蔣孔陽先生精辟分析道:
離開了自然物的自然屬性,離開了自然物本身的質料、形式和外貌,自然美也就不存在了。自然美之所以稱為自然美,區別于藝術美和社會美,就因為它離不開自然,它是自然所顯示出來的美。
這個分析就強調了自然的客觀特性在自然美中的重要地位。無論是自然現象或自然事物,它們之間的差異是人所共見的:山的宏偉,水的柔媚;樹之挺拔,草之秀美;云之厚重,霧之輕逸;太陽之熱烈,月亮之溫柔;狂風暴雨之氣勢,明月清風之悠閑……真的是物有千樣,景就千樣。即使是同一物,也會有萬千變化。《國語·鄭語》云:“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一方面既看到各種物之間的差異,一方面看到只有差異才能給人以不同的美的享受。蔣孔陽先生對自然美“特殊”的分析,是對中國古代優秀的美學思想的繼承和總結。
2.自然現象或自然事物與人的和諧相處是自然美生成的心理基礎
自然事物或自然現象的新穎奇特的特征只是美感生成的前提條件,主體要對自然產生美感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心理基礎——感覺到能與自然和諧相處。這個思想,滲透在中國古代藝術家謳歌自然美的作品中。
下面兩首經典的詩歌就表現了和諧對美感產生的作用。
其一,李白:《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其二,北朝民歌:《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第一首,就審美客體本身的“特殊”而言,最明顯的是“靜”。一是眾鳥高飛、孤云獨去之后環境之“靜”,這是熱鬧之后的靜,是類似于“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之“靜”,這樣的“靜”表現了詩人內心的孤獨情懷;二是敬亭山的“靜”,它既不羨慕急于高飛遠走的眾鳥,也不羨慕休閑自在的孤云,而是以其特有的“靜”讓詩人能夠感覺到“詩意般棲居”的愜意,這樣的“靜”卻能夠給詩人“物以類聚”的安慰,這是美感產生的基礎。就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關系的“特殊”而言,和諧是最明顯的特征。李白是把敬亭山作為自己的知心朋友看待的,所以,在他心中,敬亭山也把自己當成知心朋友。就在這樣的默默對視中,心和心互通,情和情互流,敬亭山成了有血有肉的人,作者自己也沉醉在與知心朋友共享快樂的情境中,人和自然達到了和諧統一的境界,自然因此有了血肉和感情。敬亭山因其特有的“靜”而與詩人建立和諧的關系,也因和諧關系而形成審美關系,最終成為詩人的審美客體,美感得以順利生成。
第二首,在古人的眼里,“天蒼蒼,野茫茫”往往是荒涼、悲壯的象征。但是,在這首短詩里,這些能顯示大草原特有荒涼的景象卻顯示出視野開闊、激情萬丈的豪情美!原因在于牧民的生活實踐使得他們能夠發現大草原的天地的“特殊之處”,已經把天空當成了自己的“穹廬”,把大地看成了自己的“籠蓋”可以蓋住的地方,天人達到了高度的和諧,在這和諧的環境中,牛羊安詳地徜徉,牧民幸福地觀望,因此,在“天蒼蒼,野茫茫”中,人不再顯得卑微和凄涼,在人的眼里,寬闊的天地成了能給他們帶來無限的財富和幸福的大牧場。這個大牧場是美的場所,牧民的美感則是他們所體會到的“天人合一”的和諧感和幸福感。
以上兩首詩歌中所描述的自然環境,它們都因其特有的形態并給詩人“詩意般棲居”的和諧感、幸福感,所以很自然地使詩人產生了美感。
縱觀中國古代的審美習慣和傳統,可以看出,人和自然的和諧相處是傳統文學謳歌的主題之一,和諧關系被看成是自然美的美感基礎。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都強調和諧美。周來祥先生指出:“我國漫長的封建社會的藝術所追求和表現的就是古典主義的和諧美。”他還說:“我認為美是和諧,是人和自然、主體和客體、理性和感性、自由和必然、實踐活動的合目的性和客觀世界的規律性的和諧統一。”(著重號為原文所加——引者)
其實,就人和自然的關系而言,從原始社會發展到今天,人類對自然的態度明顯地經歷了這樣的變化:恐懼的對抗—征服的驕傲—和諧的相處。恐懼的對抗是原始社會時期生產實踐能力還非常低下的時候,人類還不能認識自然,更談不上利用和征服自然,所以只能以本能的恐懼與自然對抗。征服的驕傲是農耕時代出現的情緒,特別是工業時代的明顯標志。在工業時代,人類憑借著嫻熟的技術能力和強大的機器力量,大規模地向自然索取各種資源,在自然面前,人的意識和力量充分膨脹,甚至出現了濫用人的智力和才能的現象,人類也因此遭到了自然的懲罰。和諧的相處是后工業時代,也稱知識經濟時代人類對自然的態度。俗話說,痛定思痛,在經歷了征服的驕傲與被懲罰的痛苦之后,人類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開始思考應該如何與自然相處,在這個時代,人類才真正是把自然當成自己的朋友來看待的。這是就整個人類社會而言的關系的變化。就具體的審美活動中,個體對自然的美感主要就來源于自己與對象之間的和諧感。中國古代社會雖然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但是,他們對自然美的謳歌,卻表達出了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種理想和愿望。
三、西方美學家對自然美的探討
西方美學家對自然美的看法主要表現了“和諧”的思想。但是,在康德之前,他們只是把“和諧”看成是對象“形式”本身的比例協調,而不是看成人和對象之間關系的協調。到了康德,這種情況才開始把“和諧”看成是人和對象之間的自由關系。
康德把美分為兩種,一種叫自由美,這種美是比較純粹的,既無功利,又沒有概念,也不依存于其他,是一種獨立的美,也就是感性的想象和理性的理解力是和諧地融合在審美活動中的。這種自由美,特別適合于許多自然的情況。例如他說,“花是自由的自然美”,還有許多鳥類如鸚鵡、蜂鳥、天堂鳥,以及許多海產貝類等等,它們的美“不應歸于任何按照概念在其目的上而規定了的對象,而是自由地自身給人喜歡的。”但是,康德又說:“要說一個對象是美的并證明我有品味,這取決于我自己怎樣評價自己心中的這個對象,而不是取決于我在哪方面依賴于該對象的實存。”所以在康德看來,自然美就不是來自自然事物的本身,而是來自人的心靈。雖然如此,康德畢竟把人和自然美的關系密切起來考慮了。
黑格爾在康德的基礎上,以“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為出發點,進一步考察了自然美的美感起源。黑格爾認為自然是沒有美的,因為它顯現理念不充分、不完善,所以不是真正的美。他還批判了歷史上把自然美看成是“抽象形式的美”的觀點,“這種形式就是人們所說的整齊一律,平衡對稱,符合規律與和諧。”黑格爾認為,以抽象形式作為衡量自然美的標準是有漏洞的,因為“自然美的抽象形式一方面得到定性的因而也是有局限的形式,另一方面它包含一種統一和抽象的自己對自己的關系。但是說得準確一點,它按照它的這種定性和統一,去調節外在的復雜的事物,可是這種定性和統一并不是本身固有的內在性和起生氣灌注作用的形象,而是外在的定性和從外因來的統一”。也就是說,這種抽象的形式不能體現理念和感性的完美融合,自然還是理念的“異化”。
黑格爾認為,“藝術美高于自然,因為藝術美是由心靈產生和再生的美,心靈和它的產品比自然和它的現象高多少,藝術美就比自然美高多少。”并且因為,“只有心靈才是真實的,只有心靈才能涵蓋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在涉及這較高境界而且由這較高境界產生出來時,才真正是美的。就這個意義來說,自然美只是屬于心靈的那種美的反映,它所反映的只是一種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態。”
從黑格爾對自然美的有關論述及評價的事實看,黑格爾并沒有給自然美應有的地位。但是,黑格爾對自然美的輕視卻從另一個方面給我們啟示:自然美和人的心靈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人對自然是否有和諧感,影響著美感是否能產生。
四、中國當代美學對自然美的探索
在新中國美學的發展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當代美學的主流——實踐美學對于自然美看法的變化:李澤厚提出“自然的人化”,周來祥提出“美是和諧”,劉綱紀提出“美是人的自由的表現”,蔣孔陽提出“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和“美是恒新恒異的創造”,張玉能提出“美是顯現人類自由的形象的肯定價值”。這是一個對自然和人的關系的認識不斷深化的過程。如果說李澤厚的認識還帶有驕傲的征服的特點,人和自然還存在一定程度的對抗,或者說,李澤厚還只是把自然看成是被征服的對象,那么,20世紀80年代后的實踐美學就具有了生態學的眼光,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人和自然之間應該是一種和諧相處的關系,因此,也就深刻地認識了自然美美感的根源在于自由實踐所創造的和諧。正如蔣孔陽先生所說的那樣:“只有當人類通過勞動實踐,發展和豐富了自己的本質力量,離開自然,從自然狀態的人變成有文化教養的人,這時,他再回到自然,他才能發現和欣賞自然的美。因此,自然美是人類勞動實踐的產物。”這是新實踐美學對自然美美感根源的根本觀點,也是中國美學對世界美學的一個不可忽略的貢獻,因為它科學地揭示了美感產生的奧秘。
綜上所述,自然美既與自然現象、自然事物本身的獨特形象相關,更與人的心靈密切相關,因此,在建設和諧社會的當代社會,必須重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在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過程中,必須把是否達到和諧作為衡量改造自然是否成功的標準,只有這樣,才能創造出和諧、幸福的生活環境。
參考文獻
[1] 李澤厚.美學舊作集[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2]蔡儀.唯心主義美學批判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朱光潛.文藝心理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
[4]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M](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
[5]蔣孔陽.淺論自然美——學習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體會[J].文藝研究,1983.2.
[6]周來祥.古代的美 近代的美 現代的美[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7]周來祥.論美是和諧[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4.
[8][德]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9][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10]李澤厚.美學三書[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11]劉綱紀.美學與哲學[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
[12]蔣孔陽.美在創造中[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13]張玉能.新實踐美學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作者簡介
黃健云(1965—),男,廣西玉林市人,文學博士,玉林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西方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