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 肉(花天酒地)
大寒已過,江南冷清,潮氣過重,人在哪都覺得冷嗖嗖的。江南不似北方,小寒前夕就供暖了,任它窗外燕山雪花大如雪,我自掩門讀春秋。冬天再冷也不覺得是寒天了。江南的冷是沁入骨子的冷,看似不溫不火,不動聲色,實際鋒利無比,我覺得“微風銳利”來形容更有聲色些,這個季節讓我想到傾城之顏的女人,纖腰嫵媚,黛眉淺妍,一個眼神就能讓男人們渾身骨頭酥軟,真是風韻拔粹,真是過癮。蘇小小是這樣的女子,杜麗娘白娘子陳圓圓都是。杜四娘也算一個,化身女仆,輕易就獲取雍正的寵愛,我以為最能抓住人心的是神情,美在態上,李漁也如此說過。皇帝后宮三千,一個女仆能獲龍顏垂青,可以想象四娘天姿國色,雍正一夜之間丟了首級,四娘如風而逝。這當然是小說家的筆法,我設計了另外一種,也許皇帝是真正為之傾倒,不顧一切的去愛一個傾國傾城的女人,皇帝說,霸王可以為虞姬自絕,我有何不可,難道我還不如項者?江山社稷無非過眼云煙,只有美人如水真實,他是心甘情愿了斷塵緣的,因愛而生,為愛而死,肯為一個女人傾國,當然是有血有肉的真英雄。
少年時的一個想象讓我有些得意,一直記得。那時我讀高中,想象著以后愛一個人也要這般得意。我在火爐邊上看書,家里的一只貓在腳邊看著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它看透了我的心思。屋里的煙霧若隱若現,我的頭上、肩膀上落了一層香白雪,其實是煙塵。老家的冬天是要烤火御寒的,用秋天囤積的柴火,香樟枝、茶樹枝、香楓枝、杉樹枝、無名的樹枝等等,爐火熠熠,暖意融融,是老百姓真正喜歡的平淡日子。我在一篇文章中說過“火廬就像讀書人的文房四寶之一,在故鄉老百姓的家中不可或缺”。火爐是江南老百姓的冬天。在故鄉七八十年代的房子,都會有一間偏房是用來烤火的,也叫火廬,比杜甫的草堂的名字,絲毫不遜。
火廬除了御寒,還有一個主要的功能,就是薰臘味。臘味,若同臘梅傳名,因在臘月制作,顧名思義了。萍鄉是與臘味有緣分的城市,冬至一過,家家戶戶的火廬里一般都會掛上肉類禽類,如果是在農家,遠遠的一家一家的黛瓦之上,煙霧繚繞,好不氣派,如是在晴光中,如云蒸霞蔚,更是明滟。萍鄉人制臘味,種類繁多,豬肉、豬心、豬肝、豬腎、豬蹄、豬耳朵、豬尾巴,反正能吃的全備齊了。但是占比重大的還是豬肉,每家都會預備三五十斤,吃他個一年半載。一般人們會選后腿肉和軟肋肉來薰制。軟肋肉最受歡迎,肥瘦均勻,肉質上品,無骨,又容易腌制入味。臘肉買回來后,用食鹽腌三五日,一是去水份膻味,二是入鹽味。臘肉保質期比較長,這個過程尤為關鍵,水份滲出,對防腐除臭起到重要的作用,每次看見父親往腌缸里撒鹽時,吳鹽白如雪,我就覺得簡直就是孫子兵法,這是一場埋伏。腌制好后,將肉掛出屋外,晾干,再掛在火爐之上。薰火有道,不能用大火,只能是微焰,最好是煙薰。柴火就更有講究了,最好是入秋后收集的香樟、柚子樹、茶樹、香楓、杉木等枝條,滲干了許些水份,干濕適度,燒出的火焰才溫和,有獨特的植物的香味滲入肉內。
如果有更講究的人家,會做家具的時候收集一些鋸木屑,江南的家具大多用香樟和杉木,香樟杉木均為長綠植物,有暗香沉靜,這種香味不滯不凝,微微的就暈化開來,絲毫不顯輕薄,余味若即若離,仿佛一個成熟的藝術家化繁為簡的境地,是素宣上的淡墨,像明清的小品,更像張岱、袁宏道、鐘惺、徐渭的筆法,淺淺淡淡卻有生生不息之氣。萍鄉把鋸木屑稱之為“鋸雪”,多有風情啊,有點睛之效果,簡直就是詩。也有人家會用谷糠替代鋸雪,將鋸雪置于香樟等殘枝之上,堆成一座小山包,點燃殘枝,火焰不會起來,而是紅光慢慢蔓延,像一個巨人在抽一根巨大的香煙,吞吞吐吐,青青白白的煙霧就飛起來了,飄散在置于火堆之上的腌肉上,源源不斷。這個過程在氣息上是沉靜的,如暮色中屋檐下的半明半暗,是太陽落后光陰在粉墻暗苔間的半明半暗。
薰臘肉的時候,火廬中幾乎都有老人在,一邊取暖,一邊照料調節火候,如果火焰上來了,就再加些鋸雪,把火舌壓下去,煙霧照樣融融逸氣。煙火就這樣纏纏綿綿,我總覺得薰臘肉,是一場戀愛,一場故鄉人和習俗的愛戀,半明半暗,半遮半掩,需要時間的浸淫,而且談出個纏綿悱惻,煙霧就是纏綿悱惻的。一直到大雪,水落石出,臘肉香香噴噴,可以上餐桌打牙祭了。愛情的主角從夢中幡然醒悟過來,可以吃到來年。
薰好的臘肉未取出火廬時黑黑黢黢,油漬欲滴,面相不好。這絲毫不影響人們對它的鐘愛。一般臘肉會一直掛在廬內,想吃就取下一塊,其余的會一直等到正月過去,老人們滅了煙火,漸漸走出火廬到屋外曬曬春日的陽光,人們就會把它們取下掛鉤,用熱水洗干凈表面的油膩和塵灰,在暖洋洋的好日光下曬干,逼出肉內僅存不多的水份,再放置通風之處,一直可以吃到夏天也不會變味。
還有一種人家,會把薰肉的過程變得更像藝術——肉腌好取出缸時,在其表面抹上一層厚厚的鋸雪,再掛到屋外晾曬幾日,等水份漸干時,那層鋸雪就會緊緊粘附在肉壁,不肯脫落。這樣的好處是在煙薰之后,肉的表皮不會變黑,熱水一洗,漏出黃澄澄的好顏色,瀉出了一片上好風光。我以為這樣的人家是在作畫,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是意在筆先,“意在筆先”這個詞讓我覺得得意了。這種做法是陽春白雪,而黑黑黢黢的臘肉就是下里巴人。萍鄉人似乎更多的喜歡后者,大眾的,世俗的,在民間的生命力更持久。
我們家的薰制過程沒有這么詩情畫意,但也不乏風情。我喜歡隆冬的夜晚,一家人圍火爐邊,家長里短。媽媽把我摟在懷里。屋頂上掛著風聲雨聲。如果是有雪,可以聽見積雪折斷后院樹枝的聲音。我特別喜歡雪籽滴落在屋頂的黛瓦上的動靜,是歡喜得不行。因為雪籽過后,往往有瑞雪紛飛,大雪是我整個童年的夢境。我仰頭看著火爐里的明瓦,希望看到一些飛雪預來的天機,但明瓦也如屋頂的夜色一樣黑黑糊糊,看不清天空和雪籽的滴落。看不清也好,它給了我更多的想象的靈感,靈感多好啊,缺乏靈感,永遠不會激發創造,于藝術,于生活都如此,于治國,于安邦也如此,靈感是保持生命力持久旺盛的動力。
我有時不愿意聽大人們的閑聊,就拿上一根樹枝,在冒油的臘肉上沾油脂,粘得滿枝滿桿的油跡斑斑,再放到火焰上燒。火苗躥躥,冒出焦煙,樹枝里的水和油在枝條上打架,簡直是爭寵,“滋滋”“滋滋”的響得不可開交,好不快意。我燒了一枝又點一枝,哥哥姐姐被我弄出的油煙薰得睜不開眼時,就會說,“別耍了,丫妹仔,耍火會萊尿的”,“萊尿”是尿床的意思。我一直不明白,火和尿床有什么關聯。開始我對他們的話半信半疑,有些心存畏懼,因為尿床確實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只能心懷忐忑地去睡,第二天一睜開眼睛,記起夜里哥哥們得話,緊張得不得了。馬上悄悄掀開被角,看看是不是不幸言中,結果是歡喜的。自然不怕了,等到哥哥姐姐們再說時,我揚起嘴角,“屁,鬼信。”
臘肉身上的那層油膩在萍鄉還有妙用,就是冬季辦婚事中的一種道具。萍鄉人家里結婚,結婚的兒子,苦的是老子。怎么說呢,吃完正餐后,結婚的高潮在于鬧洞房,鬧洞房先得鬧家公老子。好事者會先預備好草帽一頂,燒媒時用來松爐子的鐵鉤一個,萍鄉人叫“捅鉤”,“捅鉤”拿在手中是一個充滿情色意味的物件,以及抹滿臘肉油膩的抹布。儀式開始時候,好事者就會問:
“家爺老公子,今天高興吧?”
“高興。”老公子感覺到了話語背后的不懷好意。
“高興先來個節目吧”。這是意料之中的話。
當著眾多的親朋好友的面,要平時一本正經的他表演,可是要難壞這位老了的公子的。搔頭抓耳,支支吾吾了半天,大伙就起哄,老公子汗都出來了。因為就算是表演了,也會要被誣為質量太差,不予過關,還不如束手就擒,乖乖就范了。既然難壞了,那就得受點懲罰。好事者就會把草帽戴到他頭頂,雙臉龐抹上一層黑臘肉油,大花臉,像剛從油庫里撈出來的臉。再手持捅鉤圍著新房走上幾圈,好事者就會在他走的過程中喊話,“一捅一鉤”,“一鉤一捅”,眾人哄堂大笑,新媳婦的臉上燒起了兩團火,簡直是兩堆火,可以烤紅薯烤芋頭烤花生了。所以那晚正席,老子往往是要喝醉的,醉了就不用受罪。有的干脆躲得不知去向,要被發現,免不了要被抓進洞房戲耍一番。
舊歲新春,迎娶內子封箏回故鄉,我自豪地認為娶回了一座名城的山山水水,她是桂林人。正席后,大伙吵吵著要鬧洞房,我們拿出一疊電影票每人一張,申明可以帶家屬,沒家屬的帶朋友,好不得意。人生如此好戲連臺。
臘肉外韌內柔,切開時,肥肉如芙蓉出水,瘦肉是紫荊紅,紅得凝練。我在屋外得天光樹影中朗讀,兒時的早晨這是必須的功課,我大聲地讀: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廚房的母親,切開了一塊軟肋臘肉,一縷夾白淡紅瘦,一縷夾白淡瘦紅。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還是一縷夾白淡紅瘦,一縷夾白瘦紅。覺得古詩真是像老媽一樣羅嗦,反反復復的,像這切開的一片一片臘肉,軟硬兼施,濃濃淡淡。古詩和臘肉,我還是要更喜歡吃肉的。古詩讀得拗口,臘肉卻能吃到嘴角流油。
母親常常會把切好的臘肉放在鍋里和米一起蒸,須臾,就是滿屋子的醇香,稠的化不開。我常常和外地的朋友說,那個香呀,魂都可以被勾走。一片嚼下,柔韌尤佳,全是故土的味道,可以咽下一大碗白米飯。清蒸是淡筆,辣炒就是濃墨。爆炒,佐以青蒜條、辣椒面,青是青山綠水,紅是紅翻天地。勾幾滴谷酒,口水就要如萍鄉城里的楚萍河水一般蕩蕩,辣得大汗淋漓。吃客說:“過癮!”
冬天是居家過日子,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一碟臘肉,兩個小炒,再喝上點冬釀酒,桂花冬釀酒,嫩嫩黃黃的好眼顏色,上邊浮在一層星星點點的桂花。這樣的小日子,萍鄉的男人和女人是打死他(她)也不肯出去外邊花天酒地的,對他們來說,居家就是花天,居家吃肉喝酒就是酒地。
冬釀酒(冬夜的聲音)
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室是鳥林,
是花是魚兒,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人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是冬的聲音。
我脫了凍得有些愣頭愣頭的鞋子,把雙腳支在火爐面前,暖意盎然,讀一首《十二月十九夜》的詩作。腳心和內心都是暖烘烘的感覺,是說不出來的舒服。“爐火是墻上的樹影,是冬的聲音。”像紫陌紅塵里忽然遇見一個讓你心生好感的人,輕易就打動了一個他鄉的游子,他情愿一生都依偎在故土的冬夜里不肯醒來。
廢名無疑是婉轉的,欲語還休,我想他是不會對女人說“我愛你”的。火爐里燃燒的樹枝,互相攀比,吐出青藍青藍的火舌,枝干溢出的油脂就著火舌發出“嗤嗤”的爆裂聲,火舌更加青藍,像蒲松齡家里的鬼怪們長長的舌頭。從早晨就下起的雪終是停了,我仰頭望著火廬頂上的兩格明瓦,一層厚厚的甜白,蓋住了屋外迷茫的世界,明瓦之上,天空前途未卜。真想跑去屋外看看剛停的雪,但母親是不肯讓我出去的,她怕我凍壞,我的腳剛剛要跨出,耳朵就會被擰回來,又疼又癢。明瓦外的夜色也是雪霽明亮的,院子間的盛大的香樟樹一身是雪,清青白白,清青白白多好看啊,像范成大黃庭堅的仕途。積雪輕易壓斷了幾枝剛剛挨過了秋天的枯枝,發出清脆的聲音,連同零零星星的雪沫一起落了下來。
溫柔正在化雪,如雪落掌心,看過一本《掌心化雪》,覺得是好情懷,散文有情懷就是好散文。屋頂的積雪慢慢融化,是墨入素宣,或是一滴宿墨滴入一盆清水之中,輕輕依依的洇化過去,屋頂是一個被感動的女人,在火爐蒸騰的暖氣中溫柔融化,漸漸露出一些層層疊疊的黛瓦的烏青,蒸汽氳氤。皚皚雪上的蒸汽在江南的屋頂氳氤是好看的,像李流芳的畫作。雪水順著烏青的瓦槽不緊不慢地滴落,像葉紅三姐剛剛洗過的頭發。屋檐下的滴水聲音輕輕,濺濕了墻壁,開出一朵一朵的墨梅,王冕的“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寫的就是墨梅,自在風流,清氣乾坤。俯身在火廬頂上的香樟也在洇化,雪化露出的葉子更加墨綠,像冬夜里少女的眼睛。
這些都是我在火爐邊的想象,還好有想象,因為,確實在一個溫柔的冬夜。
哥哥姐姐們都在火廬里,他們的話題有些時候是我不想聽的,我依偎在母親的懷里發呆,暖暖的柴火,烤得雙頰緋紅,我昏昏欲睡。母親拍拍我的頭,“打瞌悃了,去悃吧。”我有些不情愿離開這個暖洋洋的地方,就說“不悃的,真的不悃。”萍鄉人把“睡覺”說成“悃覺”,多生動的名詞啊。夜晚的孩子總是喜歡人多的,一個人回到房間睡覺有些時候我會害怕的,雖然每次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那時候我還不會自己穿衣服,母親把我抱到床上,幫我脫去厚厚的衣服,一層一層,像剝下一層層盔甲。剩下貼身內衣時,我就鉆進了被窩,比起火廬來,剛剛躺進去的被窩是生硬和冰冷的,像我小學時應付了事寫的作文。我被凍得哆哆嗦嗦,縮著脖子,吸著長氣,牙齒們在打架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在打機關槍。小時候只要聽到這種聲音就會把它形容成打機關槍,因為電視里一出現機關槍就是這種聲音,這種單一的想象,絲毫不覺得乏味。孩子的世界,快樂是來得簡單的。
母親幫我掖好被子后,我像一個被捆綁的大粽子躺在床間,我叮囑她說“不要關燈哦”。我害怕睡覺時候屋里的一團漆黑。母親有時候會依著我的要求留著燈光,暈黃暈黃的燈下,我放心地閉上眼睛,面容輕松,即使閉上眼睛就會出現鬼怪猙獰的面孔,我也可以馬上睜開眼睛,風馳電掣間,鬼怪們煙消云散。燈光就是我的桃木劍,拔出,鬼怪們就會逃之夭夭。兒時,我想象中的鬼怪開始大多是溫柔甚至是美麗的面目出現的,只是在最后一瞬間,他們才會露出原型。這是看《畫皮》的結果,那是我看過的第一部恐怖片,美麗的女人卻有著蛇蝎一樣的心腸,多機智的結合。殺人取心時,雙手捂住耳朵的我緊閉雙眼,從凳子上滑到了地上,前排的椅子剛好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像一個臨戰脫逃的人。那個血淋淋的場面其實在電影里是沒有出現的,而恰恰是閉上眼睛不知道電影的情節是如何過度,給我置留了一個巨大的懸念,我可以想象無數驚魂動魄的巔峰場景。懸念是電影文化最好的藝術手段,讓人們不知不覺跟著它遺留的線索一直往深處走。懸念保持了一門藝術長久的魅力。讀《清真詞》里的句子:“說夢——雙蛾微斂。錦念溫——酒香未斷。待起——難舍拼”“ ——”是折腰格,在古詩詞中并不多見,懸念就如同這格“ ——”,連接出更廣闊的天地。有一天晚上,我夢見同桌賀琴變成了畫皮里的小如,她不動聲色地坐在我的旁邊,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發現了她腕下流著藍色血液才驚覺,她對我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我發現每一天早上上課時班上都會莫名奇妙地少了一個人,而她還是故若常人,不露絲毫的破綻,同學和老師都不會懷疑文文靜靜的她會是妖精,只有我洞察她的內心,而我不能揭開這個秘密,因為我說出來的時,就是噩運降臨的時候,驚恐如臨深淵。這個夢做得奇特,好幾個晚上都重復了或延續了同樣的畫面,以致于我白天去上課時候不敢和賀琴講話。現實,夢境,我始終難辨別真假。現今還是如此。
天很冷的晚上,母親有時候會早早的在被窩里放上一個“燙婆子”,鉆進被窩時候暖暖的,像躺在在了母親的懷里,“燙婆子”有段時間換成了鹽水瓶,我還是喜歡鹽水瓶子,因為我喜歡踩在上邊滑溜溜的感覺,心里明明晃晃,想象是踩在一泓碧水上,凌波踱步,想必就是這種感覺。
有時候在我睡前,父親怕我無聊,就會塞給我一只半導體,朱紅色的盒狀體,顏色現在我想起來,還是覺得好看。扭開開關,可以聽到很多聲音,聽著聽著我就會睡著。那時候夜間是沒有什么兒童收音節目的,無疑都是些時事、歌曲、唱段等等,聽大人的歌曲是百般無聊的,還是要聽,因為確實是百般無聊。我上小學時最喜歡的就是聽評書,那時的評書節目像現在熱播的電視連續劇,火爆得很。每天中午十二點四十到一點二十分是小說聯播時間,我敢打賭聽節目的人肯定要比現在看新聞聯播的多。哥哥們比我還喜歡聽,我們常常端著飯碗邊吃邊聽,耳朵都是豎起來的。最喜歡的就是《三國演義》,趙子龍單槍血戰長扳坡,張翼德一聲巨吼逼退曹操百萬雄獅讓我心醉神儀。我常常端著一碗米飯,聽到到五十分鐘節目結束后,那碗米飯還是原封不動,母親看見了會生氣“你抱著收音機睡覺算了”。那時候挺奇怪的,為什么著迷一樣東西,人們總會把它形容成“抱著XXXX睡覺”,后來才明白,鐘情于某樣事物,如同愛上一個女人,抱著鐘情的女人睡覺是最浪漫的。聽評書時候有時會不經意地看看時間,每次看大約聽了半小時時,就有不舍。心里會想,要是節目時間剛剛開始那該多好啊。那時每天一集的節目是無法滿足耳朵的要求的,聽評書總是意猶未盡,而正是這種意猶未盡才是真正體會得到暢快淋漓的好。這種感覺是扯癮的,是踮著腳尖翹首企盼的感覺。現在看電視劇可以買碟子也可以在網上從第一集一直看到最后一集,卻也不是暢快淋漓的感覺。如果哪天錯過了收聽,就是缺憾,小時候不懂得“缺憾”是怎樣的境地,但知道缺失了一集是真的遺憾,比長大后錯過一個好女人還痛心。
冬夜漫漫,漫漫人生,回憶冬夜,覺得人生是生動的美好。冬夜有種無法比擬的家的親和力。再讀那首《十二月十九日夜》就更懂得它的好了。冬夜是適合懷念故鄉的,冬夜是回憶的故鄉,冬夜是想象的故鄉,冬夜是幻化的故鄉。我們圍在火爐邊烤火時,母親會給我們煮“甜酒”喝,甜酒就是“糯米酒”, 甜酒酒味淡微,酒體纏綿,撒上一些姜末,煮到鍋間翻滾時,再灑些白糖,會感覺燕山雪花撲面而來。甜酒入口酸酸甜甜,你難以分辨是甜纏著酸,還是酸勾著甜,有往事悠悠的歡喜,這種歡喜是在別處花多少錢也吃不到的人間富貴。
老電影(宜男暮春)
夜晚,黑白照相機的鏡頭晃晃移過屋頂、院落、巷間、香樟樹梢,人影、貓和月光都被吸納了進來。
父親從巷子的陰影中回來,他的28式上海自行車仿佛在陰影中洗了一個澡,轉動的車輪還拖著舊巷子的影子,車扶手上掛著黑色的提包,一晃一晃的,他下班回家晚了。我出門看見他,我說“爹爹,我去看電影了。”父親問什么電影,“野火春風斗古城,我和葉磊一起去”,葉磊是我的好朋友。話說完,我已經到了小巷的另一端。
巷口有個叔叔就著路燈下摔著爐泥,他們家的爐子要換新芯了。他的兒子穿著丫口褲子,蹲在旁邊看,露著白白紅紅的屁股蛋蛋。他雙手舉著一團黃泥,使勁地往地上摔,用得是像砸四舊一樣的力量。他一摔,“啪”,一記耳光一樣響亮,他的兒子就笑了出來。捂爐子的泥要蛋黃泥,就是像蛋黃一樣的土才是最好,萍鄉人說“這樣的土才揉得熟”,淡黃土質地細膩,加水揉搓后很有韌勁。揉泥前,人們總要跑到巷間得去理發店或理發師傅的小攤上要些細碎的頭發回來,頭發沒有時,就加一些豬毛,和水放在一起揉搓。我一直不明白,捂爐子干嗎要放頭發?疑問不一定都要知道,所以這個問題一直沒有來得及問,我就長大了。灰暗的路燈下,無數大大小小的飛蛾在奮不顧身亂飛一通,它們需要光明指引。那個叔叔高高地把一團黃泥舉過頭頂,又摔了下去,他的影子在巷子的墻上,變形得有些滑稽,像看幻燈,簡直是魯智深舉起了鎮關西,又像武松高高舉起了西門慶。這樣的墻邊,我也曾和同學彭建一決過高低,看看誰照出的手影更生動,狗,兔子,飛鳥,或是一只母雞。彭建的手胖嘟嘟的,他做出的手影,像一只懷了孕的母雞,我比不過他。懷孕的母雞誰見識過?我顯擺得不得了。
一只覓食的黑貓被泥巴摔在地上的聲音嚇了一跳,拖著粗大的尾巴,閃電一般躥上巷邊烏青的屋頂,消失在夜色的前途迷茫中。摔泥叔叔的兒子,哈哈地笑,露出屁股的他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我和葉磊萍看見他,邊走邊說,“笑個屁,小心被公雞啄去了小雞雞。”他的兩腿之間長著一粒銅彈一樣的臘梅骨朵,也是愣頭愣腦的。
故鄉的夜晚,在黑白照相機的鏡頭里,是純粹的。純粹的民間,我喜歡得不行。
今晚,學校的操場上要放露天電影。我早早的得到了消息,像口袋中揣著一封雞毛信,我在最快的速度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要好的朋友。我們趕到的時候,操場上已經坐滿了人,看電影的老老少少一律自帶座位,就是自帶椅子凳子。長的短的有靠背沒靠背的矮的高的方的圓的新做的瘸腿的老得掉牙的有油漆的沒油漆或者油漆全掉的凳子椅子們應有竟有,傾凳而出,傾椅而出,好像是凳子椅子開會趕集似的,壯觀得勝過現今許多地方的民俗展。這樣的場景在很小的時候,經常看得見,各家各戶都有喇叭,廣播里一喊,一點半保準到得齊刷刷的,像春天里剛插的秧苗子們。家里沒喇叭的也到了,他們家經常一點二十就到了,不曉得他們從哪里得來的消息。現在,村委會居委會領導一開居民大會就有些頭疼,開會要一家一家通知,通知的同志往往穿著白襯衣,臉上堆滿了笑容,不停地重復:“記得要來哦,會后有紀念品的。”有紀念品才把三姑六婆四姨五奶奶八爺爺們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稀稀拉拉的來開會。后來紀念品老發洗衣粉香皂,人們又不愿去了,沒辦法,領導們研究時候咬咬牙,發錢。一個人十五塊,十五塊再漲到順加兩塊香皂兩袋洗衣粉,群眾的自覺性才進一步提高,一定會派代表參加。我的小侄女葉宇寰就被派去過,6歲,是最年輕的居委會與會代表了,應該寫進居委會會史之中。回來她媽媽也不問有什么會議精神,只將洗衣粉香皂收了,十五塊女兒自由支配。葉宇寰一點也不客氣,馬上就去巷口的小店買了一堆的麻辣豆腐干,她和二姐的孩子葉子怡吃到上氣不接下氣,她們說辣得過癮極了。
操場上煙霧騰騰,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到處都是一片磕瓜子的聲響,有點磕瓜子比賽的味道。電影散場后一地的灰白,掃起來,可以堆成小山了。看電影時候,校門口的賣瓜子的小販子們眉開眼笑,她們又不看電影,笑什么呢?她們手頭積壓了三年的瓜子都被賣得精光。我們一般買一角錢,兩包,用報紙包成粽子狀,我和葉磊萍可以一直磕到電影散場。賣瓜子的小販們在電影開場后還會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中,彎著腰不停地輕聲問“咬瓜子么?”她們的身體擋住了后面人們的視野,人們會有些不耐煩地埋怨道,“哎,搞砸個丫,抵住了!”“抵”是擋住了的意思,聽起來像抵債似的,能抵債多好啊,我欠他一屁股的去。
看露天電影的記憶是一地的瓜子殼殼,電影的內容記不得太多了。也許我那時太小,實在看不出《列寧在十月》、《野火春風斗古城》的好,他們對孩子的吸引力遠不及瓜子的味道。影響最深的是《畫皮》,是在電影院里看的,是香港版的。當時初次放映是在中南海,只有周恩來、陳毅他們小范圍的看過。我看的是不是這個版本的剪輯版,不得而知。就覺得恐怖,恐怖是想象力的原動力。我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殺人取心時,雙手捂住耳朵的我緊閉雙眼,從凳子上滑到了地上,前排的椅子剛好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像一個臨戰脫逃的人。”小如確實是個美女,我小時候遇見很漂亮的女人就會懷疑她是不是妖精變的,這樣一來,“狐貍精”的名詞就有解了。還有一部是《少林寺》,看這部的時候,我已經長大了些許,閑暇時正讓文華姐夫教一些簡單的拳術。看完電影回來,馬上興致勃勃地去理了個光頭,八面威風,母親見了有些生氣,要出家嗎?問過我沒有?和尚是肯定不能當的,我還得吃肉喝酒談戀愛,理過和尚頭后頭發倒是長得有聲有色。年少時期,武俠心懷是最容易擊中孩子的內心,行俠仗義,是我們接受的最早的英雄主義。
五年級的時候,同學的媽媽承包了一個小型電影院,一直到初中畢業我們免費看電影的次數和家常便飯一樣多。看過許多的片子,《廬山絕戀》、《大刀王五》、《真假美猴王》、《西行列車》之類的統統看過,我們很得意,有時候會在伙伴們面前炫耀,“有本事看電影去啊,看誰不要錢。”底氣十足。印象最深的是《媽媽再愛我一次》,那次是學校組織去看的,高年級先去,低年級后去。高年級的學生們看完眼睛都是紅腫紅腫的回來,我懷疑他們去了辣椒醬廠了。問好不好看,他們說,最好別去。他們這樣一說,反而激起了我的興趣,這應該是大陸引進的第一部臺灣電影。看到中間時候,整個電影院一片嗚咽哽咽,比偉人去世還悲慟。
初三的時候,我第一次和一個女同學看電影。同去的還有兩三個同學,他們特意把她的座位和我的座位買在了一起,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又不能讓人看出來我很不好意思,什么也不說就坐了下來,手心里全是沁汗。電影看到一半時,她曾經湊過來在我耳邊說了句話,氣若幽蘭,我的臉漲得緋紅,幸虧是在電影院,同學們沒有看見。當時她說了什么,我是確實聽不見,只聽見她的呼吸。
電影散場出來,看見電影院前開滿了萱花,紫紅紫紅的,如遇見了紫陌紅塵。一路我們都沒有說話,但內心是愉悅的。這是某年的五月。
后來讀書“雨晴夜合玲瓏日,萬枝香裊紅絲拂。閑夢憶金堂,滿庭萱草長。”如故人來此看花,心生感動。稽康在《養生論》中說“合歡蠲忿,萱草忘憂。”古人提起快樂或無憂時,不時會把合歡花和萱草花拿一起例舉。萱草,既萱花,名宜男,也名無憂花,草本,五月抽莖始花,有紅黃紫三色,六出四垂,朝開暮懨,花期一直到深秋。宜男,和無憂的名字一樣好聽。
而那一年我看到的萱花,確確實實是在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