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卜辭“今夕其雨疾”語法辨

摘 要:本文對甲骨卜辭“貞，今夕其雨疾?”一句的句法結構的劃分提出了不同意見，并通過與相似句式進行比較，分析“其”“雨”的詞性和意義以及該句卜辭在甲骨卜辭中的定位，進行了多方論證，得出了結論。

關鍵詞:甲骨卜辭 其 雨 疾 語法

一、引言

甲骨文是我國現存最早的成系統的文字材料，也是現存最古老的歷史文獻①。出土材料較之傳世文獻，有其無可置疑的可靠性。

甲骨文的內容，包括天象、農牧、田獵、工商(含交通)、疾夢、吉兇、祭祀、征伐(含方域、貢納)、階級及其它方面。因為大都是些占卜之類的文字，所以又稱作甲骨卜辭。卜辭的結構，一般包括前辭、命辭、占辭和驗辭四個部分。前辭又叫述辭、敘辭，說明占卜的時間、貞人，有時(主要是后期)還有地點。命辭即命龜之辭、問辭，記述要占卜的事。占辭，就是因卜兆而定出之吉兇。驗辭，記錄應驗的情況。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卜辭都四者俱全，但一般情況下命辭是必有的。

甲骨文在漢語史研究中的價值在于，它提供了大量未經竄改的時地準確的新鮮語料，將漢語史研究的時代向前推進了三百多年，使我們在現有條件下能做到最大限度地追根溯源，可以補充和糾正許多漢語史研究中的成說，也可以揭示一些先秦漢語中已消失的語言現象，給漢語史研究以重要啟示。

筆者在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聆聽喻遂生教授講授“甲骨文語法研究”課程中，曾遇到這樣一個問題:喻先生在講到甲骨卜辭“貞，今夕其雨疾?”(12671正)②一句的句法結構時，認為“今夕”是時間狀語，“其雨”是主語，“疾”是謂語。用通用的句子成分符號表示即為:

貞，[今夕] 其雨 疾?

也可把“今夕”看作主語，“其雨疾”看作主謂結構作謂語。在這個主謂結構中，“其雨”是主語，“疾”是謂語。用符號表示即為:

貞，今夕 其雨 疾?(其雨 疾)

(“貞”是個獨立成分，可撇開不管。)

這兩種劃分法雖然存在一些差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其雨疾”都被看作主謂結構，“其雨”是主語，“疾”是謂語。譯成現代漢語，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今夜那雨(下得)很急促?顯然，在這里，喻先生認為“其”是個指示代詞，意思是“那”，“雨”是一個名詞。

喻先生從事甲骨文研究幾十年，造詣很深，是享譽海內外的甲骨文研究專家，也深受學生們愛戴，但這并不影響對同一個問題允許有不同的認識，對該句句法的分析，筆者不敢茍同喻先生的觀點。

筆者認為，在該句卜辭中，語意的停頓不應是“今夕/其雨疾”，而應當是“今夕其雨/疾”。也就是說，要把“今夕其雨”看作一個語意緊密的獨立單位，“疾”看作另一個單位。“今夕其雨”是問“今夜將下雨嗎?”“疾”是問“雨會下得很急促嗎?”筆者認為“其”不是一個指示代詞，不當“那”講，而是一個表示將來語氣的時間副詞，意思是“將要”，“雨”也不是名詞，而是個動詞，意思是“下雨”。

二、“今夕其雨疾”與“今夕其雨”

在甲骨卜辭中，“今夕其雨”是一個很常見的結構。例如:

(1)今夕其雨?獲象。其雨?之夕允……不雨。(10222)

更多的情形是其變式結構，如:

(2)中日其雨?(29790)(改變了問辭的時間)

(3)其雨?吉。……(30242)(省略了問辭的時間，并加占辭)

(4)辛王弜田，其雨?(33533)(省略了問辭的時間)

(5)己丑卜，出貞，今日雨?之日允雨。(24735)(增加前辭，省略“其”字，加上了驗辭:“允”表示應驗的真實情況)

(6)辛酉卜，貞，自今五日雨?自今辛五日雨?(1086正)(增加前辭，省略“其”字，改變了問辭的時間)

(7)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12870甲乙)(增加前辭，改變了問辭的時間，省略“其”字)

值得一提的是，例(7)后面幾句話的形式類似于漢代樂府詩中的《江南》:“……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說明，這類句式早在甲骨文時代即已有之。

“今夕其雨”還有一些否定形式，如:

(8)貞，不其終夕雨?(12998正)

(9)貞，自今至于庚不其雨?(12330)

(10)茲云雨，不其雨?(13393)

在以上所舉例句中，除例(7)的后四句，很顯然，“其”都是一個表示將來語氣的時間副詞，意思是“將要”，“雨”是個動詞，意思是“下雨”。

三、“今夕其雨疾”與“今夕雨疾”

在“今夕雨疾”一句中，由于沒有副詞“其”的修飾限制，“雨”顯然就是一個名詞，“雨疾”看作一個主謂結構是沒有什么問題的，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今天夜里雨(下得)很急促”。

如果能夠在甲骨卜辭中找到“今夕雨疾”這樣的句子，也許就能夠證明在甲骨文里，已經有了“雨疾”或“其雨疾”這種主謂結構形式，“雨”是一個名詞，且作主語。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在甲骨卜辭中沒有找到像“今夕雨疾”這樣的一個結構形式。這說明，在那個時代，可能還沒有產生這樣的句式。既然這樣，而“今夕其雨”及其變式句又是甲骨卜辭中的一個常見結構，這就啟示我們:“今夕其雨疾”應該是與“今夕其雨”非常相近的一個句法結構，二者之間有著十分緊密的聯系。

四、“其”的詞性及意義

“其”在《說文解字》中是一個重文，《說文·箕部》:“箕，簸也。從竹、#131104;象形，下其丌也。凡箕之屬皆從箕。#131104;，古文箕省。……其，籀文箕。……”可見，“其”的本義是指簸箕，后來被借作他義，本義用加竹頭的“箕”以示區別，而“其”字本身不再用來表本義。

楊樹達先生《詞詮·八部》對“其”字共列了十四個義項和用法，其中第四個和第六個分別為:③

④指示形容詞，與今語“那”相當。《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晏子立于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 《史記·項羽紀》:“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 又《文帝紀》:“其歲，新垣平事覺。” 又《自序》:“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后漢書·禮儀志》:“其日，乘輿先到辟雍禮殿。”④

⑥時間副詞，將也。《易·否》:“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書·皋陶謨》:“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又《湯誓》:“予其大賚女。”又《盤庚》:“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又《微子》:“今殷其淪喪。”又《牧誓》:“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又《金縢》:“惟朕小子其新逆。”又“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又《康誥》:“爽惟天其罰殛我。”又《酒誥》:“盡執拘以歸于周，子其殺。”(后面還舉了《詩經》《左傳》《晉語》《論語》等典籍的例句，此從略。)

《漢語大字典·八部》對“其”字也羅列了諸多義項和用法，其中在“代詞”用法的第三條講到“表示指示，相當于‘這’‘那’‘其中的’”，也就是作指示代詞。所舉例證也是《詞詮》所舉的《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的例子，此外還有《莊子·山木》:“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 《史記·孝文本紀》:“其歲，新垣平事覺，夷三族。”

又，在“副詞”用法的第四條講到“表示時間，相當于‘將’”。所舉例證為:清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五:“其，猶將也。”《書·微子》:“今殷其淪喪。”(按:此例與《詞詮》同)孔傳:“淪，沒也。言殷將沒亡。” 《管子·小匡》:“教訓不善，政事其不治。”郭沫若集校:“謂‘政事將不治’也。”⑤

《漢語大詞典·八部》對“其”的解釋也講到了“其”可作指示代詞和表將來時間的副詞。作指示代詞時，意思猶“此，彼，或這些，那些”。所舉例證為:《書·皋陶謨》:“亦言其人有德。”《史記·陳涉世家》:“諸將以其故不親附。” 唐柳宗元《捕蛇者說》:“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

作表將來的時間副詞時，意思猶“將，將要”，所舉例證也是《書·微子》的“今殷其淪喪。”，以及宋蘇軾《賜宰相呂公著乞致仕不許批答》:“若方勤于樸斵，而遽易于工師，人其謂何?”。⑥

看來，大型字典辭書都比較一致地講到了“其”字有作指示代詞和表示將來意義的時間副詞這兩種用法。也就是說，“其”字作指示代詞表示“這、那”的意思，以及作時間副詞表示“將、將要”的意思都是有據可查的。那么，具體到甲骨卜辭“貞，今夕其雨疾?”一句中，“其”究竟該是哪一種用法更好呢?

如前所述，根據喻先生對該句句法的分析，他顯然認為“其”是一個指示代詞，而筆者則認為“其”應是一個表將來語氣的時間副詞。

張玉金先生說:“‘其’字在甲骨文中很常見，但那是作為語氣副詞使用的。在西周早期的金文中，‘其’還沒有用作代詞的。從西周中期的金文開始，‘其’作代詞才逐漸增多。”⑦

從楊樹達先生《詞詮》所舉例句來看，“其”用于時間副詞表“將要”義的例證較多，而且始見書也比用于指示代詞的要早，更接近于甲骨文時代。這也許多少能說明一點問題。

此外，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要看“貞，今夕其雨疾?”一句在在卜辭結構中的定位，也就是看它是前辭，命辭，占辭，抑或驗辭?

五、“今夕其雨疾”在卜辭結構中的定位

前文已談到甲骨卜辭的結構分為前辭、命辭、占辭和驗辭四個部分。前辭說明占卜的時間、貞人，有時還有地點。命辭記述要占卜的事。占辭，就是因卜兆而定出之吉兇。驗辭，記錄應驗的情況。據此，“貞，今夕其雨疾?”一句，沒有說明占卜的時間、地點、貞人，所以它不是前辭;它沒有定吉兇，所以也不是占辭;它當然也不是事后記錄應驗的情況，所以也不是驗辭。它是記述要占卜的事，毫無疑問應是命辭。命辭就是還未發生的事，是問將來的情況，是一種未然，而不是已然的情況。

既然如此，“其”在該句中就應當是表示將來的時間副詞。如果把它看成是指示代詞“那”的話，把“今夕其雨疾”說成“今夜那雨(下得)很急促”，那似乎就是在敘述一種已然的情況，豈不是將該句看成了驗辭?這顯然與上面我們分析的實際情況不符。

王力先生《漢語史稿》在講指示代詞“其”的時候，這樣分析道:“其”字用于指示的時候，也是用作定語的，它是特指(非近指，亦非遠指)的指示代詞，略等于現代漢語的“那種”“那個”。它具有特定的意義，古人用它來表示它后面的名詞所代表的人物是“適當”的。例如《論語·為政》:“非其鬼而祭之，諂也。” 《左傳·昭公五年》:“茍有其備，何故不可。” 《史記·項羽本紀》:“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⑧

可見，在“貞，今夕其雨疾?”一句卜辭中，將“其”看作指示代詞是不甚妥當的。

通過對大量甲骨卜辭的分析比較我們發現，“其”字在甲骨卜辭中用作指示代詞表示“這”“那”的情況較少，而用作時間副詞表示“將要”的情況則較常見。這也許可以說明，在當時那個時代，語言的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

六、“雨”的詞性及意義

《說文·雨部》:“雨，水從云下也。一象天，冂象云，水霝其間也。凡雨之屬皆從雨。”可見，“雨”字的本義即表示下雨的樣子，它既代表下雨這個動作，也表示雨這種事物。

然而，在甲骨文時代，通過大量例證我們發現，“雨”當動詞“下雨”的情況較多，作名詞“雨”的情況較少，而且多是作賓語，如前面所舉例(7)后四句“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而“雨”當名詞作主語的情況極其少見。這再次說明了，在“貞，今夕其雨疾?”一句中，“其雨”應當是“將要下雨”，而不應當是“那雨”。

七、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甲骨卜辭“今夕其雨疾?”一句的意思應是“今夜將要下雨且很急促嗎?”，語意的重點應是問會不會下雨，至于雨下得怎樣，是不是很急促，那只是一種伴隨狀況，不是占卜的重點。而如果將這句說成“今夜那雨(下得)很急促”，那么，語意的重點似乎就是在描述今夜下雨的情景，而不是在問今夜會不會下雨，這似乎不太合乎該句卜辭是命辭而不是驗辭的實際情況。

對于該句的句法結構，我們認為應將“今夕”看作主語，“其”看作時間狀語，“雨”看作謂語，“疾”看作表伴隨情狀的狀語。用符號表示即為:

貞，今夕 [其] 雨 [疾]?

(“貞”是個獨立成分，可撇開不管。)

乍一看，這種劃法似乎不太符合現代漢語語法的劃分規則，狀語應該在賓語前面，怎么一下跑到后面去了?我們在分析古代漢語語法時，要有歷史發展觀，要符合當時的語言實際，而不能用后來的甚或是今天的標準來套用。甲骨卜辭畢竟是一種古老的語言，自有其不同于現代漢語的特點，硬用現代漢語的語法規則去套，是不科學的。

注 釋:

①筆者導師西南大學文獻所教授張顯成先生則認為，我國的早期文獻，甲骨文、金文不應當比簡帛文獻早，甲、金只能是與簡帛并行的文獻形態。現在地下出土的簡牘實物，最早的是在公元前5世紀的后半葉，即戰國早期;而出土的絹帛實物，最早者也在戰國，即楚帛書。更早的簡帛實物還未發現，其原因可能是距今時間太長久已腐朽，也可能是考古還未發現罷了。——參見張顯成《簡帛文獻學通論》，中華書局，2004年10月第1版，P10-11。

②所引文句后面括號內的數字為該片在中華書局出版的《甲骨文合集》中的序號，其中的“正”“反”字樣分別表示正面、反面。下同。

③見楊樹達《詞詮》，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9月第2版，P158—163。為便于行文，在不影響表達的前提下，本文對楊氏原文例句和出處的次序作了適當調整。

④按:楊氏所稱的“指示形容詞”，實即我們今天所說的指示代詞。

⑤見《漢語大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90年版，P245。

⑥見《漢語大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P101-102。

⑦見張玉金《西周漢語語法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8月第1版，P94。

⑧見王力《漢語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6月新1版，P278。為節省篇幅，此處未將王先生的例句全部收錄。

參考文獻:

[1][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2]楊樹達.詞詮[M].北京:中華書局，1954.

[3]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下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5]喻遂生.甲骨文選讀講義[Z].西南大學文獻所內部資料.

[6]喻遂生.甲骨文語法研究講義[Z].西南大學文獻所內部資料.

[7]張顯成.簡帛文獻學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4.

[8]漢語大字典[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90.

[9]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

(趙久湘 重慶 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 400715;重慶涪陵 長江師范學院 408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