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笛
一
美國全國人文研究中心(National Hu-mam—tles Center,簡稱NHC)是美國唯一獨立運作的、不依附任何國家或私人機構的人文高等研究機構。雖然按字面我們也可翻譯為“國家人文研究中心”,但容易給人以“官方”的錯覺,所以我還是傾向于翻譯為“全國人文研究中心”。作為2006-2007年度研究員,我在那里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
人文中心位于北卡羅萊州的研究三角城(Research Triangle Park),這是一個科學園區,各個科研機構坐落在綿延數公里的巨大林地里,算是一個獨立的沒有住家的科技城,離名校杜克大學和北卡羅萊大學都不遠。中心是在美國藝術和科學院的贊助下,于1978年成立的,目的是“為人文研究最優秀的學者提供一個全國中心”,但不設立永久性的職位。開始時,局限于傳統人文學科,如文學、哲學、歷史等。隨著各個學科的發展和交叉,目前其規定的范圍也有擴展,包括考古、藝術、語言、宗教、人類學、心理學等。
實際上這是一個國際性的學術機構。從1978年到2009年31年來,總共有1108位學者來到中心進行研究和寫作,其中外國學者162人,來自35個國家的110個機構。946位學者來自美國45州和哥倫比亞特區的210個機構(有意思的是,這也就是說迄今為止還有5個州沒有任何學者入選)。他們90%以上都來自研究性大學,涉及44個研究領域。到現在為止,中心資助的課題共有1206本專著出版。這些書都在中心的大廳永久展出,洋洋大觀,顯示了中心的巨大實力和輝煌成就。
中心每年從五六百個申請者中,通過層層遴選,邀請大約三四十名學者到中心從事研究。申請者必須有博士學位,無論資歷深淺皆鼓勵申請,但必須有很好的出版記錄。一般來講,申請者至少應該是在博士論文已經出版,開辟了新的研究領域之后。申請先是寄同行專家評審,然后專門召開董事會,逐個討論進入最后名單的人,最后選定獲獎者。學者實力、條件、研究計劃的重要性和可行性是基礎,但是否能選上,還可能受其他因素影響,如學科名額分配、年齡性別比例等。
所有到中心的學者都只有一個身份,不管資深資淺、地位高低,都叫fellow。這個詞有多種含義,可以是研究基金的獲得者,也可以是一個研究機構的成員,我姑且翻譯成“研究員”。這不是他們的職稱,而是指他們的身份。由于是從其他地方來中心待一段時間,他們又稱residential fellows,我翻譯為“住院研究員”。資助來自不同渠道,即資助者在中心內設立各種基金,研究員所得基金類別也不相同。例如我是“國家人文基金研究員”,而其他學者的名頭有洛克菲勒基金、魯斯基金、富蘭克林基金等。有些資金資助具有傾向性,如資助美國歷史研究等,所以如果研究中國,則不可能得到這個基金。中心為研究員提供9個月的資助,包括研究經費、部分工資、旅行、隨行家屬的機票等。
被中心選作研究員,被各個學校視為一大榮譽,學者本人也會被視為登了學術的“龍庭”,因為他們會就此被認為是本領域的“帶頭學者”(1eading scholars)。學校會發布新聞,甚至還會在本領域學會的會刊上打廣告,表示祝賀,作為提高本校本系聲望的一個途徑。能在那里鍍金,對一個學者來說,既是對其學術地位的承認,亦是更光明未來的起點。當然最重要的,是能與很多杰出學者相處一年,相互交流所學的東西和建立人脈關系的作用是無法估量的。
與我同屆即2006-2007年度研究員共39人,其中男19,女20,助教授5人,副教授20人,正教授14人。他們來自兒個研究領域,藝術史2人,古典文獻1人,英語語言文學6人,歷史15人,科學史2人,法律與宗教1人,哲學4人,哲學史1人,政治歷史學1人,宗教2人,表演1人。從職稱來看,副教授最多。對助教授來說,南于資歷較淺,成果有限,在這個強手如林的競爭中,出線的不多,經常只有二三人,本屆5人算是比較多的一屆。助教授能被選中者,無疑有著非常雄厚的學術潛力。副教授~般多有相當的成果,事業如日中天,正是發展的好時光,所以選中的不少。當然,正教授的競爭力也自不待言。本屆與往屆不同的是,沒有來自美國以外的學者。從學科來看,歷屆還是以歷史學家為最多。
該中心的決策部門是董事會,目前有三十多名成員,來自學、商、政等各界。中心的資金主要來自私人基金會、大企業捐款、國家人文研究基金(NEH)、一些大學和個人捐款以及中心自己資產收入。另外中心歷屆研究員也有捐獻,這些捐款還專門設立了“研究員基金”,得到這個基金的學者稱“研究員基金研究員”(fellowofFellows,中文讀起來似乎有點拗口),這是各屆研究員引以為自豪的。中心工作人員三十多個,包括正副主任、圖書、各種助理、管理、行政、編輯、籌款、設施、電腦、會計、公關、服務等人員,也就是說從事服務的工作人員,與研究員的數量差不多。中心出版《年度報告》和《全國人文科學中心新聞》。
每個研究員有自己獨立的研究室。而且每個研究室的門上都貼有使用過這個房間歷屆學者的名單,從這個名單上,可以發現很多大名鼎鼎的學者,每個研究員離開后,名字就永遠留在了那里。在中心的入口處,還有每屆研究員的合影,這成為中心學術研究氛圍的一部分。
我在中心的研究課題是《社會主義下的公共生活——革命和改良時代的成都茶館,1950-2000》,這是我20世紀成都茶館和公共生活研究的第2卷,系統闡述社會主義時期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演變,考察新政權是怎樣逐步削弱以茶館為代表的傳統小商業,怎樣根本地改變了中國城市的經濟結構,而同時導致了人們公共生活的日益衰落。但改革開放后,茶館如雨后春筍般地發展起來,而且繁榮到了史無前例的地步。這個研究揭示在各個時期城市社會生活改變的過程和程度,茶館作為一個微觀世界,見證了中國社會、經濟、文化和政治的演變。
我研究室隔壁是一位年輕的助教授,研究古文獻學,他在中心的課題是使用21世紀的最新科技,恢復一份12世紀希臘重要歷史文獻。他和他所在的國際研究小組在一本著名的手寫本中發現,這個手稿實際上是在已經用過的皮紙上寫的(可能動物皮比較珍責,故寫書者重復使用)。他們試圖辨認那“隱藏”的文本,并取得重大突破,發現那是一份失傳的十分重要的文獻,《紐約時報》還為此做過報道。隔壁的另一邊是一位研究藝術史的學者,她力圖將那些殘破的古畫復原,考證那些失掉的部分原來到底是怎么樣的,并通過現代技術畫出復原圖,可以算是藝術史的“考據學”。由于她研究的是中世紀中亞地區,經常要涉及中文文獻,我是中心唯一能閱讀中文者,
自然隨時可以提供對她的幫助。
平時大家都在自己的研究室里潛心研究、寫作,偶爾也出來倒茶倒咖啡,二三人站在過道里聊聊天,或討論學術,或議論政治。但午餐卻是馬拉松,這是大家聚談的最好機會。由于是自助餐,大家端著盤子自由坐,每天都可能有不同的組合,今天和歷史學家聊,明天和哲學家侃,后天隨宗教學家神游……飯后則到樹林里散步。在那里,我經常想到孔子所說的“三人行,必有我師”,何況都是些有成就的學者,更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感慨。由于大家來自不同領域,知識結構、思維方法、觀察問題的角度,都有很大差別,因此更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啟發。
從相互交流中,大家互相學習、切磋,一起“創造一個知識對話的共同體”。除了這些研究員外,還不時有著名學者的短期訪問,做講座,舉辦學術會議。根據不同領域和研究興趣,住院研究員還自己組織有讀書小組。南于歷史學家最多,所以小組也最大。我們每周聚會一次,主要是輪流將在中心所寫的論文或書的章節拿到小組討論,聽取意見。例如,我把我茶館一書的導言和一篇關于秘密社會語言的論文拿到小組傳閱,得到不少建設性的修改意見。
在中心也經常談論政治。這屆研究員都是布什的批評者,從他們的政治觀點看,都是民主黨人。說實話,對此我并不感到吃驚,因為我早就發現在美國有一個奇怪的現象,研究人文的學者幾乎都是民主黨人,至少從思想意識上看來。如我所在的系近50名教授,我沒有發現一個是共和黨的支持者,盡管老布什的總統圖書館就在我校,盡管我校學生大多數都是共和黨人。與我同屆研究員中,不少是奧巴馬欣賞者。我至今記憶猶新,當時還是黨內初選。希拉里與奧巴馬難分上下時,在中心的許多學者便都看好后者。
雖然中心沒有圖書館,但中心與附近的北卡和杜克大學都有合作關系,每天有專門的人到這兩個學校借書還書,這樣,研究員們可以不出中心的門,便可得到所需資料。研究員只需要在辦公室或家里,將所需要的書目在網上填表提交便可。如果這兩個學校的圖書館沒有所需要的書,還可以通過館際互借。他們還針對學者不同的研究領域提供額外服務,如他們經常將最新關于中國的新聞報紙放在我信箱里。在離開中心時,圖書館還給我一份全部我的借書記錄,包括每本書的詳細信息,作者、書名、出版社等,對以后做征引資料目錄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從這個記錄中,我知道這期間我共借過60本書。
三
這里就像一個大家庭,研究員和中心工作人員打成一片。中心提供早餐和中餐,每周公布菜譜。大廚是個年輕人,很有探索精神,根據中心研究員不同的背景和口味,嘗試不同風格的菜,包括做中餐。感恩節則做火雞,春天還有北卡傳統的烤整豬大宴。由于伙食開得太好,所以9個月下來,我體重增加不少。中心大廳不時還舉行音樂會、畫展、派對等。雖然圣誕節和新年大家都要回家,但之前大家還互送圣誕卡,裝飾圣誕樹。每個研究員都要做一個小玩意掛在樹上,而且這些小玩意會永久保存,每年圣誕節都要拿出來展覽。很多小玩意都與研究員們研究課題有關,如我研究茶館,便在商店買了一個鳥屋,稍加裝飾,便做成了一個小茶館,很得大家欣賞。雖然都是學者,但有時也玩兒童游戲,如折紙飛機,比賽誰飛得最遠。我小時候折過紙飛機,但早忘了,為參加比賽,還在網上查怎么做,不過我的飛機質量不高,沒有贏也在料想之中。這些活動是腦力勞動之外的有益的調節。
有趣的是,我在中心開始拜一個美國人學中國畫。這位加州大學圣地亞哥校區教授研究法國音樂史,她跟一個旅美的中國畫家學國畫二十幾年,水平相當不錯。我們每周畫一次。我從小喜歡畫畫,還做過多年的畫家夢,不想丟了這么多年,卻在一個美國教授的激勵下,在中心重新撿起。更好笑的是,在我屆滿離開北卡前,我把我練習涂鴉的字和畫,放在廢紙回收的大盒子里。不想幾個星期后,收到我房東老兩口電郵過來的照片,他們竟然選了幾幅我丟棄的涂鴉專門去花錢裝框,掛在家里。早知道他們對我的習作感興趣,也就給他們留幾幅像樣的畫了。
研究三角城是科學園,沒有居住區,所以研究員們都分散住在周圍三個相鄰城市里:教堂山(Chapel Hill)、達拉漠(Durham)、瑞萊(Raleigh)。這個地區非常漂亮,到處是林地,秋天紅葉漫山遍野,春天花團錦簇,令人心曠神怡。在此做研究員,沒有車是不行的,我住在教堂山,開車到中心大約需要25分鐘。我住的房子是在一片山坡樹林里,樓上是已經退休的老兩口,我住一層。整個一面墻全是玻璃,面向茂密樹林,坐在窗前寫作,眼觀四季的變化,還不時有鹿子和其他小動物來拜訪。整個秋天我都在觀察窗外的松鼠,它們忙著把樹上掉下的堅果藏在草叢中,樹林深處是流水潺潺的小溪,一次一只烏龜竟然爬到了屋門口。這個環境使我經常想到“茶竹雙癡”鄭板橋所描述他畫畫的理想境界:“茅屋一間,新篁數干,雪白紙窗,微滲綠色”,然后“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我窗前雖然沒有竹子,但居住在大自然中,一邊品茶,一邊讀書、寫作、畫畫,能深切體會鄭板橋的心境。
離開中心一晃已經兩年多了,很懷念全國人文研究中心為學者所提供的優越的研究條件,以及學者們在那里所營造的輕松愉快的氛圍。在中心與那么多“鴻儒”一起笑談和討論學術的日子,的確是令人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