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
蔣介石自從退到臺灣之日起,便念念不忘反攻大陸。早在1950年6月,蔣介石就已提出這樣的戰略性口號:
“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完成。”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五年過去了。蔣介石年年在號召反攻大陸,年年成了一句空話。不過,細細探究,倒也可以從中發現規律:每當國際形勢發生不利于毛澤東的變化時,或者由于毛澤東的政策失誤使大陸發生困難時,蔣介石的反攻大陸的調子就提高了。其中,到了大陸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達到了高潮。
“我們很快就要在全國勝利了……奪取這個勝利,已經是不要很久的時間和不要花費很大的氣力了;鞏固這個勝利,則是需要很久的時間和要花費很大的氣力的事情。”
毛澤東在1949年6月30日發表的《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中,也這么說過:
“嚴重的經濟建設任務擺在我們面前。我們熟悉的東西有些快要閑起來了,我們不熟悉的東西正在強迫我們去做。這就是困難。帝國主義算定我們辦不好經濟,他們站在一旁看,等待著我們的失敗。”
毛澤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沒有成立之前所說的這兩段話,就把國共大決戰結束之后的形勢說得明明白白。
確實,“嚴重的經濟建設任務”是毛澤東所“不熟悉的東西”。毛澤東不熟悉經濟建設工作,發出了“向蘇聯學習”的口號。他照搬蘇聯模式,使他吃了大虧,使中國大陸吃了大虧。
其實,在國共大規模的決戰結束之后,又在另一個戰場上開始新的比試。這個新的戰場,就是經濟建設。
人禍天災一起襲來,毛澤東陷入空前未有的困惑
蔣介石作為一位軍人,對經濟也并不在行。中國在他的統治之下,經濟也一團糟。遇到臺灣之后,蔣介石痛定思痛,在經濟上倒是采取了一些有益的措施,使臺灣經濟慢慢復蘇。比如,他實行和平土改政策,即政府用低息貸款給農民,購買地主的土地,實現耕者有其田,又規定地主把所得的錢必須購買股票,轉人工商業,從而促使農業和工商業的發展。蔣介石還制定了一期又一期的“四年計劃”,從宏觀上引導經濟各部門均衡發展……
經濟的競賽,不像戰爭那樣“立竿見影”。毛澤東可以用一百多天的時間,接連發動了遼沈戰役、淮海戰役、平津戰役,消滅了蔣介石主力,贏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大陸和臺灣的經濟競賽,卻是經歷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慢慢顯示出差距——最初,在五十年代,兩岸的經濟競賽,并沒有明顯地顯示出差距。
蔣介石在美國的幫助下,亦即靠著“美援”,實行四年計劃,度過臺灣經濟最初最艱難的日子。毛澤東則在蘇聯“老大哥”的幫助下,靠著“蘇援”,實行五年計劃,度過大陸經濟百廢待興的那些日子。
1957年11月,在慶祝蘇聯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的日子里,毛澤東第二次訪問蘇聯。赫魯曉夫提出和美國進行和平競賽:“今后十五年內不僅趕上并且超過美國。”
毛澤東立即響應,他在莫斯科說:“我也可以講,十五年后,我們可能趕上或者超過英國。”
毛澤東定下了不切實際的高指標,把當年打仗那一套搬到經濟建設上來。他以詩人的浪漫和軍事家的決斷搞建設,急于求成,于是來了個“大躍進”,來了個“大煉鋼鐵”,來了個“畝產萬斤放衛星”
“大躍進”的虛火,使中國大陸的經濟陷入了泥潭。彭德懷對毛澤東的“大躍進”提出批評,便遭撤職。
此時此際,毛澤東和“老大哥”的關系又日益緊張。毛澤東指斥赫魯曉夫為“現代修正主義”。于是,中蘇關系惡化。赫魯曉夫撤走了派往中國的專家,撕毀了合同。
也就在此時此際,中國大陸又遭到了自然災害。
于是,毛澤東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人禍天災一齊襲來。
以打敗蔣介石而在黨內享有崇高聲譽的毛澤東,不得不在1962年1月至2月在北京召開的“七千人大會”上作了自我檢討。所謂“七千人大會”,即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因有七千多人參加而得名。
毛澤東面對七千人說,他在去年6月12日中央工作會議上,“我講了自己的缺點和錯誤”。這一回,他要在更大的范圍中檢查。毛澤東說:
“凡是中央犯的錯誤,直接的歸我負責,間接的我也有份,因為我是中央主席。”
毛澤東坦率地承認自己對于經濟的外行:
“拿我來說經濟建設工作中間的許多問題,還不懂得。工業、商業,我就不太懂。對于農業,我懂得一點。但是也只是比較地懂得,還是懂得不多。”
毛澤東這話,其實也就是他在1949年所說的“我們不熟悉的東西正在強迫我們去做”。時間已經過去十三年,毛澤東對于他原先“不熟悉的東西”依然不熟悉!依然“還不懂得”!
如果真意識到自己對于經濟建設不熟悉“不懂得”倒也罷,嚴重的問題是毛澤東在“不熟悉”“不懂得”的情況下,急于求成,造成了大陸經濟跌入危機,亦即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也正如毛澤東早在1949年便已說過的那樣:“帝國主義者算定我們辦不好經濟,他們站在一旁看,等待我們的失敗。”
那時,毛澤東沒有把“手下敗將”蔣介石放在眼里。其實,蔣介石和“帝國主義者”們一樣,也“站在一旁看”,等待著毛澤東的失敗。
毛澤東陷入經濟困境,使蔣介石興高采烈。蔣介石這種幸災樂禍之情,在1963年11月召開的國民黨“九全”大會上,達到了高峰。
在“九全”大會上,由蔣介石的副手、國民黨副總裁陳誠作政治報告。
陳誠說,由于“三面紅旗”。毛澤東“慘重的失敗了”。“造成空前未有的嚴重饑荒”,“使大陸經濟全面破產”,“激起了大陸人民的強烈反抗”,“政權隨時可以崩潰瓦解”。
陳誠還把1958年“八·二三”炮擊金門以來,漸漸沉寂的炮聲,稱為國民黨“臺海炮戰的輝煌勝利”,是“反攻復國斗爭過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里程碑”。
蔣介石則號召,“向反攻復國的目標邁步前進”。
國民黨“九全”大會,通過了《關于對敵斗爭與大陸革命工作之決議案》,并決定籌建“中華民國反共建國聯盟”。
1964年12月2日,蔣介石視察金門發動了“勿忘在莒”運動。莒,今日山東莒縣一帶。公元前二八四年,燕國大將樂毅率兵大敗齊國,齊國國土大部分喪失,只剩下莒和即墨兩座城市。莒人不忘復仇,苦心經營五年,終于在齊國大將田單的率領下,打敗燕軍,反攻復國,獲得大勝。蔣介石發動“勿忘在莒”運動,就是要臺灣軍民向莒人學習,反攻復國。
毛澤東呢?他喜歡中國古代寓言,他向來訪的法國總理孚爾講述了這樣的故事。據孚爾回憶,毛澤東說:“中國有一則《鷸蚌相爭》的寓言,鷸在海灘上啄起一只蚌,但是蚌也緊夾住鷸的嘴。他們開始爭
論不休。蚌對鷸說,你會在三天之內死去。鷸也對蚌說,你沒水喝,也會在三天之內死去。雙方都不肯讓步,這時漁夫經過,就把鷸蚌都捕捉去了。”
毛澤東把中國大陸和臺灣比喻為鷸和蚌。而那漁夫,毛澤東說是長著高鼻子的——美國漁夫。
蔣介石和毛澤東都在那里尋找中國典故,他倆所選用的《勿忘在莒》和《鷸蚌相爭》,正是表達了他們不同的政治意圖。
在中國大陸“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蔣介石的反攻大陸日趨活躍。不過,他只能派小股部隊騷擾,派飛機偵察、撒傳單、空投特務。論軍力,蔣介石無法跟毛澤東相比。因此,蔣介石的反攻大陸,只能以失敗告終。
“文革”狂潮席卷大陸,蔣介石為大陸大動亂興奮不已,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揮師此伐,必成必勝
毛澤東曾說,他的一生只做過兩件大事:一是打敗了蔣介石;二是發動了“文化大革命”。
1966年,由毛澤東發動的“文革”狂潮,席卷中國大陸。
1966年7月8日,毛澤東在給江青的那封信中,談到了蔣介石,講述了蔣介石“滾到一群海島上去”的歷史過程。緊接著,毛澤東在信中斷言:
“中國如發生反共的右派政變,我斷定他們也是不得安寧的,很可能是短命的……”
這樣,毛澤東把中共內部的右派,跟蔣介石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毛澤東發動“文革”,其矛頭所向是“走資派”。毛澤東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所要解決的根本矛盾,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個階級、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矛盾。運動的重點,是斗爭那些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1968年4月10日《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社論《芙蓉國里盡朝暉》,發表了毛澤東一段“最新指示”,則把“文革”視為國共兩黨斗爭的繼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質上是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廣大革命人民群眾和國民黨反動派長期斗爭的繼續,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階級斗爭的繼續。”
這么一來,也就把“走資派”視為國民黨反動派在中共黨內的代理人。
這么一來,也就在全國開展“清理階級隊伍”運動,要把那些“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清理出去。
這么一來,毛澤東也就把他平生所做的兩件大事聯系在一起,即“文革”是打敗蔣介石的繼續。
在“文革”中,還經常引用毛澤東1955年6月10日在《<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三批材料>按語》里的一段關于蔣介石的話:
“在地球上全部剝削階級徹底滅亡之后多少年內,很可能還會有蔣介石王朝的代表人物在各地活動著。這些人中的最死硬分子是永遠不會承認他們的失敗的。”
這么一來,“文革”也就成了一場繼續和國民黨斗爭的運動,成了一場繼續和蔣介石斗爭的運動。
自然,在那樣的歲月,國共之間很難找到共同的語言。
在海峽彼岸,“文革”的風潮,激起蔣介石反攻大陸的狂熱之情。
中國大陸在“文革”中,出現大規模的武斗,出現全國性的混亂局面,鐵路阻斷,生產停滯。蔣介石陷于興奮之中,認為這是他“臥薪嘗膽”多年,終于到來的反攻大陸的最好時機。
1966年3月,蔣介石第四次當選總統。他就大陸的“文革”對美國記者說,目前是給予毛澤東“致命打擊的最好時機”。
蔣介石表示,“一日不收復大陸,一日誓不罷休”。
蔣介石主持召開了國民黨九屆三中全會。蔣介石在開幕詞中號召“反攻復國”,在閉幕詞中強調“當前反共形勢,我操必勝”。
這次全會針對大陸“文革”,制定了《大陸重建工作基本方針》。
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曾說過一句廣為流傳的話:他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的第三代身上。
由于“文革”的到來,使蔣介石確信,復辟的希望并不那么遙遠。他斷言,中國大陸正處于“全面混亂”、“全面暴動”、“全面動搖”、“全面崩潰”之中。
這時,蔣介石掛在口頭的一句話是:“揮師北伐,必成必勝。”
于是,1967年初,上海的造反派在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的率領下一舉奪權,毛澤東歡呼:“一月革命勝利萬歲!”;而1967年2月7日的臺灣《中央日報》則以為大陸大亂,政權落在造反者手中,也為之歡呼:“中國歷史上的春天來了!”
臺灣駐美大使周書楷這時宣稱:“1967年很可能成為光復大陸的決定年!”
雖說蔣介石為中國大陸的大動亂而興奮不已,但是,隨著毛澤東漸漸控制了局勢,他的興奮度也就隨之降低,轉為“靜觀其變”,轉為譴責“文革”慘絕人寰、生靈涂炭……
那時,毛澤東對蔣介石的稱謂為“蔣幫”;蔣介石對毛澤東的稱謂為“毛酋”、“毛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