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
他是美國公民,卻自稱為“流亡移民”。他是教授和文學評論家,卻自稱為“局外”知識分子。他是新教圣公會教徒,娶了個貴格會教徒妻子,卻又維護伊斯蘭教文明,說自己是個“由穆斯林文化包裹起來的基督徒”。他在西方做學問,卻以“東方學”研究成果著稱。有人說,他既是學者,又是斗士。有人崇敬他,也有人憎恨他,但沒有人可以否定他對當代世界文化和思想的重大影響。

一個多元文化主義的典型代表
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1935年出生于耶路撒冷一個阿拉伯家庭。那時候還沒有以色列國,耶路撒冷屬于英國的巴勒斯坦托管地。他父親經商,在埃及有生意,所以他是在開羅長大,上過當地的美國學校,后又入維多利亞學院,同班同學中有未來的約旦國王侯賽因。1950年代初,他父母把他送到美國馬薩諸塞州,在那里他進了普林斯頓大學,并于1964年修得哈佛大學英國文學博士學位。畢業后,他一直在哥倫比亞大學英語系任教,直至2003年因白血病去世。哥大師生始終因有這樣一個出色的英語和比較文學教授、一個多元文化主義的典型代表而感到驕傲。
他的身世曾使他感受到認同危機。他曾寫道:“有‘薩義德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阿拉伯姓氏,還帶上一個未必要有的英國名字(我母親在我出生的那年很崇拜威爾士親王愛德華),我在早年一直是個不大自在的特異學生:一個巴勒斯坦人在埃及上學,有一個英文名字,一張美國護照,卻根本沒有肯定的身份。”
他又說,他是一個“過著兩種不同生活的人”。一種生活是當美國大學教授,另一種生活是當美國和以色列政策的激烈批評者、巴勒斯坦解放事業的強烈支持者。自1977年至1991年,他是巴勒斯坦國家委員會——一個流亡議會的成員,曾協助起草巴勒斯坦新憲法。支持以色列的美國人將他視為“激進派”,而巴勒斯坦人又把他看作“溫和派”,因為他曾勸說阿拉法特承認以色列的存在從而突破中東問題的僵局。
他常說,他從未感到自己完全隸屬于哪個國家;他既受阿拉伯文化,又受美國文化影響,是一個并不專屬于哪種文化的“外人”。由于他經常在書面聲明、講演和采訪談話中公開為巴勒斯坦辯護,指稱巴勒斯坦是以色列野蠻政策的受害者,巴勒斯坦人出于無奈而采取某些暴力和恐怖行為也可以理解。某些猶太組織便攻擊他,說他“縱容恐怖主義”,說他是“納粹”,甚至派人到他辦公室放火。《評論》雜志有篇文章把他稱為“恐怖教授”,結果引起很大反響,為他辯護的人中包括猶太人。普林斯頓大學一名政治學教授寫道:“把薩義德描繪為一個恐怖主義政策的狂熱信徒,這是對他作為學者和斗士的一生工作的嚴重歪曲。”薩義德自己聲明說:“我譴責任何形式的恐怖主義行為,不僅是巴勒斯坦的恐怖行為,我也反對以色列轟炸難民營的恐怖行徑。”
出于對薩義德的憎惡,有個以色列學者居然花好多年時間去調查他的早年生活,在他生平上大做文章,指責他編造了“巴勒斯坦童年”的“感人故事”,說他的童年不是在耶路撒冷,而是在開羅度過的。為此,薩義德對《紐約時報》記者說,他小時候在耶路撒冷和開羅兩個地方都生活過,從未否認自己在開羅度過童年。他說:“不管怎樣,我不認為那有什么重要。我從未把我自己的事情當作問題提出來。我提出來的是我的民族的事情,那是有很大不同的。”
薩義德的知識分子觀
2000年7月,因一幅廣為刊登的照片,薩義德被卷入了一樁意外的“國際事件”。在那幅照片中,薩義德正站在黎巴嫩邊界,手舉一塊石頭,似乎要朝以色列警衛隊房子的方向扔去。當時薩義德一家正在黎巴嫩旅行,聽說了以色列終止侵占黎巴嫩南部地區的好消息,他“因高興而有此象征性舉措”,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一片抗議聲浪隨之而來。有些人強烈要求哥倫比亞大學譴責薩義德的這種行為。數月后,哥大校方發表聲明說,薩義德的行為得到學術自由原則的保護,不必對他采取任何行動。教務長科爾在給學生會的公開信中寫道:“據我所知,那塊石頭沒有瞄準什么,沒有違反什么法律,沒有引起誰來告狀,所以就沒有必要對薩義德教授提出刑事或民事訴訟。”教務長要給學生會寫信,這是因為哥大學生中有很多是來自猶太家庭,他們對薩義德教授的“義憤”不能等閑視之。
或許有人會想,作為一個嚴肅的學者,一個博學的教授,薩義德又何必去卷入中東地區難解難分的爭端,去承受輿論界那么多攻擊,也招來某些學生的不恭?他既然已經是美國公民,又何必反復強調自己是“逃亡者”、“邊緣人”、“離散的巴勒斯坦人”?他既然可以長年享受曼哈頓晨邊高地校園和書齋生活的寧靜,又何必去當得罪人的“斗士”?他既然已經有《東方學》、《文化與帝國主義》、《文學與社會》等力作問世,尤其是《東方學》(1978)一書在美國和歐洲許多大學產生了重大影響,為之確立了在世界學術界的顯赫地位,又何必去為巴勒斯坦人起草憲法?他既然早在1991年就發現自己罹患白血病,又何必不頤養天年,而仍然念念不忘于他的“業余”事業?

2000年7月,薩義德在黎巴嫩邊界,手舉一塊石頭,作朝以色列警衛隊房子的方向扔去狀。
這是些很容易提出的問題,或許也是容易解答的問題。如果我們讀一下他的另一本力作——《知識分子論》(一譯《知識分子的表現》)(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1994),或許就能明白,作為一個他自己所定義的“知識分子”,他為何要這樣做;就能明白他始終銘記著他心目中的知識分子的責任,對社會、對人類的責任,并且特立獨行,堅持不懈,不屈不撓,奮然前進。
《知識分子論》是薩義德為英國廣播公司瑞斯系列講座作的演講的結集。“誰或什么是知識分子?”——他在這本論著里提出了這個問題。他首先概述了意大利哲學家安東尼奧葛蘭西和法國哲學家朱立安·班達有關知識分子的定義。顯然,他贊同葛蘭西關于積極介入社會的“有機知識分子”的定義,也稱賞班達在其論著《知識分子的背叛》中下的定義:
*知識分子構成人類的良知。
*維護非世俗的真理和公正標準。
*他們并不從事帶有功利目的的行為(他們愛說:“我的王國不是這個世界。”)
*譴責腐敗行為,維護弱勢者,反抗有缺陷或壓制型的權威。
*甘冒吃苦受罪、被流放、遭迫害的風險。
*徹底堅定,個性堅強。
*幾乎始終處于反對安于現狀的狀態。
*知識分子是與眾不同的人物,能批判當今任何權勢,不論權勢有多大或多廣。
然后,薩義德闡述了他自己的知識分子觀。
他說,知識分子是在社會中有特殊公共作用的個人,不能降為一個無個性的專業人員,不能降為一個只能干其本行工作的稱職人員。他所發表的信息、觀點和見解應代表公共大眾。他應意識到自己是這樣一個人——能公開提出質疑,對抗正統觀念和教條主義,不易被政府或大公司征用,其立場代表常被遺忘的人們或被掩蓋的問題。
他說:“在我思想中,毫無問題,知識分子同屬于弱勢的和無人為之代言的人的一邊。歸根到底,知識分子,在我的話語感覺中,既不是橡皮奶頭式的撫慰者,也不是一致意見的達成者,而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整個存在是在施加一種批判力,這種批判力不樂意接受現成的公式或陳詞濫調,對權勢者或守舊者不得不說的話和做的事,也不輕易地加以肯定。不僅是消極地不樂意,而且要在公眾中樂意積極地說出來。”
薩義德指出:“知識分子的公共角色是局外人、‘業余者和現狀攪亂者。”他說,當代知識分子的公共作用是“向權勢說真話”。像班達一樣,他認為,知識分子應該堅持真理和正義,“不要只說一些趨附時尚的話,而要說出官場內說不出l來的真實的思想和評價”。他發揮葛蘭西的觀點說,知識分子應該維護廣泛的公正權益,尤其要為社會上被不公正地剝奪了權利、被壓迫的人說話。他告誡說,獨立知識分子要拒絕權力、金錢和特殊化的誘惑,也永遠不要因為怕人說“不愛國”而膽怯畏縮,放棄批判的武器。
他認為,思想家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我們社會里發揮批評作用。處于主流地位之外,“局外”知識分子更便于批評所謂“愛國的”民族主義、公司觀念、階級意識以及種族或性別歧視。

2002年10月25日,西班牙將阿斯圖里亞斯王子獎授予薩義德(左)。
他強調知識分子的“業余性”,贊賞“業余知識分子”的重要作用。所謂“業余知識分子”是與“職業知識分子”對照而言。他看到當代高度專業化的知識分子們——編輯、記者、學術或政治顧問,等等,均由獨立地位轉向與有權有勢的大公司、政府或學術機構結緣。一個職業知識分子,或為“發給工資的大學”工作,或為“要求忠于黨的路線的政黨”工作,或為“答應給予自由做研究的智囊團”工作,到頭來難免會“微妙地損及其判斷,克制其批評之聲”。而一個業余知識分子,他不從屬于任何上述機構,故能作為正直和勇敢之音來維護知識分子的傳統作用,發出為職業知識分子所放棄的對那些有權有勢的社會結構的批評之聲。
世界知識分子的良心
薩義德自己從未為智囊團或政府部門工作。他認為,在那些地方,知識屈從于權勢利益。他努力保持知識領域的自主權利,而不受政治霸權控制的干擾。他和他的多年朋友、麻省理工學院教授、語言學家諾姆·喬姆斯基一直是美國對外政策的強烈抨擊者。
晚年的薩義德,身體因病而越來越衰弱,不能再參與很多社會活動,便有較多時間聽音樂、彈鋼琴。他是音樂行家,曾多年為《國家》雜志撰寫音樂評論專欄,自己也彈得一手好鋼琴。病中,他重又想起了音樂的社會作用——音樂可以成為和平的橋梁,可以把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和阿拉伯人的感情和想象帶往嶄新的天地。
1999年,他在倫敦與鋼琴家、指揮家丹尼爾·巴倫博伊姆相見,敘談甚歡。巴倫博伊姆生于阿根廷一個俄國猶太人家庭,后在以色列長大,在政治觀點上與薩義德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但“業余”知識分子精英們所具有的寬闊胸懷以及對音樂的共同熱愛使他們成了親密朋友。
他們倆一致認為,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將來有和平共存與合作的可能,并決定一起組織音樂活動來促進中東地區的和平。不久,巴倫博伊姆便在巴勒斯坦舉行了鋼琴獨奏會。同年,他和薩義德在德國魏瑪共同創辦“東西方會合工作室”。這是一所學校,也是一個管弦樂團,把以色列、巴勒斯坦和其他阿拉伯國家一些有才華的年輕音樂家集合在一起學習和演出。柏林、芝加哥等交響樂團派去導師,馬友友等名家去講課,薩義德和巴倫博伊姆親自主持了文化研討會。這些來自中東不同地域的年輕人朝夕相處,從最初的彼此陌生、隔閡變得越來越和睦、親近。
薩義德逝世一年后,哥倫比亞大學舉行了一次隆重的紀念活動。巴倫博伊姆在追思會上彈奏了舒伯特的一首即興曲,并發表悼詞說,薩義德自己就是個音樂家,他通過音樂來理解世界,人們常用音樂來逃避世界,但他知道,在音樂中一切都互相聯系,不能像在其他領域中那樣切割分化,而我們的世界也應該像音樂那樣融洽和諧。
哥大前教務長科爾教授在追思會上說,通過與薩義德的接觸交往,他懂得了一個知識分子在大學里的真正作用,同時認識到像薩義德這樣的知識分子也需要大學,大學可以成功地造就他們,也只有在像哥大這樣開放的、寬松的環境中,知識分子才感到有足夠的自由、足夠的舒坦去發展和傳播新的思想,那些新思想可能會得罪某些拒絕面對新的思維方式的人,觸犯他們自己的偏見和假想。
薩義德生前的辦公室設于哥大哲學樓,室內四壁書架上放滿了書籍。他辦公時也衣冠楚楚,尤愛穿花格呢西裝。他舉止文雅,對人和藹。哲學樓休息廳常舉辦午間古典音樂會,他有空時會去聆聽。哲學樓前草坪上有一尊高大的“思想者”雕像,他經過時,常會深情注視。就是在這個有音樂、有“思想者”的校園里,他工作了整整40年,寫下了20多部著作,被譯成30多種語言,成了當代世界著名的學者和世界知識分子的良心。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