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宏
世界常常津津樂道于商業領袖的成功,但也別忘了他們是從哪里來的。
最不可缺少的往往最容易被視而不見。在當今世界,人們一生中的很多時間用于工作,而其中大部分時間又用來待在公司中。人們如此置身其中,以至難得去想“公司”究竟是怎么回事,仿佛這一切是自古以來就無所不在的。
最近的全球經濟危機提醒了人們,即使看起來基業長青的公司也可能只是“看起來”而已。但這并不是說公司本身會消亡,相反,這種社會組織最精彩的歷史還未完全到來。畢竟,公司成長為世界現象只是最近一個多世紀的事情。
對許多人,公司提供的不過是謀生手段,或進一步說,展現自身價值的用武之地。不去公司,還有政府、非政府組織。但這樣的選擇不是歷來就有的。在彼得·德魯克看來,公司的出現是現代自由社會形成的必要前提之一,它為人們在經濟上獲得選擇的自由提供了現實的可能。
世界范圍內,公司從近代開始大規模出現時,經濟上的資源大多為國家和地方政權控制,人們難得有自己可以安全支配的財產和生意,個人與其實際雇主“國家”顯然沒有多少談判籌碼。時至今日,對世界狀況今昔的敘述很少從這個角度理解公司在生活中的意義,而對為公司的興起做出重要貢獻的人物、觀念和做法提及的就更少了。常常被津津樂道的總是那些結果,而非孕育結果的原因。并非任何時代和地區的人都能方便地創辦公司,企業家的誕生需要有養育他的母體和適合的生長環境,而這是到19世紀中葉才被正式提到世界歷史議程上的事。
被忽視的英雄
不僅中國的企業家和研究公司的人可能對羅伯特·洛伊這個名字感到陌生,即使在英國人自己寫的歷史和時評中都難得將其與商業世界聯系起來。只有如今擔任《經濟學家》主編的約翰·米克爾斯維特2003年出版的《公司:一個劃時代觀念之簡史》中才指出這個遺留百年的疏漏。
其實在洛伊所處時代,他在英國政治上舉足輕重。于1811年冬天出生在英國諾丁漢郡一個牧師家庭的洛伊雖然天生是視力極弱的白化病患者,一度被認為連上學的能力都沒有,但他不僅讀完了大學,還擊敗《經濟學家》第三任主編沃爾特·白哲特當選國會議員,并在56歲時成為英國財政大臣。
不過,洛伊影響最為深遠的工作是在44歲擔任英國貿易委員會副主席時推動《1856年股份公司法案》的通過,這是人類史上第一部通行全國并影響至今的公司法。此后,英國人創辦公司不必再通過國家特許授權的繁瑣方式,而且股東在公司破產后不用承擔除自己股份之外的責任,“有限責任公司”的名稱及其組織方式開始流行起來。此后幾年,數以萬計的有限責任公司在英國注冊成立,全球公司的歷史真正就此展開。
洛伊曾講道:“我眼下的目的并不是催促實施有限責任制。我是在為人的自由而戰——在不受國家多管閑事的干涉下,人們可以自己選擇跟誰合作及怎樣合作;即使沒有多少有限責任制公司建立,我的觀點也不會被撼動——我認為我們應采取的原則是不給有限責任公司的成立設置哪怕一丁點的障礙,因為那樣做會為了避免一個壞方案的出現而扼殺99個好方案的誕生;要允許它們都有機會誕生,而當問題出現時,給司法機構足夠的權力以遏制公司管理中奢侈和欺騙行為的出現,將公司從可能卷入的毀滅中拯救出來。”
這些言辭如今聽來可能已毫不新鮮。100多年后的世界,自由選擇和自由結成契約組織的權利已在很多地方逐漸從理念落實到日常生活中。但洛伊的觀點卻提醒今天忙于公司事務的人們,那些為開設公司掃除人為障礙的努力不僅是幫助人們做生意掙錢,歸根到底是為了人的自由。
如果“自由”的意思因文化和個人的理解不同而容易產生歧義,洛伊——還有白哲特、德魯克——的意思是為了恢復人應有的尊嚴、才能和責任。人爭取自由,顯然不是為了自由地選擇壞,而是能自由地選擇好。人爭取自由之所以能讓人產生好感和尊敬,在于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分,這樣可以讓健康的生命成長延續。
洛伊在為自由企業制度辯護時,并沒有同時為公司可能出現的不良行為辯護。相反,從他的演講中,不良行為意味著公司可能面臨危機甚至是毀滅,而危機和毀滅顯然不是爭取自由的目的。當然,洛伊指望司法部門遏制公司不良行為的想法在世界公司歷史中被證明是遠遠不夠的,一旦輪到司法介入時,一切可能都晚了。
實際上,公司在洛伊的時代前早已出現。最早具有現代雛形的股份公司大約是16世紀中葉獲得英國王室特許的英國商人跟俄國沙皇做生意的公司,及稍后的東印度公司。但作為現代經濟先驅的英國遲至19世紀中期才有對公司建立有利的公司法,除了既有公司想繼續保持壟斷地位的原因外,也與這些特許公司自身的形象有關:它們肆無忌憚的投機行為在18世紀初引發了世界最早一輪的股市大跌和信貸危機,并且還參與臭名昭著的奴隸販賣,那些致力于推動自由事業的改革者們對公司沒有足夠的好感便不奇怪了。
改變這一切的可見力量在相當程度上源自技術進步,鐵路的興建是其中最顯著的現象。地區間——更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因為新工具的出現和推廣而前所未有的縮短,這自然引起包括社會各界的興趣,投資鐵路成為貫穿19世紀的歐美世界最熱門的商業活動之一。
如果沒有新技術的不斷涌現而只是對既有資源的買賣,社會就將仍處于缺乏新生命生長的狀態,既得利益者對資源的掌控也就容易維持。實現自由的一個重要前提是新生命不屈不撓的生長。盡管如今人們對工業革命在英國率先興起的原因仍無統一意見,但那個時期英國的革新者們所具有的生命力是任何致力于推動自由文明前進的后來者們值得重視的。
萬事互相效力
瓦特的經歷就很說明問題。這位因改進蒸汽機而為火車乃至整個工業革命預備發動機的工程師被公認為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發明家之一,然而榮譽并非屬他一人。
從其曾祖父開始,瓦特一家就屬于反對國王干涉信仰事務的蘇格蘭長老會的成員。而作為工程師的瓦特遇到的主要問題來自于行業公會的專制。“瓦特當時是個20歲的小伙子,從倫敦來到格拉斯哥,想以制作數學儀器為生。可是,雖然這個城市沒有其他人制造數學儀器,鐵匠行會卻不允許他開業,理由是他不是該市市民的兒子也不是女婿,又沒有拜過這里的師傅。”蘇格蘭記者約翰·雷在他那本1895年出版的經典《亞當·斯密傳》中寫道。這個背景對任何經歷過社會從專制到自由轉變的人來說也許都不太陌生。
跟其他社會的同行不同的是,瓦特遇上了一群人而非僅僅幾個人的幫助,這一群人主要來自斯密所在的格拉斯哥大學。
“格拉斯哥大學的領導層雖然在各機構的權限或財產管理等細小問題上爭執不休,但在辦校方針上卻非常有見識,
非常開明,盡力推動學校的發展。”雷在斯密的傳記中寫道,“在那充滿特權的年代,大學也享有其特權。格拉斯哥大學的教授由于在大學校園內享有絕對獨立的權利,他們讓瓦特擔任了該大學的數學儀器制造者,撥出一間房子做他的車間,又在校門附近給了他另外一間,讓他出售產品,以此戰勝瓦特受到的壓迫。”
根據雷的記述,斯密“喜歡出入瓦特的車間,因為瓦特雖年輕,但談吐不凡,富有創見,對周圍有才學的人有很大吸引力。而瓦特對斯密也總是抱有深深的敬意。”
創建于1451年的格拉斯哥大學的校訓是“道路、真理、生命”,源于《圣經》中的耶穌對自己的稱呼,他告訴門徒不要憂慮人生的道路,認識了神,就認識了通向真理的生命之路。這與后來在北美創建的哈佛大學——美國最古老的公司——的校訓“真理”如出一轍。實際上,很多世界知名的大學都擁有類似的校訓。作為特許授權而建立的大學幫助了一名被政策歧視的外來務工人員,這雖然不能像公司法那樣為所有想創業的人掃除制度上的重大障礙,但也是一切處在從專制到自由轉變的社會值得學習的做法。制度上的改變顯然不是在法律條文頒布之后才開始的。進入立法的程序,往往意味著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格拉斯哥大學給予瓦特的不僅是作為工作室和商店的房間。大約在1762年,23歲的化學老師約翰·羅賓遜啟發26歲的瓦特如何利用蒸汽作為機器運轉的動力來源。此前,瓦特從未見過蒸汽機工作。當時已有小批量生產的蒸汽機,是一位叫做托馬斯·紐科門的英格蘭五金商人在1712年左右發明的。格拉斯哥大學幫助瓦特獲得了一部需要修理的蒸汽機,經歷十多年的研究和實驗,又有另一位教授朋友及同道企業家的資金支持,瓦特將紐科門蒸汽機的效率提高了3倍,1775年獲得專利保護,第二年投入商業使用。
瓦特的成就反過來也促進了第一批具有現代意義的商業企業家的誕生。他跟合作伙伴馬太·博爾頓于1775年成立的博爾頓一瓦特合伙人公司是那個時代最成功的制造業組織之一,這個公司持續了120年之久。這些公司不僅生產出工業革命的發動機,對工作人員的尊重也開始寫進商業組織的歷史,工人有了初步的社會保險,工作場合保持干凈、通風和照明,而且拒絕雇傭童工。
在2004年《福布斯》評選的歷史上對當今商業世界影響最大的20位商人中,博爾頓是最早的一位,今年是他逝世200周年。他和瓦特及參與過他們事業的所有人開啟了德魯克所謂知識工人、知識經濟和知識社會的時代。在這個新興世界中,公司成為人們大規模生產物質和精神財富的集散地,而這一切的根基都與人的自由緊密相關,雖然很多時候的很多事情會讓人忘記這個讓人肅然起敬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