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親情

路康橋

母親去世時，妹妹2歲，我不到5歲。那時，我還不懂“死”是怎樣的一個概念，直到看見一動不動的母親被裝進“木匣子”，放進一個很深的土坑里，被黃土層層掩埋，我才猛然意識到，從此后我將再也見不到母親了。我大哭著跳進那還未被填滿的土坑中，邊刨土邊喊：“媽，我不讓你走！你走了，夜里就沒人摟我睡覺了啊……”當時，只有17歲的姑媽緊隨我跳進土坑中，把我抱在懷里，哭著說：“好孩子，媽媽走了，還有姑媽，姑媽摟你睡。”

我是早產兒，體弱多病，在遭受母親去世的巨大刺激之后，一病不起。為了保住我的小命，鄰居們勸父親把妹妹送人，可父親把妹妹緊緊抱在懷里，話沒說一句，就早已是淚流滿面。聽到這個消息，姑媽立即跑來，提出她和奶奶跟我們住一起，方便照料我和妹妹。

姑媽無微不至地撫養我到8歲，我對她的依賴已如同母親。這年，20歲的姑媽要出嫁了，出嫁前一天晚上，她把自己悄悄攢下的5元6角“私房錢”塞進了我的小包袱，接下來又不停地洗洗涮涮，把我和妹妹所有的衣服、鞋子和床單都清理了一遍。

姑媽的婆家離我們村有5里多路，她出嫁那天，我一路步行跟在姑媽的大紅馬后。婚禮結束后，我一想到姑媽從此以后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就不由得想哭。當送親隊伍必須返回的時候，我附在姑媽耳旁悄悄地說：“我叫你一聲媽行嗎？”姑媽緊緊摟著我，聲淚俱下。

姑媽出嫁剛剛一年，積勞成疾的祖母也故去了。我和妹妹跟著既當爹又當娘的父親艱難過活，瘦得皮包骨頭。姑媽心疼我，把我留在了她的身邊。來姑媽家的第二年，家鄉遭遇大旱，幾乎顆粒無收，我經常吃不飽，沒過一個月我就臥床不起了。村中一位好心的醫生對姑媽說：“這孩子太缺乏營養了，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再這樣下去，恐怕度不過這個大災之年了，不如早點兒把他送回去，免得……”“可送回去，情況也好不了啊！”姑媽為難得直抹眼淚。醫生走后，姑媽看到她嗷嗷待哺的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突然有了主意。她草草喂過孩子，朝窗外打量了一會兒，紅著臉哆哆嗦嗦地揭起了衣襟，對我說：“吃上幾口吧！姑媽沒錢給你買營養品，只有用這個救你的命了……”

“不！”我十分吃驚地望著姑媽，姑媽又看了一眼窗外，急急地說：“不這樣，姑媽就救不了你啊！”這是除了母親之外，我吃到的另一位“母親”的乳汁。姑媽每天偷偷喂我一兩次，每次都逼我多吃一些。有幾次，我發現姑媽乳頭上隱隱滲出血絲，不忍心再去吸，可姑媽說：“再吃一段時間吧，等你能爬起床的時候再停下來。”那時，我常常是邊吸邊哭。后來，姑媽的婆婆發現了姑媽偷偷喂我，不由分說，照著姑媽的臉就是幾耳光，我不得不離開了姑媽家。

時間匆匆就是5年，我以優異成績被市重點中學錄取，就在準備向姑媽報喜時，卻突然聽到了一個令我肝腸寸斷的消息：姑媽瘋了！姑媽5歲的兒子外出游玩時觸電身亡。姑媽痛失愛子，傷心欲絕，患上了精神分裂癥。父親把姑媽接回了家，在她婆婆的要挾下，姑媽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好在村里一位喪偶多年的鄉村醫生愿意精心照顧姑媽，姑媽的瘋癥也有所好轉。

后來，姑媽再婚，我也高中畢業了。盡管我學習成績優異，最終還是因身體原因被取消了高考資格。回到那個靠天吃飯的窮山溝，也因為體質太差，什么農活都做不了。我絕望至極，幾次萌發輕生的念頭。當時姑媽的病情還很不穩定，發作起來很嚇人，但令人驚訝的是，我的這些異常舉動竟沒能瞞過姑媽的眼睛。姑媽白天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夜里就打地鋪，睡在我的土炕旁，不論誰勸，她都不為所動。

姑父讓我去城里學點兒技術，我也想靠技術養活自己，可到哪里去湊那昂貴的學費呢？那天中午，心灰意懶的我還在蒙頭睡覺，突然感到有人推我，睜眼一看，是姑媽。“給你，錢！”姑媽手里捏著一把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紙幣，“去，進城。”隨后進來的姑父解釋：“這是家里所有的積蓄，包括買種子的錢。我攔不住她……”平素表情木然的姑媽，此時頗有幾分得意，我的鼻子再次發酸，急忙用被子蓋住了臉。

我很快成了一家電器修理部的學徒。兩年后我學滿出徒，在城里辦了一家電器修理部。生意漸漸紅火起來，存款也漸漸多了。然而，我還未來得及品嘗有錢的喜悅，一場“無妄之災”又突然降臨在我頭上：我的一位同行遭搶劫并受重傷，警察把我當成了頭號嫌疑人，隔離審查。案子在受害人醒來那刻真相大白，我在公安局待了整整36個小時之后被無罪釋放。走出公安局大門時，一位門衛告訴我：“你媽從你進來后就一直守在大門外，任誰都勸不走，只是哭。”我知道，肯定是姑媽。

可我在公安局附近卻怎么也找不到姑媽。一直到晚上10點多鐘，我和姑父才在一個偏僻的墻旮旯找到了姑媽。她被一根繩子攔腰綁在電線桿上，滿臉都是被蚊子叮的包和抓破的血跡。原來，姑媽守候了30多個小時后又“瘋癥”復發，趁自己還有一點兒清醒時，就走到這兒，把自己攔腰捆了起來，她是怕自己犯病時走失，害家人四處找，想等到清醒過來后再回家。望著姑媽腰間那青里透紫的勒痕，望著她低垂的頭和憔悴的臉，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撲通一聲跪在了姑媽腳下，哭喊著：“媽……”

此后的幾年，我拼命工作，并傾盡所有買了房子安頓親人。我以兒子的身份和姑媽待在一起。不管工作多忙多累，我每天都趕回去和姑媽、姑父一起吃晚飯。就寢時，我會端熱水給姑媽洗腳。只要有空，我就帶她到公園看別人跳舞。8年過去了，姑媽的瘋癥一直都未發作過，除了可以把家務活兒做得很好，她還成了我們山區老年合唱團和舞蹈隊的一員，人也顯得越來越年輕。醫生不止一次地感嘆：“你媽的確完全恢復正常了，這真是奇跡！”

（摘自《中外健康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