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蘋 吳開松 馬 娜
“認同”與“認異”相對。簡單地理解,“認同”就是某一個體或群體將自己從心里上、精神上、行為上歸屬于某一特定客體。人有多重身份,群體也是如此,因此會導致多元認同,諸如家族的、地域性的、民族的和國家的等等。美國學者亨廷頓認為,隨著時間和情況的變化,這些認同的各自輕重分量也會發生變化。
關注少數民族認同意識的變遷,分析其影響因素,對于我國這樣一個多民族國家構建“公民意識”、“國家認同”,構建和諧社會,維護社會穩定,具有重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血親意識、家族認同是基礎
改革開放前,以血緣、姻親為紐帶的復合式的大家族認同意識為主導
改革開放以前,我國大多數少數民族有著較強的族屬身份和家族認同觀念,有著“我族”“他者”的清晰區分,典型表現在:
對參加家族儀式的成員有著嚴格的內外限制。參加祭祖、修訂家譜等活動以及獲準使用本部落的姓氏,都僅限于本家族的真正成員,而對其他族人的參與則實行嚴格限制。
家族管理嚴格。家族結構脈絡清晰,本家族的長者們掌握著隱約存在但卻看不見的資源和權力,有約定成俗的家規族約,對一些違背家規族約的行為和觸犯禁忌的情況,一般交由本族的權威人士和長者審度并商議采取懲治措施。
家族活動共同參加。喪葬、清明節及家族內的重大事情諸如結婚娶親、姑娘外嫁等活動,本族人共同參加,這些活動是整合家族內聚力、進行家務事自我調適和解決家庭成員之間矛盾、糾紛的重要時機和社交場合。此外,當遇到困難和突發事件時,一般都先求助于本家族的人,獲得本家族的資助。親屬間及族群內的互助義務為人們提供了重要的生活保障機制,也因此使人們對家族組織和族群產生了深厚的依戀和歸屬感。
強烈的家族認同意識與以下因素密切相關:
家庭和家族結構。如衛惠林在《青海“土人”的婚姻與親族制度》中得出的結論為:在中華民族共和國建國以前,土族的家族結構通常包括三代以上之父系親族,兄弟、叔侄及祖孫共處一堂,乃為常事,純粹父母子女的小家庭極少見。這種家族結構下,人們的日常交往頻繁,彼此依賴感強,血緣、姻親、家族利益、個人利益將彼此緊密相連,再加上家族秩序條約的規范,人們的家族意識無形中得到強化。
物質條件的限制。當時少數民族聚居地區相對封閉落后,人們世代居住在穩定的區域,人口流動相對較少。這種社會條件下,人們思想意識單純,沒有或很少受到其他文化的影響,對本地區以外的他族了解甚少,只對與自己生活密切相關的本族認識深刻。
改革開放后,由復合式大家族的認同到單一式小家庭的認同
改革開放后,出現了許多新的情況:一是在婚慶、喪事、祭儀等家族內部的大事中,族胞的作用開始降低,導致同族各個支系相互疏離。那些年輕的新成立的家庭,對于家族的觀念相對淡薄,而伙伴或朋友關系變得更為重要。二是類似清明節、春節以及有關的節慶祭儀,其方式更為簡單化、功能單一化,總體上呈現逐漸分裂的趨勢。三是人際關系和交際網絡由扁平化向立體化過渡,由族內向族外延伸,由講親情向講經濟轉向。四是人們的觀念發生了改變,以前認為兄弟分家就是敗家,現在在人們的觀念中卻是習以為常的事,曾有的四世同堂的輝煌已經很少見。
家族結構發生了變遷,人們的家族認同意識也由對基于血緣姻親的復合式大家族認同到對單一式家庭的認同。這其中的原因在于:
20世紀80年代以來,農村土地實行家庭承包后,個體戶能力上升,由于各種利益關系,大家族出現運轉不暢的情況,家族親和力下降,開始出現家族解構和家族權力分化;由于國家實行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傳統的少數民族農村社區“兄弟同住”的大家族模式開始裂變,出現更多的小家庭。
村屬意識、地域認同是紐帶
改革開放前,以共同生存利益為紐帶的村屬意識為主導
地域被視為民族生存的決定性因素。長久以來,各民族對土地有著深刻的感情,把養育了祖祖輩輩的土地當作生存最根本的資源加以敬重。人們不愿背井離鄉的思想,諸如“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就是地域認同的深刻體現。其他典型表現:
以村名代替人名。在少數民族地區,有不少單姓村,人們更多的使用村名彼此區分,如喇家、鮑家、鄂家、中川大馬家等等,這種單姓的或雙姓的村落格局,使人們更習慣用村名代替人名,如在村民相互介紹時,一般首先會說“他是某村人”,而不是說“他是誰”,反映出深刻的地域認同觀念。
以村莊為單位舉辦活動或爭奪資源的現象較為常見,凸現和強化了人們的村屬地域意識。人們的生存利益與村莊利益緊密相連,在與外村爭奪資源共同為本村謀取資源的過程中,凝聚了本村人的向心力,強化了本村與他村的對立,贏得了人們的村屬認同感。
改革開放后,由基于生存利益的村莊認同到基于情感依托的地域認同
改革開放以來,國家實行有效的宏觀經濟、政治政策,促進了人口的社會流動和遷移。流動傾向由農村向城市、由中小城市向大城市,這對于民族發展和認同意識產生重大的影響。總體來看,地域認同仍有強化的趨勢,更多的表現為人們對故鄉的情感依戀。主要受以下三個方面的影響:
居住格局
調查發現,遷移到城市的少數民族,居住格局具有分散、雜糅的特點,導致群體內部缺乏有效交流的途徑和渠道,并且缺乏有機團結與民族整合的強有力的社會調控機制,導致城市少數民族缺乏群體內聚力和向心力。而農村少數民族與城市少數民族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城市少數民族內部更注重一種更為本源的地緣情誼和地域認同意識,重視家與家族以及鄰里之間的和睦,而其民族歸屬感以及民族身份意識相對較淡。
籍貫
籍貫往往并非自己的出生地,而是父輩或父輩的出生地,系指祖上的故土。我國境內的移民有籍貫的概念,歷來總是把人們的出生地同人們的籍貫區分開來。雖然籍貫的概念是一個社會建構的產物,然而我國對籍貫的強調卻是產生地域認同的一個重要因素。
城市的民間組織
對在大中城市生活的少數民族移民群體來說,初來乍到時,一般都會面臨不適,遭遇生存危機,于是,他們積極調試,尋找應對策略,自發形成各種基于地緣意識的民間自發組織,諸如同鄉會、民族聯誼會、互助會、同學會等。這種基于地緣認同上的同鄉情誼和鄉土意識而結成的互助互利群體是中國都市異鄉人的一個重要生存策略。
族屬意識、民族認同是關鍵
改革開放前,以原生性情感為紐帶的本民族的認同意識為主導
本文所指的“民族認同”是指各民族對自身所屬民族的認同。關于民族認同,存在著原生論和工具論兩種相對立的理論,原生論強調認同中那種相對穩定、依靠傳承而延續的維持認同的因素,這些因素不會隨著社會境遇的變化而變化;而工具論則強調認同的場景性、不穩定性和成員的理性選擇,在認同的構建過程中,利益則是個人和群體選擇認同的指南針。
民族區分的基本要素是語言、服飾、習俗禮儀、宗教信仰等。改革開放前,在相當穩定的地域和時空下,這些原生性的民族文化因素是構建民族邊界和民族認同的重要因素,它們無形中維系著少數民族對本民族的認同情感,尤其在與外族的接觸中得到強化。族群理論啟示我們:存有外在敵意和排斥感是使民族認同得以彰顯和鞏固的基本動力,因為認同意識本身就是通過對“他者”的排除和隔離而體現出來的。
改革開放后,由對本民族的單一文化認同到對其他民族的多元文化認同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出現強化與淡化少數民族認同的多種因素,但是認同趨勢由對本民族的單一文化認同到對其他民族的多元文化認同。這些因素表現在:
國家對民族地區的優惠政策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民族認同的加強
改革開放以來,國家為了實現各族人民的平等和幫助少數民族地區發展,在很多方面給予了少數民族優惠政策,包括在民族自治地方行使多項自治權,生育、升學、升遷等方面的政策優惠。如,少數民族考生在高考時享有加分的權利。再如,我國實行的計劃生育政策,但在很多地方規定“夫妻雙方均為少數民族的”,允許申請生育第二個子女……為了獲得這些優惠,每年要求更改民族身份的人不在少數。根據族群認同理論,民族身份的選擇性改變與工具性不無關系。從以上各項資源的爭奪中,我們很明顯的感受到在現實生活中部分群體對民族身份強調的功利性,但另一方面,民族認同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得到了強化。
族際交往頻繁導致民族融合與多元認同
自改革開放以來,無論在單一民族聚居社區還是多民族的雜居社區,民族之間的接觸和交流增多、頻繁,使得民族多元文化認同更容易發生。文化多元認同表現在:語言上,人們相互習得對方的語言,社區雙語或多語交際得以使用和發展,語言兼用和語言借用的現象日益普遍;服飾上,人們紛紛拋棄傳統服飾,改穿普通漢族服飾;婚姻上,族際通婚逐漸增多……
民族文化交流與社會互動,可以豐富民族文化的內容,消除民族偏見、歧視;加深了解和信任,營造族際交往的和諧環境;有利于文化在生產和和諧社會建構,消除經濟社會差異,達成一致。盡管可能出現一些不同聲音,如民族內部精英的民族主義強烈,但是,單一民族的文化出現分化和融合的局面,越來越多的是多文化認同或多重認同的趨勢。
公民意識、國家認同是根本
公民、國民都強調的都是政治身份和政治認同,國民的概念外延比公民的更加廣泛。與家族認同、地域認同、民族認同具有原生性因素驅動不同,國家認同是純粹構建起來的概念,誠如亨廷頓所言,“國民身份”是可建可拆、可升可降、可要可不要的,即使是在一個人的心目中,國民身份占多大分量,也會隨時間而有所改變。
改革開放前,以“大家”即國家的濃縮形式到“小家”的認同意識為主導
改革開放前,在少數民族地區,家族觀念與村莊認同意識很強,國家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相對淡漠,處于邊緣,但是國家意識并非缺無,只是退隱到村民日常生活之外而已,那些更為密切的家族、聯姻村莊才是他們生活中更有意義的來源。這其中的原因在于:
如前所述,在傳統中國農村社區,家庭和家族的意義對其成員而言尤為重要。居住區較為普遍的擴大式家庭幾乎具備了簡單的社會的所有功能,是政治、經濟、道德、宗教、教育、法律等功能的綜合體。普通民眾專心于家庭、家族事務,把對國家該有的那份熱情轉移到家與家族這樣狹小的領域。
文化層次不高。地處偏鄉僻壤的少數民族地區,由于歷史原因形成的文化教育落后、經濟發展滯后等因素,公民教育僅限在學校教育系統進行,民族地區的公民教育實踐極為缺乏,大多數人不知“公民”為何物,不知其享有的權利。
改革開放后,由“小家”認同到對延伸和擴大了的“大家”即國家的認同
多民族國家,如果民眾的國家認同意識淡薄,公民身份意識缺乏,那會使得民族意識高漲,地域認同進一步加強,會嚴重危及國家的統一、地區的安定和諧,甚至導致分裂勢力抬頭。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改革開放以來,在全球化背景下,為了維護國家的統一穩定,防止國內外敵對勢力的滲透,國家通過各種措施,幫助少數民族脫貧致富,創建全國各族人民的平等地位,促進各民族團結共同發展,贏得各族人民對國家的依賴和歸屬,國家認同意識不斷高漲。典型表現在國際沖突和國際爭端中,如日本新歷史教科書美化侵略戰爭,歪曲侵華歷史事件,引起政府和民眾的強烈憤慨,來自民間自發組織的抗議、游行以及一系列抵制日貨等活動,頻頻發生。再如汶川地震中,全國各族人民捐款捐物相互援助,以實際行動踐行“中國人民天下一家”的理念。國家認同意識如此強烈,得益于以下原因:
實行民族區域自治。1984年5月1日,我國頒布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民族區域自治法》,黨和國家確立了正確處理民族關系的原則,并在實踐中認真踐行這些原則,如尊重和發展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尊重少數民族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自由;培養少數民族干部等。實踐證明,在這些正確的政策和原則是強化民族團結進步和國家統一的有效途徑,它凝聚了各民族的向心力,贏得了各民族對國家合法性的認同。
大力發展民族地區經濟。改革開放以來,國家實行了許多支持少數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的政策,如給予優惠政策、加大投資力度、實施對口支援與合作等,民族自治地方人民的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在民族自治地方,農民的人均純收入大幅度提高,由1980年的76元,到2005年的2287元,城鄉居民的儲存款大幅增長,由1980年的38.33億元到2005年的9665.26億元。
將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與國家的經濟發展聯為一體,不斷提高少數民族人們生活水平,以經濟利益為紐帶將各族人民相互聯結,為少數民族群眾的國家認同提供了可靠的經濟基礎。無法想象,如果各個民族經濟自成體系,或者各民族之間經濟差距甚大,國家不能為各民族的生存和富足提供可靠的經濟保障,國家的合法存在會得到維護,國家認同能夠得到實現。
公民教育。公民教育是一種協調個人與政府和社會關系的教育。改革開放后,國家非常重視公民教育,對培養學生愛國、愛家鄉、愛校的品質必不可少,又可以防止民族地區的學生對本民族文化傳統和經濟社會發展情況認識斷裂和無知,不適應民族地區的發展的需要等。
大眾傳媒。隨著大眾傳媒的普及,電視、廣播、報刊、書籍等大眾傳媒關于國家的綜合能力的提高、整體形象的改善、國際地位提升及對少數民族全方位發展的支持的宣傳報道,無疑在有意無意地強化著少數民族對作為中國人的自豪感,強化了國家認同。
總之,認同意識的強弱,既有原生性的因素驅動,也受到現實條件和利益等因素的影響,是原生性因素與工具性因素的相互博弈。在不同時期,各族人民的認同意識側重點不同。當今全球化背景下,如何積極構建新的國家認同,維護國家穩定統一,是一個新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