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作雷
一、“《子夜》傳統”及超越的可能性
大規模描寫一種社會現象,或以一種史詩的氣魄再現一段社會歷史的發展過程,一直是文學創作的不息沖動。與這種全方位、“全景式”的寫作相對應的往往是史詩性、“長河小說”等說法。西方19、20世紀的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作品中涌現出很多這樣的小說,如《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約翰·克利斯朵夫》等等。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也出現了很多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但由于中國特殊的社會進程,從“文學革命”轉向“革命文學”,左翼文學逐漸占據主流,20世紀30年代更是形成中國左翼小說的“《子夜》傳統”。“《子夜》傳統”具有上面所說的批判現實主義所表現的廣闊的歷史內容,同時有著明確的階級意識。“歷史內容”與“階級意識”,在我看來是“《子夜》傳統”不可或缺的兩面,它在大規模描寫社會現象或以人物群像的方式展現一個時代的同時,指出某一階級或某些階級的歷史動向,如《子夜》對民族資本家的描寫,丁玲的《水》對農民階級意識覺醒的描寫。建國后“十七年文學”中的很多長篇小說繼承并“發展”了這一傳統,它們在批判人類不合理生存方式的同時,更多的是將人放在社會中,將社會背景推向前臺,寫“社會”中的人獲得歷史主體與階級意識的過程。新時期以后,“去階級化”、“去政治化”成為文學創作的主流價值取向,小說作品逐漸遠離了對歷史的現實生活關系的深刻考察,轉而狂喜地投入到抽象的人的懷抱。“《子夜》傳統”由此斷裂。然而,現實的社會矛盾是文學作品無法回避的,普遍的、抽象的人性描寫不能掩蓋人的現實存在的差別。文學作品必需正視現實社會中的種種痛苦與矛盾。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看到了曹征路小說《問蒼茫》的價值。
我認為,《問蒼茫》接續了“《子夜》傳統”,并力圖有所創新和超越。在這里,我使用“《子夜》傳統”,而不使用有的學者所謂的“《子夜》模式”的概念,是因為后者主要是指《子夜》式的小說在寫作上的特點和它帶來的一些模式化問題。這雖然指出了問題,但是不能說明這一傳統的合理因素,而且,“模式”一詞在人們頭腦中易喚起遠離創造性、超越性等意向,這就把這一傳統重生的潛能遮蓋掉了,而“傳統”,不僅有一個脈絡可尋,而且有繼承、創新與發展的可能性。
《問蒼茫》的“野心”在于它力圖大規模反映當代中國復雜的社會問題、社會現象,同時試圖超越《子夜》式小說在創作上產生的一些問題。作者試圖在寫作時直面人自身,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寫人“孤苦無著的情感”;同時,將人放在社會中,他在這方面有著明確的認識:“人的情感經驗是離不開社會生活的,倘若認為小說應該表現人的心靈,那么真實的心靈一定是博大豐富的,絕不可能抽去社會歷史內容。”就此而言,《問蒼茫》嘗試整合批判現實主義與《子夜》的傳統,在表現“人類情感”、時代的“真理內容”與新人的“階級意識”的基礎上,眺望一個合理生存的“新世界”。在歷史與美學上力圖做到“立場”與“美學”的“動態的平衡”。首先把握時代變遷中的“真理內容”;其次在藝術上,作者強調“真情實感”與“局部與整體的關系”,認為“一部好小說一定既有局部的豐滿生動又有整體的內在肌理,而且能通過局部聯系想象到整體的藝術品。”
可以看出,曹征路既有反映時代變遷的抱負,同時又有著明確的藝術理論,接續“《子夜》傳統”,同時也嘗試超越。如果曹征路的創作真的能夠達到他的目標,那么“《子夜》傳統”在新世紀是能夠找到一種新的可能性的。如此,一本真切厚重的社會分析的時代大書,就是我們對曹征路的期待。在《問蒼茫》中,我們看到了作者的力度和氣魄,當然,也看到了它存在的很多問題,而這些問題只有放到“《子夜》傳統”的文學史脈絡中,放到作者的藝術嘗試中,放到中國的現實語境中,而不是挾某些粗暴的前理解對之苛刻以求,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或許通過對《問蒼茫》中的人物群象進行仔細分析,它的超越和局限才能彰顯。
二、《問蒼茫》人物群像分析
《問蒼茫》在人物塑造上的關鍵之點在于呈現各階層人物在“蒼茫大地”中的轉變。知識分子與原先的國家行政人員是怎樣參與到利益分配中并為資本開道的,工人是怎樣分化的、甚至是怎樣獲得主體性與階級覺悟的,作者是將他們卷入資本中的境況及其逐漸的變化放在“階級”的視野之內的。因此,就小說展現的人物群像、社會問題而言,屬于典型的《子夜》式小說。
在私企中當黨支部書記的常來臨,在開始時對工人抱有同情、甚至被工人們選為“工會主席”,到了工人真的起來罷工時,他是站在資本一邊的,很快他就認同了資本的邏輯。他說:“什么叫現代化?什么叫全球一體化?說白了就是大改組大分化。國家是這樣,個人也是這樣。一部分人要上升,一部分人要下降,當然,還有一部分人要犧牲。這是沒辦法的事。”(《當代》2008年第6期,下同,第121頁)常來臨的處境其實有點類似于《那兒》中的小舅,他們都是公司中“黨”的代表,都是要求代表工人利益的工會主席。但是也有不同。小舅是國有企業中的工會主席,面對國有資產流失的改革,他對工人階級利益的爭取是有合理性的,他的反抗是被逼到絕境的反抗,因而具有悲壯意味;而常來臨是失業后被收編到外企中來,他是作為公司管理工人不要鬧事的“管家”身份而出現的,因此面對尖銳的勞資沖突,雖然也會考慮工人利益,但是更多的是從自身處境來為資本辯護,他已經沒有了小舅的悲壯和宿命意味的抗爭;然而,在他身上匯聚了社會轉型期的各種矛盾,更能反映時代的癥候。
小說對知識分子的表現是,他們在資本面前完全奴婢化。小說中幾乎沒有一個正面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有希望的新人是作者寄予厚望的覺醒了的工人階級;小說讓我們看到知識分子完全墮落成“知道分子”和利益動物。唐源對柳葉葉說:“也許這也算是我的偏見,那些碩士博士我見得太多。我想不通的是,怎么學歷越高水平越低,越不曉得做人的基本道理?我擔心你讀了碩士博士,也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133頁)這讓人聯想到《那兒》中“我”的轉變,“我”對小舅的行為開始時不理解,但其后逐漸認同了小舅的行為,“我”受到小舅的教育,認識到自己的責任與良知,最后“我”放棄報社的工作去“打工”。這里,仿佛讓人看到“到大眾中去”、“與工農打成一片”、“體驗生活”等左翼精神傳統。而在《問蒼茫》中,作者貶斥知識分子的“墮落”,高揚工人階級的精神。我覺得這些都不是那種極端化的“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式的民本主義表達,毋寧說對時代的糾偏,是對“市場知識分子”的扭曲人格和冷漠盲視癥的批判。
小說還寫到工人們(農民工)的分化。作為自覺的階級分析式的寫作,這篇小說也是典型的左翼小說,與《那兒》、《霓虹》一樣
接通了30年代的左翼小說。帶著對城市的幻想來到“人人都可成為太陽”的大都市,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走上不同的道路。以柳椏鄉出來的五個女工為例,她們走向下面幾種不同類型的道路。沉淪型:小青和香香,她們先淪為娼妓,后給新“地主”和香港老板當二奶;慘遭厄運并以死抗爭型:毛妹(這也是在現實中很常見的一個類型)。個人奮斗型:柳葉葉,她想通過寫作、上夜校來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她的個人奮斗很快走向了幻滅。在這一過程中柳葉葉遭遇了三個男性:常來臨、夏悅和唐源,柳葉葉立場的轉變也是與她對待愛情的態度的轉變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當她看透了常來臨、夏悅的“本質”,意識到和他們不是一個人類時,她丟掉幻想,選擇了唐源。這一切都讓人想起《青春之歌》。男性對女性主體性的詢喚就是林道靜/柳葉葉“成長”的過程。當林道靜到鄉下與貧下中農結合并發動他們暴動(收割地主的莊稼)時,柳葉葉則走向工廠,向工人們宣傳維護自身權益的道理,號召工人向資本家“合法斗爭”,此時她們都“長大成人”。
對于階級之愛,1980年代以來有太多的批評。作家劉心武甚至在《如意》中顛覆魯迅的名言“焦大不會愛上林妹妹”,欣然演繹了一段“焦大愛上林妹妹”的故事。那是80年代關于人道主義的普遍想象和人性永恒的證詞。今天,《問蒼茫》又重回階級之愛,不能不說意味深長。雖然沒有了革命的環境與激情,但依然有反抗的沖動。唐源與柳葉葉為了“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來了,這說明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宿命,對他們所從事的“共同事業”有了深刻理解。柳葉葉選擇唐源,是因為她從對方中看到了將來的自我(“十七年文學”中的愛情都是這樣),而從異性“他者”中看到“自我”不正是愛情可能發生的一個基本前提嗎?另一方面,這也說明了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事實,不同階層之間的鴻溝加深,同情與理解都變得很困難。作者可能并不是有意識地回到《青春之歌》,毋寧說是無意識的暗合,這也正說明這樣的處理是有現實基礎的,并非僅僅“革命加戀愛”的浪漫幻想。
對于工人階級新人唐源,我把他放到下面將要說到的“新左翼小說”面臨的困境中來分析。
三、從小舅到唐源:工人階級新人的一個走向
《那兒》似乎是從新時期“文學革命”走向革命文學的一個標志,《問蒼茫》中的唐源開始時也是一個小舅式的人物,悲壯地進行抗爭。唐源似乎更加自覺,有了更明確的反抗的階級意識,他說:“我來深圳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轉變觀念,無非是說我們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不能用自己的頭腦想。我看工人還是工人,農民還是農民。地主就是地主,資本家就是資本家”、“我們做,你們和,就叫合作”(49頁),“現在回頭想想,也只有毛主席才是真心為工人農民的,可惜我們大家都看不清楚,也跟在后頭罵”(52頁),“這個世界只有兩種人:吃租的人和交租的人”(32頁),“老子還想唱,唱國際歌”(32頁)。顯然,這是一個具有了主體性的工人。或許現實中還沒有這樣自覺的左翼工人,但是,他是作者寄予改變工人境況的理想化人物。與小舅一樣他也是一個悲劇英雄。在暴力抗爭失敗后他組織民間機構——“勞動爭議服務社”——進行和平合法(《新勞動法》)的罷工、斗爭,以此維護工人自身權益。
如果說《那兒》是“工人階級的傷痕文學”,那么在《問蒼茫》中作者對中國社會發展、工人階級的命運作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反思,也可以說,《問蒼茫》是“工人階級的反思文學”。在《那兒》中,小舅對工人利益的爭取還不是充分自覺的,他的反抗很大程度上出于一種良心的道德驅動;而在《問蒼茫》中,具有了主體性的工人唐源和柳葉葉則開始反思自身命運,他們的反抗開始具有“理性”色彩。從“小舅”的以死抗爭到唐源的“合法斗爭”,很讓人想起世界工運中曾經的“修正主義”,從《那兒》到《問蒼茫》,工人階級認識到了其歷史宿命與階級意識,這是一種退守(進行合法斗爭),也是更加清醒的階級自覺(啟蒙工人維護自己的權益),似乎在現實中也只有這種選擇了。
“新左翼小說”的資源主要是左翼傳統,繼承傳統社會主義時代公平、民主等理念,體現人民性,反抗市場意識形態,呼喚合理生存方式。從曹征路的創作走向看,“新左翼小說”仿佛由“傷痕”進入“反思”:反思整個群體的命運和權益、反思整個左翼傳統。它讓失語的“工人階級”的幽靈再次回蕩在“蒼茫大地”中,讓《帝國》中的Multitude浮出水面,讓一切利益集團都不能漠視他們的存在。就它們正視生存苦難與現實矛盾的勇氣而言,“新左翼小說”仍然是值得肯定的——盡管它指出的“新世界”很微茫甚或有時是悖反的。
其實,《問蒼茫》眺望的“新世界”和“合理生存方式”,不過是“社會主義”的合理因素加上在現實基礎上的“改良”而已。就是說,問題不在于要不要改革和發展,而在于“怎樣改革和發展”;不是通過暴力革命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和“好的政策、法規”來維護自己的權益,是失語后的工人/農民工群體試圖發出聲音的努力,是仿佛“歷史終結”宿命下的一個很卑微的野心。正是在“新左翼小說”不能指出一個理想的烏托邦這一點上,有評論者認為它們的批判性和革命性都不徹底,“沒有純真的革命主體,革命目的論依然是一個沒有謎底的啞謎”。其實這一點,許多評論者也都已經指出了。而在我看來,《問蒼茫》不在于它沒有指出一個理想的烏托邦,而是他指出的那個“新世界”依然是內在于“資本”的邏輯之內的,它展現的“合理生存方式”只能在對方的邏輯下展開,更其甚者,它可能會在導向有利于“資本”發展的途中逐漸取消工人的主體性。
《問蒼茫》對“資本”這一強硬邏輯發出了挑戰,但最后又倒向了“資本”,如果這就是“新世界”中相對合理的生存方式,不能不說是個巨大悖論。如果“新左翼小說”對這個全世界鐵的邏輯的“反思”走向了“改良主義”,那它如何走出失去自我的宿命?“抗爭宿命之路”只能是一條永無盡頭的不歸路?這是《問蒼茫》的悖論,也是整個“新左翼”的困境,也是小說家無力解決的問題。可能對于《問蒼茫》來說,它的主要意義在于它對現實的批判,它是批判現實主義的,進而讓“失心”的工人階級再次浮出歷史地表,他們是“貫穿于地域和時代,能稱得起純粹差異的‘共同之名的‘窮人”。《問蒼茫》已經展示了他們的階級意識,但是,他們還不能成為一種自覺的政治力量,因為“基本上當民眾開始懷著足夠的意識直接面對帝國的中心壓制行動時,民眾的行動才成為政治的”。或許最后一句話能緩解“新左翼小說”的烏托邦焦慮。
四、結語
《問蒼茫》對當下中國各“階層”進行了整體性的描寫,繼承了《子夜》的寫作傳統,并力圖在思想上藝術上有所突破。作為一部有意識進行“階級分析”的作品,它塑造了具有歷史主體與階級意識的新人形象,從對農民工/工人苦難生存的傷痕書寫上升到對整個工人階級歷史命運的反思,它以工人結社/合法斗爭的形式“眺望一個新世界”,它對1980年代的新意識形態發出質疑,同時挑戰“資本”邏輯。從這個意義上說,《問蒼茫》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性。當下中國作家都在“睜開了眼看”,可有誰向這一不能漠視的現實發起了真正的“正面強攻”?純文學的天空下是一群名士在和諧的大同世界里徜徉。因此,從《那兒》到《問蒼茫》的不和諧的聲音就顯得異類。《問蒼茫》明知不可而為之,它悲壯慘烈的抗爭,畢竟在試圖通向一種新的可能性。還有一個需要說明的“真實性”問題。把《問蒼茫》拿到深圳某公司老板面前,誰敢保證他不會說這部小說惡毒地污蔑、攻擊了他們?把它拿到主流經濟學家面前,誰敢保證他不會說這部小說對經濟發展理論充滿無知、對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工人們必要的犧牲沒有同情的理解?作為有立場的寫作,這些疑問是必然的,它必然會遮蔽一些東西。但是正如曹征路所說,他是為“大多數人”的,不是因為“政治正確”,只是為了寫出自己所觀察到的時代的“真理內容”。現實都是經過修改的現實,說到最后還是情感取向的問題。
另外,按照曹征路對藝術性的理解:“所謂藝術,不過是作家為表現對象找到了一個最佳角度和表現方式。藝術性的高度取決于對表現對象的實現程度。”可以說,在《問蒼茫》中,“表現對象”還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實現。但是對它的定位,不能忽視它自身存在的問題和顯示的“新左翼小說”的困境。指出這些問題,也許與《那兒》之后人們對曹征路普遍的更高的期待有關。